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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素芳与田小娥 ——柳青、陈忠实笔下两位人格扭曲的女性形象

来源:《小说评论》 | 郜元宝  2019年01月17日12:42

陈忠实毕生奉柳青为文学上的导师。柳青《创业史》主要写上世纪50年代中期波澜壮阔的农业合作化运动,陈忠实《白鹿原》的背景则是辛亥革命前后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者区别很明显,但在创作方法特别是女性人物的塑造上,《白鹿原》对《创业史》还是颇多借鉴。

比如,在《创业史》女主人公之一赵素芳和《白鹿原》女主人公之一田小娥这两位农村小媳妇的形象之间,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析她们的异同,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两个人物各自的性格与命运,以及作家塑造她们的用心所在,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一个作家究竟是怎样向另一个作家学习,而又有自己的独创。

说赵素芳、田小娥都是女主人公之一,因为《创业史》《白鹿原》各自都还有另一个女主人公。《创业史》的另一个女主人公是乡村姑娘徐改霞,她是男主人公梁生宝的“对象”。梁生宝一心扑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没时间谈恋爱,因此两人一再错过增进感情确立关系的机会。最后改霞招工进城,跟生宝断绝往来,改霞在小说中的地位也急剧下降,这就让小媳妇素芳占据更多的戏份,成为另一个女主人公。

《白鹿原》另一个女主人公叫白灵。这是一个奇女子,聪明、漂亮、豪爽、泼辣。那个时代的女子讲究足不出户,温良恭顺,白灵却一天到晚跑得不归家,凡事都有主张,经常顶撞严厉的父亲白嘉轩,最后离家出走,几乎断绝了父女关系。

小说写国共合作的大革命失败之后,白灵毅然加入共产党,跟身为国民党军官的男友、同村的鹿家二公子鹿兆海分道扬镳,却很快和兆海的哥哥、中共地下党领导鹿兆鹏结为革命夫妻,最后也为革命而牺牲。白灵虽然在小说中戏份不少,但她的性格比较固定,单一,顶多也只能跟田小娥平分秋色。

柳青笔下的改霞、素芳很像陈忠实笔下的白灵、田小娥。改霞和白灵都聪明、漂亮、纯洁、正派,又有决断,懂得如何把握人生大方向,是通常所谓“正面人物”。素芳、田小娥也很漂亮,但她们命途多舛,迭遭不幸,又生性糊涂犹豫,尤其在两性关系上都严重违背了正常的道德规范,人格上有极大的污点。但她们并非通常所谓“坏人”或“反面人物”,周围的人们虽然大多不能理解、不肯原谅她们,但仔细分析起来,她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情有可原,作者对她们的悲惨命运也都给予了深厚的同情。

这就造成素芳和小娥作为小说人物的复杂性。

先说《创业史》中的素芳。她出生于小镇上一个殷实人家,父亲年轻时被坏人引诱去赌博抽鸦片,因此家道中落,素芳自己又不幸被镇上流氓诱奸而怀孕。为了遮丑,草草嫁给梁生宝的邻居、老实巴交的拴拴为妻。

这个拴拴不仅穷,而且过于憨厚,完全不懂男女之情,又处处听他父亲摆布。拴拴的父亲即素芳的公公是个瞎子,但比明眼人还厉害。他精打细算,用不多的彩礼给儿子娶了素芳这个名声不好的媳妇,随即采取一整套措施来修理和改造素芳。先是用顶门闩残酷地打掉素芳的身孕,再就是严防死守,不准素芳随便抛头露面,让她过着半禁闭的生活。

素芳当然不满这样命运,无奈名声不好,只能忍气吞声。但她没有完全死心,渐渐就爱上邻居梁生宝,经常对生宝眉目传情,甚至要生宝帮她跟拴拴打离婚。但生宝是党员干部,洁身自好,立场坚定,而且他和素芳的公公一样瞧不起素芳,动不动就对素芳来一通义正辞严的教训。

素芳备受伤害和羞辱,痛苦而绝望,终于在服侍远房姑妈坐月子的时候,被堂姑父(小说中描写的反动富农)姚士杰勾引,两人暗地里发生乱伦关系。

素芳对姚士杰,先是敬佩,畏惧,后是厌恶,仇恨。但她觉得姚士杰有丈夫拴拴所没有的男性魅力,这使她在和姚士杰之间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上显得半推半就,由此落入犯罪、享乐而又充满自责、恐惧和怨恨的深渊,难以自拔。

以上是《创业史》第一部素芳的大致经历。《创业史》第二部又用了两章多的篇幅,写素芳趁瞎眼公公去世下葬的机会,呼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周围人都莫名其妙,素芳也不肯告诉别人她究竟为何哀哭不止。柳青的本意,也许是想通过这种无言的嚎哭来表现旧社会对素芳这种底层妇女的伤害,但在小说的具体描写上,柳青显然又无法给素芳安排一个合乎逻辑的出路。即使在新社会,素芳这种孤苦无助、诉说无门的处境也很难改变,她的精神重负很难卸下。少女时代被奸污,和拴拴无爱的婚姻,瞎眼公公的折磨,单恋梁生宝的失败与屈辱,所有这些都无人同情。至于她跟堂姑父姚士杰的乱伦关系,一旦败露,将更是灭顶之灾。

