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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戏的“返本开新” ——梨园戏《陈仲子》观后

来源:文学报 | 郭晨子  2019年01月12日10:50

极少对一出戏萌生想看第二遍的念头,想要在回味中再次欣赏,又生怕这第二遍破坏了“初次相见”的种种好感和意犹未尽。想看又不敢看,不过是一名观众却忐忑不安,几乎是从未有过的经验。

梨园戏《陈仲子》是王仁杰先生多年前写就的剧本,取材于明人所作的《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内容可追溯至《孟子》中关于陈仲子的讨论。全剧依“演义”敷衍成六出,一出“辟兄别母”,兄长位高权重,家中常有王侯公卿走动,陈仲子不胜其烦,征得了妻子同意,决意搬到偏僻地方男耕女织自食其力。二出“碎坛绝食”,旱灾之际,陈仲子依妻子嘱托汲了井水一坛,哪知他是“捷足先登”,后到的百姓皆无功而返,“贪饮在前,汲水在先”即是“先天下事而争,先天下利而贪”,他令娘子分水给众人,惩罚自己绝食三日思过自戒。三出“半李三咽”,绝食后极度虚弱的陈仲子无意中摸到一枚烂李子,思量:虫既吃过说明虫亦爱吃,留下的一半显然是虫也不吃了,没有与虫争食,虫剩下来的半颗李子方可下咽。四出“灌园拒相”,楚国使臣到齐国来寻陈仲子,应聘为相。在妻子的劝说下,陈仲子应允了。不料,瓜园主骑驴经过,陈仲子跌下马来,他视“马失半途”为警戒,反省自身,还是为了官职、为了富贵名利乱了方寸失了心性,难以独善其身,何以兼济天下?五出“食鹅呕鹅”,陈仲子回到兄长家探望母亲,兄长有意让他吃了他所不屑的巴结兄长的官员送来的肥鹅,知晓鹅的来历后他后悔不迭,情愿呕出。六出“蚯蚓比廉”,梦境中,蚯蚓质问陈仲子,即便居竹篱茅舍、食粗茶淡饭,但所居所食是出自于伯夷叔齐呢还是出自于盗跖?他反诘蚯蚓,蚯蚓既然也要饮食,难免就会竞争,又哪里义字当先?全剧结束在他对蚯蚓的追问中,结束在“千秋一案留君说,讵识斯人愚与贤?的咏唱里。

不惜篇幅地道尽六出戏的内容,只因为戏曲涉及这般的人物、这般的题旨实在少见。陈仲子的一切行为,都只为“贞廉”二字,而行为本身,又都超出了一般的道德自律,而走向了狷介痴狂、不谙世事、悖于常情常理的地步。在他身上,普通的道德要求演变成了无穷尽审视结果、勘察动机的不普通的追问,成了认知自我和世界的哲学,成了带有自我惩罚性质的宗教。陈仲子似高度精神洁癖的病患,似异于常人的哲学家和修行者。在“演义”中,佚名的作者为陈仲子夫妇描绘的结局是,毁坏厨灶,不再谋食,只靠大自然赠予的草根、果实、清泉过活,终于无灾无病地谢世而去,双双升仙。王仁杰先生舍弃了这个“圆满”,而把陈仲子的“矫廉畸行”当作一份病理报告呈现在世人面前:陈仲子对纯粹贞廉的自我约束是病态的?毫无“贞廉”可言的社会是病态的?任何事,希求“纯粹”都难免矫情且自陷绝境?任何事,无所谓“纯粹”,都将失去操守和底线,无非早晚而已?《陈仲子》诉诸的,不是戏曲擅长的情感领域,而是伸向了思辨的疆域。两百多年前,花部逐渐取代雅部占领演出市场和代表审美主导后,文人从戏曲中淡出,文人戏更是无从谈起,难得一出《陈仲子》,非但是文人书写文人的文人戏,其选材其结局都有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

停留于文本的阅读,除去两出戏里有兄长府上的门子来插科打诨,其余全是“冷戏”,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位偏执的陈仲子先生内心的纠结和煎熬如何用戏曲呈现在舞台上。曾静萍女士担任导演、舞台美术设计和服装设计三职,又扮演了三个角色,再一次秉承和实践了梨园团所倡导的“返本开新”精神,返梨园戏表演的科步之本、返古典戏曲的本质原则,开主题立意之新。

林苍晓先生扮演的陈仲子自不必说,觅井、汲水都在“空的空间”里完成,虚拟的井、虚拟的水坛、虚拟的耐心的“汲水”而非畅快地打一桶井水,处处都是古老程式动作的活用。他把陈仲子的较真儿演得很真,而不顾及妻子的感受、一味劝说妻子品尝半李的天真喜悦,又使得“高标准严要求”的准圣人陈仲子有了几分可爱。更值得称道的是曾静萍导演的舞台调度。“食鹅呕鹅”一出,不过是家人聚餐,母亲、兄嫂和陈仲子几人围绕着梨园戏传统的长条凳载歌载舞,歌舞中,陈仲子的口腹之欲、兄长的旁观嘲弄、母亲的舐犊之情,尽在“团团转”里展现。此外,曾静萍导演还安排了歌队,或现场伴唱、或与台上的人物以及乐队的鼓师对答,完成了必须的串联、增加了一个演区、也在必要时放大和强调了人物的心境。

梨园戏的表演幅度不大,整场演出似把观众隔离出了匆忙纷乱的日常,只能也只需细细品味台上的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都像绘画中的一次落笔和运笔、一根线条,科步最终都成了笔触。戏结束了,真想给台上的演员们、给乐队和歌队、给编剧和所有的幕后人员,送上一碗泉州的面线糊。他们用古老的梨园戏,演绎了当下的国际级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