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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寒到腊八,中间有一部电影

来源:文汇报 | 文珍  2019年01月16日08:12

上周六北京无声无息地迎来了小寒。这是新年的第一个节气,也是入冬以来的第五个。据说一过小寒,马上就要迎来一年中最寒冷的一段日子,然而我偏偏选在那天去看了《地球最后的夜晚》,和影院里稀稀拉拉的人一同做了一场色调浓郁华丽复古的梦中之梦。此前有人醒后大哭,有人醒后大怒,我看完只想:“毕竟是准九零后导演,还是很纯真的,有国内电影少有的孩子气的浪漫。”一高兴,散场后在大马路上光头而未跣足地走了十五分钟,并不冷。

何止不冷。很多和“小寒”有关的诗词甚至其实并不真正与这节气相关。比如宋人范成大的“辛苦孤花破小寒”,里面的小寒不过就是初秋微寒。而宋人喻涉《蜡梅香》里的“晓日初长,正锦里轻阴,小寒天气”,则是日长寒轻。许是因为诗词里用得太多了,认识的人就有叫小寒的,张爱玲《心经》还写过一个严重恋父的许小寒,直接让高中的我看完就下定决心最好别生女儿。纵如此,书里的小寒想来还是很美的:

“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张爱玲前期小说容貌描写比后期多,而所有人物里我印象最深的,好像就是这个鼻短眼长的许小寒。可能因为一说像神话里的小孩就想起东洋神话里的日本娃娃,又有点像西方天真残忍的小爱神。

有一年,好像就是2016年,小寒那日正逢腊八,这巧合不禁让人生出某种愉悦来。是谁说的,无端的快乐常常来自于巧合?人人都迷信命中注定,西人爱用茶杯里的茶叶梗子占卜,中国人则动辄提及“天时地利人和”。

成年人入世渐深屡遭挫折——用王小波的说法是“不断挨锤的过程”——逢年过节总不无辛酸指望新的一年运气翻盘:料必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和谁同赏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否极泰来。刚过去的元旦里每个人都循例说了无数句新年快乐,万事大吉。有好些年祝福语极尽花哨,又是图形拜年,又要凑若干句新鲜吉利话普天同庆地群发以彰显与众不同,然而这浮夸风气很快就过时了,编来编去还是“快乐”“大吉”“顺利”“健康”之类的大白话来得最朴素务实。

小孩都不大信邪,见天抱怨水逆的除少数论文进展不顺利的大学生和失恋中学生,基本都是工作了的社会人。大寺小庙里虔诚进香的,也多是面色仓惶欲言又止的中年善男信女。但我也见过两个最乐观又迷信的成年反例。

一次是从新疆回来,送一块戈壁玉手把件给单位一个女老师,造型平平,她起初不以为意,过了几天中午楼道狭路相逢,向我神秘道:你给我那个石头,嗐,别说,还真能派上用场!我打算明天就把它带上!

我一头雾水:此话怎讲?遇到识货的打算出手?我其实买得很便宜……

她用嘴努努自己办公室:我中午不都和她们敲三家吗。最近时运低,连输三天。是时候带块石头在身边“石”来运转了!

过了几天又在楼道偶遇。我关心地问:赢钱了吗?

她一脸沮丧:带了——还没赢。

便油然生出内疚来,好像是我的石头不灵,害她输了钱。但她很坚持,据说每天都带,大抵也是一种信念。

还有一个正能量例子就是我妈。若干年前我考研刚完还没出成绩的时候,那年二月她正好去武汉出差,便把我也带上,公事了结后,最后一天去归元寺求签,提前预测一下考研结果。不料第一支签解出来就是下下签,还让我千万莫往东北华北行。

北京正在华北。

正忐忑间,我妈只看了一眼,面不改色道:不准。重抽。

我便老实等她交钱。第二次是中签,签文写什么早就忘记了。好像也有若干忌讳,怕水什么的。

我妈再斜睨之:还不灵。再抽。

遂又飞快地交了二十块钱。我遂又配合再抽。这次总算中了上上签。又是得财,又是高中,诸如此类。至此她方喜气盈眉:这回可终于准了。

便拉着我飘然而去,连解签纸也不要了,好比打了一场胜仗。

后来每感无力挫败,总忍不住想起我妈这桩往事。我以前常取笑她迷信得太功利主义,骨子里还是相信大跃进式的“人定胜天”,然而她说,我们是被时代耽误的一代人。你一有机会就应该好好学,拼命学,才对得起我,对得起你外婆。

也许正是有这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昂扬斗志,她才什么都不屑信。另一方面,却又只要能起到一定安慰(麻醉)效果,就什么怪力乱神都敢信,可能因为正该好好学习唯物史观和数理化的大好青春,整个地在工厂里被荒废了。

比如说,她有一次突然说,你养猫其实挺好的。

我说:嘎?——这太出乎意料了,从小到大,不喜欢动物的母上一直是我养猫的最大障碍。

她不紧不慢道:我前两天刚看了一个帖子。里面说,猫的能量系数比狗要高好多倍,能给养它的主人带来很大的福报。

我一时哑然。回过神来只能哀号:妈,你信这种鬼话合适吗?

