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1

那是一棵梧桐树。

梧桐树上有一个深洞，深不见底的洞，甚至比扎实稳打的树根还要深。

它能装下许多东西。比如一窝松鼠和一家兔子，但是这个洞已经满满当当了——里边儿是彭小小的所有心声和呐喊。彭小小一有不痛快就会过来，也没人管着她，穿过稀疏的树林，再跨过一条污浊的河，梧桐树就静静伫立在河岸旁。

彭小小会朝着树洞一通喊：不论是爸爸妈妈吵架了，是爸爸带她去见她的妈妈了，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又把坏事儿嫁祸于人了，还是学校里的那些新奇事儿。彭小小都往树洞里面喊，喊完了心里头就畅快了，她清清嗓子，临走前一定会突然反过身来紧紧抱一下梧桐树。

“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一样没有朋友啊。”彭小小在暑假开始的第一天突然这么说。她没有回去，只是靠着树干坐下，仰头注视灰蓝的天。那棵梧桐树轻微摇晃着，树影婆娑的样子，它是在点头？

“咯吱咯吱……”彭小小听到了，有人急匆匆地跑过了木桥，她抬起头，正好迎上了她很矮胖的身躯，往上是有些毫无生气的脸蛋，淡褐色的雀斑，然后是警戒的目光。

“这是我的梧桐树。我挑的地儿，我种下的苗儿。你怎么发现它的？”

彭小小答不上来，只觉得气氛尴尬起来了。

“你过来干什么？你也喜欢朝树洞喊话？”

“嗯。”彭小小硬生生憋出来一个字儿。

“我叫林梧桐。”她伸出手。

“我叫彭小小。”彭小小站起身跟她握握手。

女孩子的友谊总是从一些共同之处开始的。才两三天的时间，彭小小已经和林梧桐无话不谈了。彭小小总是羡慕林梧桐啊，她有个气质极好的妈妈，有个和蔼可亲的爸爸，也没有讨人厌烦的妹妹，住在很温馨的家里，三个人多和谐恩爱。

倒是林梧桐，在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有些不自然的躲闪。一次，彭小小问起：“梧桐啊，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一面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一定很和善吧。跟我的爸爸妈妈都不一样，特别是我现在的妈妈，脾气好差哦。”

林梧桐支支吾吾地回绝了：“就是他们比较忙。对，最近比较忙。可能没有空见你。”

这时候彭小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了，她还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任由梧桐转移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相处时间久了，彭小小发现林梧桐行为举止有些怪异。有时候她会粗暴地把彭小小赶到木桥对面去，不让她接近梧桐树；有的时候却会热情过分地邀请她一起丈量梧桐树的宽；和她说话时，林梧桐有时会表现出极端的激昂；有时却会变成极端的消极。

“有些奇怪的朋友。不过心眼儿肯定好。”彭小小把这些理解为自我隐私的影响，也没察觉出什么不正常。

彭小小这天又和林梧桐聊天聊到很晚，她披着晚霞走到家门口。在敲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

妈妈没好气儿地打开了门，她没有让彭小小进家门，气呼呼地叉着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我……去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了，需要出去观察的。”

“胡说，作业没有这一条，我早看过了！”

“嗯……大概我记错了？”

“老实说，你去哪儿了？”妈妈更加咄咄逼人了。

“嗯……”

“嗯什么嗯，晚饭你也别吃了，进书房去写作业！什么时候写完作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妈妈说着，把彭小小拎起来，扔进书房里，重重关上了门，还低声咒骂几句什么，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她长叹一声，只能把委屈发泄在作业上了。

2

作业做多了便觉得枯燥乏味，做了几天作业，彭小小一看见小山高的卷子——有课内的，课外的，补习班的……反正是一大叠，看着就已经晕晕乎乎了。她常常望着作业出神，想起了妈妈，自然不是现在的后妈，她重视妹妹的多，却只会偶尔厉声催促着彭小小：“快做作业，快做卷子，快背书！”彭小小觉得现在的妈妈做得最过分的事情莫过于把她珍藏的相片给撕了个粉碎。照片上有她最想念的人——她的妈妈，她的小狗，还有以前的爸爸。彭小小已经牢牢记住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后妈神经兮兮地大吼大叫，一边骂着彭小小忘恩负义，一边用鸡爪子般枯槁的手撕扯着相片，然后连同藏相片的书一齐砸到彭小小身上，接着是铅笔，橡皮，笔盒……彭小小有在反抗啊，但是她一开口，声音都带着扭曲的哭腔：“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错了！”

要是以前，妈妈会多温柔多欣喜啊！她会小心翼翼地把相片镶上相框，或者抬起纤细的手轻轻抚摸光滑的表面：“哇！我还以为丢了很久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呢。小小珍藏着它，一定心里有我吧。”

彭小小咬着笔头，眼眶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酸意。

过了几天后才见到爸爸满身酒气地回了家，他总是夜不归宿的。爸爸开了门，鞋也不换，摔了酒瓶子喘着粗气就开始大吼大叫。

“干嘛呀？这么吵烦不烦？”妈妈浓妆艳抹地走出来，不知是要干什么去。妹妹拉住她的衣角趾高气扬地看着彭小小。

彭小小觉得不妙，跳起身子打开门径直穿过两人出了家门。

“妈妈快看！姐姐又逃出去了，她害怕你，觉得你是老虎哩！”恍惚间听到妹妹那不怀好意地落井下石，还有碗碟破碎落地的声音。彭小小也不管不顾，闷头就朝梧桐树的方向跑。

跑到木桥前，彭小小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跨上去。彭小小不喜欢走桥，她总是提心吊胆的，所以走木桥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她走过木桥，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定定地站在梧桐树前，她雀跃地跑上前去，她想着，要跟林梧桐好好说说自己被禁止出家门的郁闷。——一定是梧桐，她也在那儿。

