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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光

来源:青年文学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计文君  2019年01月09日08:33

一叠 司望舒之风园

1

三年前,艾薇第一次来风园。

青灰色水磨石砖墙上开出一道小小的朱漆园门,门额上用金文题着园名,艾薇笑对司望舒,“这名字不打自招——念出来,不就是‘疯人院’嘛!”

司望舒浅笑着轻拍她一下。那天望舒心灵生活馆开业,近旁都是应邀来贺的嘉宾,人家听见也装没听见,艾薇低头愧悔唐突,有些歉意地挽住司望舒的胳膊晃了晃——她也只在司望舒面前这么口无遮拦。

艾薇与司望舒相识于1990年。

两个来自不同地市的高二女生,分获全省中学生作文竞赛的冠亚军。

拿了亚军的林爱东,一年后顺理成章去读了中文系,上世纪九十年代靠着书写青春的爱与哀愁,成为深受文摘杂志青睐的美女作家艾薇,接着南下深圳做了几年的时尚杂志主笔,2009年来北京,涉足新媒体,她的“临水照花人”成为最早红起来的几个公号之一,拿到投资后有了盛世薇光文化传媒,每日推送的文章和每周三十分钟的视频“薇语”,使艾薇一年半之后坐拥五百万自称“薇蜜”的粉丝,独角戏“薇语”升级为“群英荟萃”的网络综艺谈话节目“艾薇女士的客厅”,过亿的流量带来了微格基金的B轮投资,2016年“出道”APP上线,以UGC(用户生产内容)为基础,规模化筛选、包装、推广有“脱口秀“才华的素人,艾薇俨然已是语言类视频节目的一代宗师。

当年得到冠军的司望舒,却是个理科生,本科毕业后考上了北京医科大学,硕博连读精神病与精神卫生专业,2003年她毕业时,北医已经成为北京大学医学部,司望舒成为了北大六院的临床医生,司望舒后来放弃临床,一把年纪重考GRE,去斯坦福大学心理学系文化与情绪实验室又读了个博士学位,2012年才又回到北京,在中国中医药大学当起了老师。

27年来,艾薇与司望舒这对好友,除了读大学时在郑州、最近几年在北京之外,大部分时间分隔两地,联系也不算频繁,但艾薇从未觉得那份亲近少过分毫。艾薇偶然想起,会生出一丝困惑——她无论如何算不上性子好,司望舒特立独行,也不是个随圆就方的人,她俩就一件事产生相同甚至类似看法的几率,约等于小行星撞上地球……她曾经问过司望舒,司望舒笑笑说,缘分。

若是别人在艾薇由衷抒情时,还她一句“缘分”的淡话,定会被判定敷衍,艾薇多半就恼羞成怒了。偏司望舒看着她的眼睛、嘴角噙笑说了,艾薇的心里就掠过一阵空茫的命运感,隐隐还生出了莫名的侥幸与感激来。

艾薇的性子,玉要镶金翠要珠围锦上还得添花,司望舒简洁朴素到近乎枯寂的地步。住着学校提供的过渡性房子,不虑后不着急,坐地铁吃食堂,一年到头青灰黑白。只是司望舒基因太好,北京这种地方,她就靠着一罐神奇油膏皮肤四季静好——其实那就是化妆品添加配方前的基础液,来自业内研究所实验室。司望舒却无一丝寒伧之气,贵重得像她贴身带的那块外祖母留下的羊脂比目珮。

无欲无求的司望舒忽然有了个愿望,想要个能接纳病人的地方。艾薇自然理解为私立医院,立刻说:“太好啦!你也该挣点儿钱了。我做过一期关于网瘾戒断的节目,采访过几家这样的医院,都说是中西医结合治疗各种精神心理疾病,中国人信这个。我给你找投资,大概什么规模,你给我个概念。”

司望舒摇头,“临床医护人员的心上是要生茧的,医院就像人间开向地狱的小口,不知道哪一眼就看见了锥心刺眼的惨象——”

艾薇笑问:“你成天读佛经,不该普度众生吗?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司望舒说:“你成天胡说!佛经于我,只是有字的书……”

如今还常有人找到司望舒求助,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司望舒问一问情况,根据病情推荐相关医生,她甚至一句治疗建议都不会给。司望舒行事严谨——拥有医生执业资格,在非医疗场所外治疗病人,依然是非法行医;这还是次要的,司望舒说,针对精神心理疾患的治疗,其复杂精密程度超过大型心脑外科手术,面对面聊十几分钟,她不敢给任何建议。

艾薇笑说:“也不知道有几个不幸中大幸的病人,碰上你这圣手捏金针——比起拎菜刀、抡板斧的,能碰上个拿正经手术刀的大夫就不错了!”

