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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或六十二岁的法国大作家米歇尔·韦勒贝克（MichelHouellebecq）的小说新作《血清素》（Sérotonine）1月4日上市。

这是法国文坛2019年的第一起重大事件，也许将成为全年的头等大事。

韦勒贝克历来兼具高度的争议性和强大的市场号召力。《血清素》也不例外。

在伤感地告别男性性欲的同时，他也为老法国的一去不返唱响了挽歌。

由于强烈关注当前的社会冲突和困扰法国的现实问题，《血清素》被媒体奉为一部不辜负时代的“黄马甲小说”。立场偏右的《费加罗报》高声赞扬韦勒贝克是“伟大的人民小说家”。而左翼的《解放报》称，韦勒贝克利用此书“狡猾地玩弄着法国人的恐惧”。只有《沙尔利周报》表示：“我们不会说它的坏话，上次我们这么做的时候可不算成功。”

（一）利比多

弗拉马里翁出版社宣布《血清素》首印数为三十二万册，它有望成为2019年的法国头号畅销小说。

法国小说的平均发行量为五千册。

该书的德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版也分别于1月7日、9日和10日在相关国家发行。

德文版首印数为八万册，西文版首印二万五千册。对任何外国的成人作家而言，这都是难以企及的数字。

《血清素》是韦勒贝克的第七本小说，也是他在《屈服》（Soumis⁃sion）之后，四年来出版的首部小说作品，厚三百五十二页。主人公乃四十六岁的孤僻农学家弗洛朗-克洛德·拉布鲁斯特，长期苦于知识分子特有的性焦虑和精神萎靡，厌倦了人生，也厌倦了事业。

拉布鲁斯特是独生子，出身于上中产阶级，父母早已双双自杀。农学院毕业后，他先在一家名叫蒙桑托的农用化学品和生物技术公司工作，后来加入了诺曼底农业理事会，负责对外推销本地的土特产奶酪，现在首都工作，担任农业部的专家，住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野蛮主义盛行时建成的大楼，“一颗巨大的水泥蘑菇。”

他和小他二十岁的日本文化大使柚的恋情到了尾声。他常常把柚想象成一只有毒的女蜘蛛，吸尽了他身上的元气。他暗中入侵柚的电脑，发现她参与狂乱派对的录像。人数众多倒不是不能接受，有动物出场则另当别论。拉布鲁斯特没有把柚赶出家门，而是选择自行消失。他辞了职，丢下他在巴黎的公寓，躲进了十三区的水银旅馆，这里的某些房间仍然允许客人吸烟。医生给他开了一种名叫卡普托利的新型抗抑郁药，用于在他体内制造更多的血清素，缓和他的病状，保证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可这个药也有副作用：他迅速地阳萎了，失去了性欲。

血清素即5-羟色胺和血清胺，主要存在于人和动物的胃肠道、血小板和中枢神经系统，乃幸福和快感的化学来源。

拉布鲁斯特回到诺曼底老家，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告别仪式，为我的利比多，或者说得更具体些，为我的阳具，因为它行将退役”。我们可以轻易看出，这阳具实为法国的象征，曾经东征西讨，不可一世，如今挥别了昔日的荣光，在世界上抬不起头，连再次伟大的欲望都没了，只能听任自己软缩在老欧洲黑暗的深处，面对着新兴世界纷纷雄起，艳羡着，焦虑着，抚今追昔，聊以自慰。

（二）农村

拉布鲁斯特偷偷跟踪旧爱卡米耶，如今的乡村女兽医和三十五岁的单身母亲，惊讶于她不减当年的魅力。那时她十九岁，意外撞破他跟臀部巨大的英国黑人女同事私下媾合，愤而与他分道扬镳。现在多亏了血清素，它抑制了韦勒贝克以往主人公奔放的性欲。夜深人静的时候，拉布鲁斯特竟然开始思考爱情了。他竟然为了以往太执迷于性而自责了。

他去看望大学时代的好友艾默里克·达尔古-奥龙德，此人乃贵族和大地主出身，从小立志做个好农民，如今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妻子和女儿抛弃了他，他完全垮了，终日酗酒，企图自杀。连地主都活不下去了，广大农民的水深火热可想而知。在韦勒贝克眼中，这一群体“实质上已经死了”。他们每日面对三座大山的压迫：只管收税的法国政府，欧盟严苛的农业政策，以及全球化市场的残酷竞争。拉布鲁斯特发现，政府和欧盟暗中合谋清理法国的农业人口，以“达到欧洲的（产业）标准”。越来越多的农民抛弃土地，接二连三地走上自杀的死路，政府和媒体则根本不予理会。在书中的一个场景，走投无路的农民拿起武器，阻断了卡昂到巴黎的A13高速公路，在路口焚烧农业机具，企图逼使政治家们采取救国救农的行动，却与防暴警察发生交火，十一人死于非命，身为农民领袖的艾默里克正是死者之一。