究竟是怎么说起猫的能量等级来的呢?我明明是在说刚过去的小寒节气,以及礼拜天将要迎来的腊八节。去年备的八宝米还没用完,虽然当时在电饭锅里咕嘟咕嘟煮好后香得让人咂舌,可是既然奉了腊八的名头,总像除了这天别的日子不大方便食用似的。

过了腊八就是年。还是小寒和腊八合体那年,记得当晚有很长一段时间朋友圈居然蹊跷地差不多十分钟没任何更新。我不禁想:他们也许都吃很烫很烫的粥去了。因为烫,所以要尖着嘴唇一直吹气,所以吃得慢,也就没法发朋友圈或者点赞了。那么去年的八宝米今年还能不能用呢?一年一年的节气其实说来都差不多,有些年小寒能恰赶上腊八,其他年则总差个把礼拜,这又代表什么呢?

但今年依然还是有非常巧合的事情。比如前天我刚收到一支栀子花香水,昨天因为要寄一个女友书,顺手就当新年礼物一起送了。结果今早女友满怀深情地告诉我:“我能说我最爱的花就是栀子花吗?小时候家附近到处都是,大街上也有卖的。这些年渐渐绝迹。想想就心驰神往,这香气教人回到小姑娘的时代。”

这一切其实都是我不知道的。我只是高兴香水带给她的喜悦比我自己留下要大得多,因为平时几乎不用。一开头说什么来着?“万事万物给人带来的愉快,无不来源于巧合。”完全没有巧合癖的人想来是极少的,人人都能欣赏珠联璧合的榫卯之美,大抵因为凡人总是软弱的,所以总希望有影皆双,地久天长。大部分人看到开放式结局的电影,难免若有所失,恨不得亲自重拍一遍才好——话题遂又回到小寒那日看过的文艺片了。为什么大部分人都那么抗拒文艺片呢?

大概也就是平时已经过得太苦了。生命里无从把握的事那么多,心时时刻刻都悬在半空中。无从敲定的合同,拿不准的恋情,明暗未卜的前途,一路跌停的股市,甚至连年终奖多少都颇费疑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电影院跨年娱乐一下,又是烧脑叙事,又是致敬大师,又是草蛇灰线的多重隐喻,“也就只有没事干的文艺青年才吃得消”。

话虽如此,我还是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尤其是男主角罗紘武一直找不到女主角万绮雯,在电影院里睡着后,观众们纷纷戴上3D眼镜,一同进入梦中之梦深处……罗在山洞里遇到戴着牛头骨的小孩,陪他放下门板打了三盘乒乓旋转球才算过关,小孩有点像他没机会和万绮雯生下来的儿子,又有点像因自己过失惨死在矿坑里的朋友白猫;他自此彻底放下心防,让小孩骑一辆大摩托车带自己走过漫长的一段山路,就像我们每个人孩提时都曾走过的夜路一样魆黑,崎岖,却又毫不可怖,充满似曾相识的大冒险的狂喜。这路上两人有过一段有趣的对话:

罗紘武:你莫不是鬼哦?哪种鬼?

小孩:最幼稚的那种。你又是哪个?

罗紘武:我其实是个杀手。

小孩:怎么样的杀手呢?

罗紘武:嗯……最幼稚的那种。

毕赣曾在采访里坦承这片子其实非常简单,只是一部关于记忆或曰乡愁的影片。“乡愁总是幼稚的,但电影应该能拍多美就多美”。他也的确做到了。

对话之后,就到了全片中我最喜欢的部分。罗紘武被小孩安排坐进一个滑竿里,无比缓慢地驶过并不高的山崖,来到一个营业中的乡村风味台球厅,走进去,就见到了他一直在找的爱人,换了名字,变了造型,但秀丽依旧。紧接着又见到了早年和养蜂人私奔的当年的白猫妈妈,替死掉的朋友给她找到了再稚气不过的借口,轻轻原谅了她,并向她要来了一块破表,代表所有曾经失去的时间。他最后把“时间”送给了万绮雯,而理应短命的烟花却一直在无人的梳妆台前盛放。此处的和解和放下,记忆的补全与改写,全都发生在梦里,而此前的2D部分却如此酷似我们的真实世界,充满了破碎,混乱,残酷,报复,种种不可解的遗憾与错失。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妈。她的天真和余勇可贾某种程度上和这位年轻导演是多么相似啊——不管日子怎样庸常可憎地一团模糊,随时又可能遭遇未知的风险,但在每个必须作出选择或寻求出路的时刻,都可以在威容各异的十八罗汉面前干过的那样,瞅一眼那个糟心的下下签,霸气地冷哼一声:

这签不准,重来。

写于2019,小寒腊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