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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

来源:《环球人物》 | 毛予菲  2019年01月17日07:02

她曾凭借《白水青菜》《茶可道》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在新书《梅边消息》中,读古诗品人生……

1966年生于福建泉州,后移居上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朱自清散文奖得主,著有小说《白水青菜》《穿心莲》,散文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万念》《如一》等。2018年8月,新书《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出版后不久,作家毕飞宇在上海的一家咖啡厅听到周边有人闲聊“没编消息”,还以为是某报社的编辑在夸耀自己当日的悠闲。当天晚上他才明白,这个“梅边消息”原来是好友潘向黎的新书。

这个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的书名,“其实很费了一番思量”。书名最初叫《诗清响》,但责编张引墨认为字数太少,含义也不明确。后来,负责此次出版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根据词人姜夔的名作《暗香》想到了“唤起玉人”的“梅边吹笛”。由此,潘向黎的先生又突然想起,她曾经写过一篇《梅花消息》。潘向黎眼前一亮,“梅边”比“梅花”想象的余地更大,于是《梅边消息》就这样定了——“古诗词就是我心目中的一片古老的梅花,梅树虽老,花却长新;历代人读诗犹如赏梅,那些激励、感触、思考、发现,就是源源不断的梅边消息。”

2018年9月,“潘向黎和她的梅边消息”新书分享活动在思南文学之家举行,这场古诗对谈的嘉宾是潘向黎、毕飞宇。

思绪横飞,不受拘束,这是潘向黎。新书出版一个月后,有一次她和毕飞宇在电话中聊得正欢,两个不常露面的作家,突发奇想来了一场古诗对谈。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潘向黎说,“读诗是一种享受”,她喜欢“古人下了朝堂回到家里自我、悠闲的状态”。

对谈这一天,潘向黎穿了一件浅色印花旗袍,头发往后梳得很整齐,优雅又端庄——这也是潘向黎。正如新书《梅边消息》,“记录了闲步看花的清赏之乐,跨越时空与古人的悠然心会”。毕飞宇说:“在这本书里,我看到向黎影影绰绰的步态和身姿,我觉得向黎很美。这种美,大家闺秀才有。”

读杜甫,也是在怀念父亲

微信朋友圈里分享最多、流传最广的,是《梅边消息》中的一篇《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此文备受追捧,因为“平实无华”“沉郁顿挫”的杜甫,戳中了不少已经步入中年的读者;更是因为——潘向黎写杜甫,也是在怀念父亲。

作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评论家的潘旭澜,在女儿只有几岁时,就为她亲手抄写唐诗宋词集。潘向黎出生在福建,12岁前跟着母亲在老家生活,父亲在上海任职。于是,父亲留下的这些手抄古诗,成了她爱不释手的宝贝。第一次读“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潘向黎不知道诗里到底说的是什么,描绘的到底是何处景色,父亲又不在身边,没人可问。后来她读着读着自己想明白了:“把千里之外的景色‘拘’到读诗人的面前,让人觉得置身其中,这个诗人很有手段。”

从初中开始,潘向黎和母亲从福建搬到上海,一家人终于团聚。她开始在父亲的书架上找感兴趣的书来读,其中大多都与古诗词相关。父亲还给了她破天荒的待遇,同意她在自己已经满是批注的书上做记号。后来,父亲在日常生活中聊起古诗,潘向黎也能和他一起谈论。聊到喜欢的诗人,父女两人有很多看法一致的地方,他们都推崇王维、李后主,都佩服苏东坡,也都很欣赏三曹(曹操与其子曹丕、曹植)、辛弃疾……而最大的差异就是对杜甫的看法。

潘向黎写杜甫之于父亲:“他觉得老杜是诗圣,唐诗巅峰,毋庸置疑。”读书读到击节处,他来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杜诗;看电视不论哪国的天灾人祸,他会叹一声:“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也是杜诗;收到朋友的新书,他有时候读完了会等不得写信而给作者打电话,评价以杜甫的一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开头。晚餐后,父亲常常独自在书房喝酒,带着酒意一边踱步一边念杜甫。直到夜深了,潘向黎不得不打断他:“妈妈睡了,您和杜甫都小声点。”

