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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的人性弱点会被埋葬? ——读萧红原著葛浩文续写的《马伯乐》

来源:文汇报 | 禾刀  2019年01月14日08:37

《马伯乐》萧红 著[美] 葛浩文 续写 林丽君 译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

1942年1月22日,因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萧红病逝于香港,年仅31岁。临终前两天,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已无法发声的萧红在纸条上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萧红说的“半部《红楼》”是《马伯乐》,是她创作的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此前,她已完成第一部和第二部共九章近19万字,“五四”运动后出生的青年马伯乐,生于青岛有钱且信洋教的家庭,“逃难”到上海,再从上海辗转至汉口。本来马伯乐还要继续逃亡,但身体每况愈下的萧红再也写不动了。76年后,美国著名汉学家、萧红的跨国知音葛浩文完成了萧红的“遗愿”,续写《马伯乐》后四章,至少从结构上看,把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萧红笔下的马伯乐,简直就是人中极品。葛浩文认为,萧红这是向她的恩师鲁迅致敬,因为马伯乐这一人物的形塑与“阿Q”有着某些类似。阿Q最典型的是精神胜利法,万事无论好歹都能心安理得,从中发现自己胜利的一面。马伯乐则相反,不是焦虑便是更加焦虑。

在青岛老家时,马伯乐一时兴起,大张旗鼓地准备以写作救国。他买来纸笔,“开初买的是金边的,后来买的是普通的,到最后他就买些白纸回来”,最终“功败垂成”。后来,他去上海开书店谋生,结果一本书都没卖出去,最后落荒而逃。逃,是马伯乐与生俱来的“基因”,他一直在逃避,从青岛逃到上海,再逃往汉口,他的故事经过就是一条逃亡路线。

马伯乐不是复制阿Q,他的智商看上去很正常,思维也具有一定前瞻性。比如,他早就认识到日本必定侵略中国,日本兵迟早会打到上海,但他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招数,只是寄希望于他人的觉醒。当别人不理解时,他反倒生出一种扭曲心理,“盼”着这些灾难性预言早点实现,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预言的正确。日本兵打到上海后,他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先见之明”,那些焦虑竟一扫而空,“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界一整夜”。

马伯乐是中国人,但他压根瞧不起手足同胞,时不时不自觉地冒出口头禅“真他妈的中国人”。他把自己的前瞻性转成无休无止的焦虑,又把焦虑转成对他人麻木不仁的憎恨,尽管他本人一直以来除了看热闹也毫无作为,但总能为自己逃避责任寻找到一大堆自认为极其充分的理由。因此,“他恨那有钱的人,他讨厌富商,他讨厌买办,他看不起银行家。他喜欢嘲笑当地的士绅”。

对于马伯乐这一人物,萧红选择了四个地点进行精彩书写。在老家时,马伯乐对父亲的圆滑刻薄又恨又怕。在上海时,他省吃俭用只是为了熬到日本人真的打过来。坐火车过淞江断桥时,马伯乐曾有一丝人性的觉醒,没忘记带着自己的女儿,但仅此而已。坐轮船前往汉口时,马伯乐的角色形象逐渐让渡于大众化。隐约中,读者可见更多不同款式皮囊的“马伯乐”。

如果说马伯乐在老家时,人性弱点还只局限于他个人,那么随着他走向外面的世界,我们可以看到,一路上更多人身上闪耀着类似弱点的“光源”,而且还会“争奇斗艳”。原本与马伯乐有过一阵“患难之交”的小陈,两人虽挤在一张床上,半夜面对从窗户飘进的雨点却谁都不肯起身关一下,就怕吃亏。尽管许多人亲眼看到日本兵打到上海,但战争的阴云似乎漏掉了马伯乐寄居的小旅店,大伙依旧为琐事吵得不可开交,店老板依旧“摇着大团扇子,笑盈盈的”。在前往汉口的破轮船上,本是“同船渡”的难民争先恐后,根本不顾尊老爱幼。至于淞江断桥上,对于夜晚中被挤坠落江中的无名氏,就连数字都没有。同是逃难,多数人只是思忖着走一步看一步,苟且偷生,所以对“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赞同的,不过其中主张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对他有点瞧不起”……

马伯乐之类的人,优柔寡断、自私自利、耍小聪明、胆小怕事、高谈阔论……尽管如此,他们对于同胞却总会生出“别人皆醉唯我独醒”的优越感。为了挤过断桥,为了挤上轮船,他们根本不在乎扶老携幼;为了几毛钱,他们甚至对眼里更低阶层的车夫拳头相向……

葛浩文满腔热情的续写,虽然对马伯乐后来命运进行了交待,但人物形象更像是与原著进行了分割。马伯乐转瞬洗心革面了,最鲜明的是马伯乐不再张口闭口“真他妈的中国人”,而换成了“真他妈的日本人”。马伯乐卖包子,当裁缝,开汽车,卖报,加入戏剧团体演戏,每次都像以前那样这难那难畏缩不前。葛氏笔下的马伯乐似乎重新做人,没有了以前那样的神经质,日子也变得踏实了,甚至他的死也略略显得有些悲壮。当他听说孤儿院的林小二只是十三岁的孩子时,居然“觉得有点惭愧,他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却不如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那么能吃苦”。当他目睹车夫正在自制炸药准备炸日本人时,居然破天荒地“感慨万千,自己竟然不如一个车夫勇敢,让他汗颜”。而在萧红笔下,极擅自保的马伯乐,生存哲学只有一个字:逃。

续写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葛氏让马伯乐继续上路,从汉口到重庆,从重庆到香港。这与萧红的逃难历程吻合。以萧红先前的构思,这一路线是可信的。但是,当马伯乐毫无征兆地变回正常人,萧红笔下的艺术价值必定烟消云散。就像鲁迅如果让阿Q最后抛弃精神胜利法,那阿Q还是阿Q吗?无论是阿Q还是马伯乐,其艺术形象无疑是荒诞的,但正因其荒诞,读者可由此深刻洞悉国人的性格弱点。还可肯定的是,即便在今天,萧红笔下的马伯乐形象依旧发人深省:马伯乐身上那些爆棚的人性弱点,真会随着时光埋葬在历史故纸堆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