去年有报道说，法国的农民自杀率已升至每两天一人的高水平。再听听这几个月来街头的呼声：Ras-le-bol，我们受够了！韦勒贝克显然深知这一切。在黄马甲运动爆发之前，他就写出了法国农民承受的痛苦。

韦勒贝克历来擅长描写国民心底的恐惧，并常常引发激烈的争议。他书中的背景高度关涉现实，有时甚至以巧合的方式与即将发生的事件对接，屡屡令人感叹此人的先见。在黄马甲小说《血清素》之前，《屈服》描绘了中东资本和伊斯兰教在2022年开始从政治、经济和教育上全面控制法国的前景。2015年1月7日，该书上市当天，恐怖分子闯入将韦勒贝克用做封面人物的《沙尔利周报》，杀死八位记者、两名警察、一位看门人和一位访客，另外射伤十一人。再比如他2001年9月出版的小说《月台》，书中描写西方人组团到泰国嫖娼，却遭恐怖分子血洗。出书八天后发生了九一一袭击事件，针对西方游客的巴厘岛爆炸案则在次年发生。

不过，即使韦勒贝克对农民运动的直觉是准确而及时的，他对阳具的珍爱、尊奉和赞美却显得过时，尤其在这个#我也的时代。

（三）勋章

《血清素》的主人公宛如韦勒贝克的另一个自我。像拉布鲁斯特一样，韦勒贝克也是烟不离手，悲观厌世。他出身农学专业，曾就读于巴黎-格里尼翁国立农业学院，也有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亚洲女友，名叫李倩云（法名莉茜），来自上海。不同的是，去年9月两人已在巴黎十三区市政厅正式结婚。

他自称生于1958年，实为1956年，不管怎样，他属于辉煌的三十年（TrenteGlorieuses）世代，享受过战后法国强力雄起的好时光，对那些怀疑欧盟、反对全球化的声音有着天然的理解。在今年1月号的美国老牌杂志《哈泼斯》上，韦勒贝克刊文，出人意料地赞扬美国当权者一系列令人惊诧的举动：对欧洲联盟的蔑视、对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经费比例的攻击、对英退运动的支持和对欧洲发出的关税战威胁。

“法国早该退出北约，但如果北约因为缺少运转资金而自行消失的话，法国这一步也就没有必要了。”韦勒贝克写道，“美利坚合众国不再是领导世界的强国了。它曾经领导了很长时间，几乎持续了整个二十世纪。现在不再如此了。它仍然是一个强国，是列强之一。对美国这不一定是坏事。对全世界这是一件大好事……美国人正在从我们背上抽身离去。美国人正在让我们能够生存。”

他与法国总统似乎相处融洽。2019年元旦，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为韦勒贝克颁授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军团勋章，而韦勒贝克居然接受了。这一颁一受令人吃惊。因为韦勒贝克历来以叛逆者的形象示人，他对欧盟和法国农业政策的态度也与马克龙完全相左。眼下这场群众运动的靶子正是马政府劫贫济富的经济改革。更不用说第一夫人布丽吉特比马克龙大二十五岁了。

但来自总统方面的消息称，韦先生“尊重体制”。又说圣诞节前数周，他曾与总统顾问吃饭，席间抱怨官方对他的承认少得可怜。

韦勒贝克与马克龙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16年，当时韦先生担任《摇滚不灭》杂志的客座主编，采访时任经济部长的马克龙。“他怪怪的。我一到，他就扑到我身上亲我。”韦勒贝克事后告诉朋友。年轻的政坛明星出人意料地邀请法国头号大作家到家里吃饭。两人聊到很晚，韦勒贝克就在马家的沙发上过夜。

与勋章相比，去年10月他获得的奥斯瓦尔德·施本格勒奖倒显得顺理成章。施本格勒最著名的作品就是《西方的没落》。韦勒贝克以一个合格的施本格勒主义者的身份登台领奖，并宣称法国应该放弃欧元，天主教会也应重新回到权力的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