2018年9月,潘向黎为朋友题赠新书《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

而当年的潘向黎涉世太浅,“上世纪80年代读中文,满心是蔷薇色梦幻的少女,怎么可能会早早喜欢朴实的杜甫?”不过对于不同的观点,父亲从不说服,更不以家长权威压服,而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她“胡说八道”,或者和她争论好几个回合,最后鼓励她把自己的感受都写下来。

直到30多岁的一天,潘向黎重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改变来得突然又彻底。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意思是“当年你还没结婚,如今儿女都成行了”“大难过后,老友重逢,自然高兴,多少杯都喝不醉,但时光全没了,这又是苦涩的”。杜甫对时光格外敏锐,却如话家常一般写出来,潘向黎从中读懂了年轻时体会不到的时光流转,理解了人世的冷和暖。“这不是杜甫,简直就是我自己”“原来,父亲喜欢的杜甫,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里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

潘向黎40岁那年,父亲去世。安葬父亲的时候,她和妹妹将那本他大学时代用省下来的伙食费买的、又黄又脆的《杜甫诗选》一页一页撕下来,仔仔细细烧给了他。“这个时候,我真正懂得了‘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几句的含义。”

潘向黎一边写杜甫,一边写中年的况味、成长的悲喜交集……“我从小就认识杜甫。他早已成为我家的一员,可能也是中国千万家庭中的成员之一。我写到杜甫,唤起了他们读诗的回忆,尤其是对‘流年’感觉越来越清晰的中年人的回忆。”

“一点冬烘气都没有”

从不轻易给别人写评论的毕飞宇,这一次忍不住写了一篇4000字的“读后感”。“看到新闻,‘《梅边消息》收录了潘向黎潜心研读、品鉴中国古典诗词的散文’。这句话我不能同意。她在诗歌上无论花费怎样的时间,统统与‘潜心研读’无关。这样的书,潜心‘研读’的人真写不出来。她在诗中晃晃悠悠的,一点冬烘气(掉书袋的迂腐之气)都没有。”

跟古人跨着时空对话,读诗最怕太“隔”。而潘向黎读诗,以生活为切点。一个朋友在微信里贴出在茶室饮茶的照片,“瑞香袅袅,好不自在”,配上的文字却是:“重要的客户跑了,正在冲刺的项目卡住了,马上又要出国,行李都没时间准备,整个人失去方向,干脆先出来喝个茶。”潘向黎马上点赞,再加上一句“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读到一篇爱因斯坦的处世哲学短文,她想到了疏离自适的韦应物,“自适一欣意,愧蒙君子忧”“尘襟一萧洒,清夜得禅公”……

对她而言,对古诗的理解,其实就是对生活的理解。如此“通透”的解读,给读者带来了惊喜——“因为贴着自己的生活,所以也贴到了读者的生活。因为深入自己的内心,所以也深入了读者的内心”。

潘向黎读诗,不愿意吞吞吐吐、嗫嗫嚅嚅地与人“商榷”(毕飞宇语)。《梅边消息》更像一本私人笔记,“一首好诗就像一座花园,每种解释都是通向花园的不同的小径。在花园欣赏到了美的景色,或者闯入一片没有被前人发现的小角落时,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喜悦和平静”。

潘向黎散文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摄影:刘运辉。

古诗里泡久了,各种灵感自然而然冒了出来。杜甫有名句“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因为“轻薄”一词,后世普遍觉得这位大诗人不大喜欢桃花。潘向黎却不以为意。“‘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就是证据。一树桃花盛开,花色有深有浅,是该更爱深红色的,还是该更爱浅红色的?杜甫竟然很纠结。因为喜欢,所以纠结。”关于“颠狂”“轻薄”,潘向黎的理解是:“老杜的这首诗是单纯的伤春之作,这两句也是实景摹写。对柳絮和桃花,骂是骂了,但是是那种由爱生恨的骂,类似于‘我那么爱你们,你们却这样轻易地就随流水走了!’这种‘似骂似怜’的口气,在老杜笔下很常见,‘多事红花映白花’‘韦曲花无赖,家家恼煞人’‘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我喜欢桃花,也喜欢杜甫,找到足以支撑新观点的证据,我心满意足。”