“林梧……”彭小小发出欣喜的叫喊，最后一个“桐”字儿却硬生生被吞咽了回去。

那人转过身来了，是梧桐没错，但脸上还挂着清晰的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憔悴单薄了很多。

“梧桐？发生什么事儿了？你怎么哭了？”彭小小顿时慌了，她的心隐隐怀揣着不安。

“我……我……你不喜欢我了对不对？你一连几天没来就是要甩掉我吧？”她死死盯着梧桐树的树洞，声音里带着哭腔。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只是……”

“别说了！你是不是发现了？你知道的吧？”她几乎是吼着打断我的话，声音随即小了下来。

“什么知道什么？”彭小小糊涂了。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林梧桐的脸扭曲了，她使劲儿说着对不起，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撞开彭小小很快跑走了，口袋里还掉了什么东西。彭小小忙不迭地追赶着滚落的东西，她在一处草丛里找到了它，是一只很小的白色瓶子。

彭小小摇了摇瓶子，里边发出清脆的响声。是什么呢？彭小小想要打开来看，想了想，还是把它揣进兜里了。

太阳又被厚厚的云遮挡住了。彭小小的双眸又黯淡无光起来，她真不知道应该去向哪里。回家？妈妈估计会把她反锁在书房里让她自生自灭吧。去追梧桐？恐怕也解释不清什么了。彭小小茫然地席地而坐。一时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她只觉得头昏脑涨，百思不得其解。

彭小小问自己：自己对林梧桐了解多少呢？似乎除了聊天之外就没有任何得知消息的渠道了。

有没有可能这些都是林梧桐编造的谎言？

她被自己黑暗的想法唬住了，也不敢再想下去。

彭小小缓缓地起身。不回家也不是个办法，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走回家时，天空已经陇上一层薄暮了。她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隐约有些抽泣声。门这时打开了，难得见到爸爸红着眼眶，他比手画脚着，意思是让彭小小进家门，然后自己也进去，有气无力地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彭小小凑过去看，只闻到爸爸满身的酒气，他睡得死沉死沉的。也不见妈妈和妹妹，估计是赌气去宾馆住了。彭小小这回自己绕过瓷碴和破碎的碗碟，自己主动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了。

又是几天，彭小小很乖巧地做完了所有作业，妈妈的脸色勉强好看了一点，她还是阴沉沉地对彭小小说：“出去吧，出去也省了我的事儿，被哪个精神病盯上也是你自己的事。”

彭小小急不可耐地跑到梧桐树那边。她看见了十分熟悉的矮胖的身躯，背对着她，正对着树洞，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靠近两步，不知道为什么，双腿突然自己不动了，如胶似漆地黏在地上，她也发不出声音了，似乎不能呼吸了，只听着林梧桐说的话。

“我已经不理她好几天了。她不会真的发现了吧，顶着这个压力我就快要疯了……或许跟她坦白会更好一些，就说我的一切都是编造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喘着粗气。

“就说我不叫林梧桐，我叫陈熙，我有精神病啊。我没有妈妈，我也没有爸爸，他们都自杀了，我还要说我在外公外婆家，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我还是觉得缺点什么……为什么会对我这么不公平啊，我只是想要一个好的家庭，为什么这么难……”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是有意的，是虚荣心。啊，我也只有虚荣心了，我什么优点也没有，我功课不好，我也没有长相没有身材，我什么都没有……缺点和错误填满了我。我是个什么人啊！”她的声音嘶哑难听起来。

“不是的！”彭小小听不下去了，她像着了魔似的斩钉截铁地喊出这一句，然后脑袋里就变得一片空白了。

林梧桐惊愕地转过身，她连连后退着，身旁瞬间充满了死寂的低气压：“你听到了……你全都听到了……我很不好对不对？我只会自怨自艾？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办了……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3

两天以后。

彭小小在饭桌上扒拉着米饭。

妈妈突然说：“听说有个小姑娘自杀了。”

彭小小停止了动作，她把嘴里的米饭吞咽下去：“什么？叫什么名字？”

妈妈皱了皱眉，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听说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死的，好像叫陈熙，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惜哟……”

妈妈顿了顿，接着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不过她有精神病，暑假前倒还好好出了院儿，挺正常。现在觉得她死了也是活该。”

彭小小觉得自己掉进了深渊。或许是陈熙承受能力太弱，想得太多，而且总往坏处想，不过，这是可以肯定的——陈熙的死有她的原因，是彭小小推动着陈熙走向深渊。她觉得她不该在那个时候退缩的，她也许不该认识陈熙的，她或许根本不该知道有那棵树，这样就不会造成一个生命的陨落了。

怀揣着无限的愧疚，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她再次沉重地走向梧桐树。

钟睿莹，2003年11月出生，上海市奉贤区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上海市奉贤中学八年级（6班）任班长、校少先队大队长，校“青蓝轩”文学社社长。多次在省市级各类文学创作/作文（含现场作文）写作竞赛中获得一、二、三等奖20余项，在各类报刊上发表作品30余篇。并于2015年出版个人作品集《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