这就是素芳的几乎没有希望改变的悲苦命运。

再来看《白鹿原》中田小娥的故事。小娥先是被父母安排,嫁给大户人家作小妾。她不满丈夫和大太太的苛待,大胆地与“揽活”的短工黑娃私通。很快被发现,一纸休书,遣送回家。小娥父亲是死爱面子的穷酸秀才,觉得女儿丢尽了自己的脸面,迫不及待倒贴着把小娥嫁给黑娃。因为这层关系,“仁义白鹿村”的族长白嘉轩不准小娥进祠堂,黑娃的父亲鹿三也不准黑娃和小娥进门。可怜的小夫妻只能在村口破窑洞里安家。起初小日子倒也过得红火。

单看这一点,田小娥的遭遇似乎比素芳强多了。然而不久,黑娃在他的发小鹿兆鹏的鼓动下做了“农协”头领,斗争土豪劣绅,在“白鹿原”上闹得风生水起。但好景不长,国共合作破裂后,国民党残酷镇压共产党,黑娃被迫转入地下。小娥从此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作为共产党家属,她还整天被威胁,受迫害。这时候鹿兆鹏鹿兆海的父亲、一贯好色的“乡约”(即后来的保长)鹿子霖乘人之危,乘虚而入,以保护小娥为名,强行与她私通,还让小娥去引诱他的仇人白嘉轩的长子、新任族长白孝文,害得白孝文身败名裂,被白嘉轩踢出家门,沦为乞丐。小娥的公公鹿三是白嘉轩的长工,两人是所谓的“义交”。鹿三不差似白家成员之一,他不忍心看到臭名昭著的媳妇败坏白嘉轩的门风,一怒之下,杀了儿媳妇小娥。

故事发展到最后,小娥的命运比素芳还要悲惨。

用通常的道德标准衡量,素芳和田小娥都有不道德的行为。但素芳勾引梁生宝,后来又被堂姑父姚士杰拉进犯罪的深渊,根源都在婚姻的不幸,而她之所以落入不幸的婚姻,又因为父亲是败家子,家道中落,自己才受到流氓的诱骗,失去清白之身,最后一错再错。

同样,田小娥的所谓水性杨花也情有可原。首先她青春年少,却给人作妾,这就开启了全部悲剧的序幕。她私通打短工的黑娃,对那个用钱将她买来做泄欲和养生工具的已入老境的“武举”来说,并不构成出轨和背叛,而是反抗命运的不公,追求正当的爱情。小娥走出这一步,不被任何人所理解,也得不到亲身父母的同情。好不容易跟相爱的黑娃成了家,仍然得不到族人和公婆的承认。所有这些,都加剧了她心灵所受的伤害。

尽管如此,小娥和黑娃还是有过短暂的幸福。但接下来黑娃的逃走使小娥失去全部的依靠。一个弱女子只能随人摆布。鹿子霖正是利用这一点,无耻地将她霸占。

许多时候,素芳和小娥好像都是随波逐流,随人摆布,但她们内心深处并未失去基本的是非观,更没有昧着良心干坏事。比如,素芳和小娥在心理和身体上都曾经对勾引、强暴她们的姚士杰与鹿子霖有过依赖,但她们很快都看清姚士杰和鹿子霖的为人,她们并没有完全沉溺于和姚世杰鹿子霖的那种见不得人的乱伦关系。越到后来,她们对这两个邪恶的男性越是充满鄙视和痛恨,最后决然与之断绝关系。

再比如田小娥在鹿子霖的唆使下“报复”了白孝文,却很快意识到,这种“报复”乃是陷害“好人”,于是她就用自己的方式来补偿甚至讨好白孝文。小娥对白孝文的认识后来证明是错误的,她用鸦片烟来补偿和讨好白孝文,更显得非常愚蠢,但至少从她意识到自己受鹿子霖的哄骗而害了“好人”这一点,还是可以看出她善良的天性。

素芳和小娥都是变态社会无辜的牺牲品,所以尽管她们在正常情况下诉说无门,作家还是以特殊方式让她们有所发泄。柳青让素芳嚎啕大哭,宣泄心中的积郁;陈忠实则是让田小娥死后化作厉鬼,附在杀死她的公公鹿三身上,向鹿三(也向白鹿原上所有人)诉说自己的冤屈。在这一点上,陈忠实对柳青有继承,也有发展。柳青写活着而只能忍受着的素芳只是一味地哭,不敢也无法说出任何具体的什么话,而陈忠实写死去的田小娥的冤魂,则是能说会道,说尽心中无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