韦应物的《春宫宴》属于古诗中的代言体,表面上代女性抒情、代女性诉苦,而深层的意思,仍然是作为男性的作者在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哀怨。这一点,许多前人早已说过。而读到这里,潘向黎突然想到:既然是男性借以自喻的诗作,女性读来为什么也能被感动?她的结论是:“男子抒发自己仕途蹭蹬的苦楚时,在无意中懂得了女子对一段好姻缘的渴望。也许这个时候,两性才能心灵相通,不同病而相怜。”

对于一些与前人定论相悖的洞见、“不着调”的论点,南京大学教授、学者王彬彬心领神会:“这就有点意思了。男性写代言体诗,写着写着一不小心理解了本来不屑于理解的女性的不幸与苦难。有了潘向黎这番颖悟,此后再读那些代言体的诗,感受就不一样了。”

毕飞宇最了解好友潘向黎:“文学是自由的,实在没有终极真理。只要言之成理,有根、有据,你就说呗。”

“不是文学需要我,而是我需要文学”

古诗不离手的潘向黎,其实在大学读的是现当代文学专业。最初迈入文坛,她写的是当代题材,后来让她拿奖拿到手软的,也是当代题材的写作。

18岁时,潘向黎开始在福建泉州某地方杂志上发表散文,后来她的文章登上了《文汇报》。1992年到1994年,她在日本留学,回国后任《文汇报》副刊编辑至今。忙着编辑业务之余,潘向黎开始在两个随笔专栏的写作中崭露头角。其中一个专栏是《作家报》开设的“人在东京”,另一个是《南方周末》“江南折子”,分别写东京留学期间的见闻与都市生活中的感怀。“不是纯文学的作品,但我写得心直口快、理直气壮,有点类似于现在微信朋友圈里几百字的短文。”“整天抓版面错别字、两眼锃亮的部主任”曾是潘向黎的“吐槽”对象。那些文字,同事看了哈哈大笑,领导故作生气状,“以后再在文章里骂我,我就扣你奖金。”潘向黎委屈:“我是淑女,我不骂人的。”“你那文笔,嘲笑得很。”

这些略带玩票性质的文字,帮潘向黎争取到了第一批读者,并且给她留下了写作的“后遗症”——自由。“按理说,做为一名被条条框框填满的报纸编辑,写作很容易有拘束感。但我一旦开始写东西,心态就很放松”“写着写着,满心欢喜”。

小说创作则是另一番景象了——“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内心各种撕扯纠结,忽悲忽喜,忽东忽西”。2004年,潘向黎拿出了她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白水青菜》,凭此获得了中国短篇小说最高奖项——鲁迅文学奖。不足1万字的篇幅,讲述了一段新都市人的三角恋情,文字克制内敛、精致唯美,内里却波涛暗涌、火花四射。这是潘向黎当时感受到的真实上海,“隐忍的优雅的,也是冷血的现实的”。

2006年,潘向黎开始创作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穿心莲》。也是这一年,她送走了父亲。无限悲痛中,潘向黎放下笔,《穿心莲》写了一半就被搁置了。3年后,她调整状态完成了小说。“那个时候觉得,不是文学需要我,而是我需要文学。”

2017年,潘向黎在上海思南书局概念店任驻店作家。她穿着店长围裙和读者交流。

“以前我认为写得快乐最重要,父亲那一辈人却相反,文学在他们眼中是极其严肃的。那时候我还暗暗笑他,哪有那么夸张。40岁那年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最重要的读者和老师。那种‘空’很难抵御,我只剩下了写作。当时还有一件事,我看着父亲的墓碑,正面写着他的姓名,背面印着他的作品,很受触动。低落的我,想抓住写作好好站起来。”

近10年来,潘向黎回归散文,《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写茶写诗,其中融入了更多感怀。作家冯骥才如此评述:“这些非常个人化的散文或激扬、或闲适、或欢欣、或伤痛、或愤慨,却不是展示一己狭小空间的得与失,而是通过心灵的关切,探询着世界的是非与人世的正误曲直。她用那秀劲的笔,剥开混沌,寻找人间含金的细节。”

潘向黎如此总结自己的变化:“我原来喜欢唯美,素材要美,文字要美,文章改来改去,就是为了更美。后来觉得不过瘾了。我努力让视野更辽阔,文字更有力量。就像曾经我更爱静谧恬淡的王维,如今读懂了字里藏金的杜甫。这是时间的馈赠,不到中年无法拥有。”

本文发表于《环球人物》2019年1月16日 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