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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苏州风情的范小青

来源:人民政协报 | 沙克  2019年02月12日14:11

可能由于我出生在芜湖,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的胡竞舟把我当成乡党,在五年内约过我三回稿,当面约过,电话里约过,微信里约过,都是和蔼的语气不算是硬性布置作业。别当我有多吃香,恰恰相反,吃香的是苏童、范小青、叶兆言、毕飞宇、赵本夫、储福金和周梅森、朱苏进那些作家,胡竞舟为什么不去向他们约稿,让他们去写“作家谈作家”之类的散文随笔,还要把这种抬轿子的文章写得生动好玩些。那些吃香的作家能保持生动好玩的姿势,去给别人抬轿子吗,乡党胡竞舟啊,表面上你是看得起我,实际上是让我给别人抬轿子,成全你手头的的差事。

也许,写这种文章来不得较真,来不得力气,弄些闲淡笔意之类,小言小说一番足矣,就像路见新娘的轿子走得好好的,自己上去顺手搭一把扶杆,近身看一眼鲜若桃花的新娘,总有近美者悦的意味儿。就是说,写文章抬轿子要显得从容,一副白相人的样子,心不乱跳,气不大喘,眼泛散光,面呈祥色。我答应过胡竞舟,抬不抬轿子也得写一篇不可能嗲兮兮的文章。

那就写范小青,人见人爱的小青,私下里我叫她小青大姐。简洁点,叫小青。

闲话起来有些啰嗦。1980年代中期我在苏州读书,学的是丝绸工艺,属于丝中挑头、绸上绣花的精细活儿,非心灵手巧者不能入道,更不会得道。我基本是那种粗针大麻线的心拙手笨者,却还心分两头手抓三样,一头是我的专业工程技术学,另一头是我的爱好文学,三样是指读书、玩和涂鸦。那时候小青已经出名,是苏州世面上最当红的小说家,就像张爱玲曾经在上海滩当红那样。当时的苏州老少作家中,我知道陆文夫、朱红、范小青、苏童,还有车前子、陶文瑜、荆歌、叶球、张樯之流,我与后面几位有过接触,与车前子、陶文瑜、张樯熟悉一些,在一起吃过阳春面、生煎馒头或松鹤楼什么的。按小青给我面子的含混说法,她在苏州期间可能见过我那帮文青小朋友。其实,我在苏州没有见过小青,如果是在有我混迹于群众中的那种文学场合,远远看见高居台上的身着丝绸裙衫的美女范小青,那真不能算是见过她。到了我从苏州读书毕业后,小青的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红起来了,接着电视连续剧《裤裆巷风流记》陆续播出,把个风流苏州的细细叨叨的市井生活合盘儿搬到我面前。

对两三千岁的姑苏我所知甚少。对当下的苏州和苏州人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根据是,我原籍苏州,我在苏州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中有四分之三苏州地区人、二分之一苏州市区人,再就是我在观前街的一个“裤裆巷”——清洲里的晚清民楼里住过半年多。还有啊,没有苏州与我之间的命脉联系,我过去的文学路径就会走样,在下沙克会是另一种样子。在苏州生活的种种印象中,玩的是水巷、园林、茶馆、虎丘塔,听的是评弹昆曲,怀古的是吴王阖闾、夫差和张继老师,夸的是丝绸之都,吃的是绿杨混沌、前进饼馒、采芝斋副食品以及某次不小心挪进去的得月楼……是凡爱读文学的苏州人,是凡在苏州读过书的外地人,偏向一致地说得出名字的当下苏州人,应该是陆文夫和范小青。

苏州人的生活方式独成一系,在他们眼里全国的城市除了上海就数苏州好,不仅苏州的现代化事物在全国领先,它的吴语文脉也保守得相对完好,这些是不是事实,世人们自会在心中掂量举手的。明清时,苏州派作家李玉、朱素臣和朱佐朝、叶时章等一帮,与昆曲相得益彰而流芳于世,把苏州的市井生活渗透在昆曲的精血中,例如朱素臣的那部《双熊梦》传过两个朝代,变成昆曲故事片《十五贯》弄得在全国各地是家喻户晓。假如日后归纳出“新苏州派”的话,小青自然是其代表性作家,她的所有小说都浸淫着吴语文脉,这是她身为小说家的成型基因。她的长篇小说《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深含现代主义人文精神,她的短篇小说《我在哪里丢失了你》《城乡简史》《我们都在服务区》具有后现代主义拆解理念,却都是普适的生存关注和人性揭示,其中牵绕神魂的细碎叙事正是吴语气韵。

断续弄文学的漫长过程中交往过不少作家,除了性情交集而相处外,便是就事论事的接触。从1997年离开文学圈到2007年回来重新写作,我才真地遇见小青,才有了基本都是在文学会议或活动中的就事论事的接触,也有一些餐席茶肆间的碰杯牌叙。小青做过知情、大学教师,长期做着文坛官员,给我感觉是能官能文,气量一如酒量,是白酒的气量啊;现在公共活动中不兴喝酒了,不过在休息时间来一点文友私饮还是可以的。

小青在苏州水生土长三十年,调到南京上班后也常回故里居住,可以说与连接无数水系、环绕太湖、穿过苏州的大运河生生相关,所以她必须是百分百水做的女子,那她的情智韵致怎么样,唔庸苏州嗳喔傍倷冈(我用苏州话对你说),灵似灵得来(好的不得了啊)。对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词,我早在口头上续过两句,“中生运河,后立淮扬”。这样的话,就把明清以降的运河四大名都含连在一起了,运河文化在中国近古中古的地位和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

为了比拟小青,我临时把关于运河流域的这则都市吉言改写成: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生小青,后立淮扬。这样说小青,似乎比抬轿子还抬轿子了,为什么这么说?当人们说起河域作家比如江苏里下河作家会说到汪曾祺,为什么就不能说到大运河作家范小青呢。假如不信大运河作家的说法,可以去明清小说和戏曲里搜寻,有多少故事结构在苏杭淮扬四府的街巷里弄中;可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或者仅仅在江浙现当代文学中寻找,有多少数量和体量的大运河作家……

别怪我对小青有一个天大的疑问,她几十年忙里忙外忙来忙去,忙了那么多公务俗事,是采用什么样的分身术,突突突写出了千万字的小说?小青对我对别人都复述过她的文学前辈陆文夫的箴言:作家有两种,要么是见书不见人,要么是见人不见书。我继续发出疑问,我是见小青人,又见小青书,她突突突的千万字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

真是神了。我爱小青的人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