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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敲山河”的人生哲学 ——读朱又可对张炜的访谈录《行者的迷宫》

来源:华西都市报 | 蒋蓝  2019年01月20日09:19

《行者的迷宫》(全新修订版)

作者:朱又可、张炜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中华人文精神的地标——昆仑山在哪里?一般人会误以为是西北的昆仑山,有一种观点认为它就是《山海经》里反复提到的泰山。史载,黄帝都邑位于泰山之下的曲阜。现今山东泰山以北的黄河流域和胶东半岛地区,为战国时齐国属地,汉朝以后乃沿称为齐;泰山以南的区域为鲁地。层累的历史一如层累的竹简,错乱的旁逸斜出与人事漫漶进一步变乱了后世对真相的厘定。如果说围绕泰山而麇集的上古时空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理迷宫的话,那么,张炜所要说出的,乃是这位大地之子在这一区域穿行、留念、逡巡、记录的精神证词。

但集约化的律令与拜金时代为他提供了一个更为迷乱的空间,他必须拥有地理与精神的六分仪,方能走出这一迷宫。但是张炜谦逊地说:“不,我不是行者,那是一些了不起的人。我追赶行者,直到走进他们的迷宫。”这与其说是自谦,不如说是一种“推敲山河”的人生哲学。

张炜认为:鲁文化重精神而轻物质,很容易导致社会物质财富的匮乏,然而也可以预防许多精神危机,避免社会分裂。所以有人说,历史上如果是齐文化而非鲁文化占据主导地位,今天的中国会如何如何了不起。张炜就不这么认为:“毕竟真正成为中华文化主流的是鲁文化而不是齐文化,事实上,曾经强大的齐国最后不是也灭亡了吗?齐文化更重物质和商业发展,创造了不少辉煌的成就,但一个社会如果过分物质化就会没有力量,片面追求经济发展,最后也难免会被物质所累……就拿齐鲁文化来说,后者对物质主义有一种强大的平衡力和约束力;可如果把鲁文化中的某个部位,如官本位思想畸形放大,则极易走向价值观念单一混乱、愚昧腐朽。所以,我们不仅需要鲁文化来规范行为,平衡日益增长的物质主义倾向;同时又需要发扬齐文化中的恢宏想象力和自由开放、开拓进取的精神。只有齐、鲁文化互补发展,这样的社会才比较完美。”

应该注意到,450万字的超级长篇《你在高原》的副题是“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手记”,成为“地质工作者”是张炜的人生理想,虽然没有实现,他却以持续四十余年的思考与观测,从事着人文地理的大地测量,从岩石到深空,从《楚辞》植物迷恋到对姜子牙坐骑“四不像”的考据,从《古船》到《柏慧》,这样的激情促使他必须交出一本一本的“测绘手记”。张炜的大体量写作,其实就是大地写作,无疑为时新的“文学人类学”与“作家地理学”提供了丰富的临床学意义。一些人仅仅纠结于他小说的“长”,却无从进入张炜的文字的迷宫,这绝对不是张炜的错。

近年口述史大热,我买过几十种。但口述的局限恰在于:当事人只愿意谈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事物的真相依然被舌头管辖与分割。《行者的迷宫》最大的特点在于,它已经最大程度地贴近了内心与事物的距离,从这个角度着眼,我认为本书可与所罗门·沃尔科夫编辑的《布罗茨基谈话录》相颉颃。七八年前,我与张炜曾在成都有过一次两小时的愉快交谈,本书记录者朱又可乃我同行,我们均在新闻纸上记录这个时代的人与事,他坚韧而真实地还原了张炜的情貌,张炜的独特语感与思想穿透力,得到了最大程度地葆有。这就像一个细致的篆刻者,等待一切都成了,还用上好的宣纸,用力拓出了张炜的凸凹与风骨,力透纸背。

《行者的迷宫》这一全新修订版,进一步丰富了事件与语速、时间与情感、回忆与畅想、博物与风化、山地与土壤、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细节,既展示了张炜巨量文学世界背后的心路历程,也体现了朱又可对于文学、历史与现实的深度穿越之力,两者互为彰显,对撞生成出的《行者的迷宫》,将汉语文学里较为单薄的对话体,赋予了一系列崭新的指向意义,进一步拓展了其文体反诘思想的技能。

说实话,本书让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张炜心目中的“迷宫”。张炜说:“我不是行者,那是一些了不起的人。我追赶行者,直到走进他们的迷宫。”一个人明白昆仑山就是泰山,就知道耕耘中华文化的力行者才是真正意义的建设者!而追随行者的人,也成为了行者。他们一前一后的踪迹,构成了丈量承诺、厘定精神觇标的尺度。“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变成了路。”这就是大地行者留给我们的纪念。

张炜说得极好:“没有神性的写作,不会抵达真正的深邃和高度。”

更需要警惕的是,不要轻易相信那些宣称可以提供“阿里阿德涅线团”的大人物,在有些时候这些训令会成为绊马绳或死路的导向标。那就以苦难为油、以理想为火,去点燃神性之灯,微暗而自由的火可以带我们走出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