司望舒说也不全是为别人,目前她的研究需要相关的实例支撑,她希望有个地方能有选择地接收病人。艾薇问她目前在研究什么,司望舒说,讲清楚太复杂——艾薇又不喜欢听黑话。

不听也知道,都是以人心为业的人。只是艾薇在给人心做按摩,让人在酸麻痒痛舒服爽之后,拿出香花金银来供奉,而司望舒是在给人心做解剖,一番辛苦不过得到几页满篇学术黑话的论文。

就连这些论文,落到艾薇手里,都能变成钱。艾薇偶然发现,司望舒对奢侈品牌了解之深入,是她这个资深时尚从业者都望尘莫及的。司望舒说她曾做过奢侈品牌文化建构与病态消费心理诱发机制的专题研究。艾薇逼着她找出论文,找人翻译了,妥妥地做了两期收视颇佳的节目。艾薇说司望舒简直就是个金矿,随便刨刨都能卖钱。司望舒收下了盛世薇光转来的十万元版权费,便再无后话了。

人心,是最能赚钱的路径。就算不办医院——怕看见地狱嘛,心理辅导、生命修养之类的也能做呀,咱给晦暗人间透点儿光,给滚滚红尘散点儿清凉,不也很好嘛!司望舒是中西方学术范式下出来的双料博士,放开了嘚瑟也有谱儿。装神弄鬼招摇撞骗的“身心灵导师”有多少啊。“艾薇女士的客厅”第一季收官那集请的主嘉宾就是刚出了畅销书《生长丰盛》的身心灵导师胡馨月,艾薇还请了权威的心理专家、宗教人士和社会学者,虽然有艾薇这位善于控场的女主人用香茶鸡汤勉强维持着对谈的气氛,那期节目最后还是变成了对胡馨月的“围剿”和“屠杀”。胡馨月的修为也只把“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淡定维持到录像完成,铁青着脸掉头就走,艾薇冷冷地看着工作人员追在后面去取她戴在身上的话筒。艾薇自己也被别人骂贩售“毒鸡汤”,但她理直气壮地认为,可乐和可卡因之间的区别,那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司望舒从不和艾薇说什么玄虚灵异的话,虽然艾薇认为她过得跟修行也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在修什么。艾薇说,真担心哪天司望舒悟了,悬崖撒手,抛下她出家去了。司望舒就叫她不要胡说。

艾薇胡说过后年余,司望舒有了风园。艾薇兴高采烈地祝贺她有了私(司)家“道场”。艾薇没想到,三年后她会在司望舒的道场里,渡劫转世。

2016年12月,事先毫无征兆、事后无法解释的夫妻冲突,演变成了丈夫候绍祖对艾薇的“施暴”。这场莫名其妙的家暴带给艾薇的伤害远非只有身体,一旦泄露给媒体,贩售婚姻智慧和幸福鸡汤起家的艾薇人设崩塌,盛世薇光将面临一场不大不小的公关危机。

艾薇处理着伤口,想着当晚泄密的最大风险,就是侄女林晓筱叫来帮忙的那个闺蜜酱紫。林晓筱住在海淀,艾薇给她的求救电话拨通没说完话,就被候绍祖抢过去摔掉了。林晓筱在朝北六环赶的路上,给闺蜜酱紫打了电话。酱紫离艾薇工作室所在的别墅小区很近,她过来护住了受伤倒地的艾薇。艾薇的助理和公司别的人陆续赶到,架走了候绍祖。艾薇意识稍微清醒时,发现最早到现场的是酱紫,心里咯噔了一下。酱紫经营着一个入不敷出的公号“后真相时代”,再小也是新媒体同行啊——如今天降猛料到她怀里……

无论如何,再叮嘱一下吧,艾薇催林晓筱打电话,林晓筱正为艾薇不肯去医院噙着泪撅着嘴,艾薇扭头看见助理一脸惶恐地握着手机——十分钟前,注册名为“风行天下”的微博,已经爆出了艾薇被家暴的消息。

艾薇张嘴刚要说话,扯动受伤的嘴角,血淌下来,她自己迅速拿纱布摁住裂开的伤口,含混不清地说:“通知开会……”

讨论危机公关方案的视频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艾薇接连否决了三个蠢不可及的方案——用谎言遮掩谎言,连希拉里都做不到——你以为自己高明周密,十之八九只会变得更狼狈更难堪……

“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什么也不做——事缓则圆!”

艾薇望着从天而降的司望舒,扭头瞪林晓筱,司望舒过来抓起她的手腕,说:“你不要怪晓筱,你现在心跳很快,体温也不正常……这种应激状态持续,即使外伤不严重,你也会出大问题。”

司望舒带来的那两个身穿蓝衫的女孩子,把艾薇被“劫”上了一辆改装了医护设备的奔驰威霆。人是被焦灼和疼痛包裹的火山,可艾薇觉得自己的头脑依然如山顶堰塞湖里的水,清澈冷静,无数念头鱼跃其中……量血压时,她还抢着给助理发了条语音:公关方案必须由她亲自批准,任何人都不准擅自表态……

直到被推进风园酒店的房间,输液的针头刺进静脉,艾薇还觉得有事情没有交代完,司望舒握着艾薇的右手,艾薇几次睁眼要说话,她就轻轻嘘一声……终于,艾薇被药物包裹进了云一样清凉柔软的睡眠里,没有梦,没有疼痛,有乐声远远被风吹过来……

2

艾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司望舒还坐在床边椅子上,只是屋里的灯光换成了日光,薄薄的纱帘挡着,并不刺眼,乐声在她睁眼的瞬间消失了,她含混地问:“你们一直在放维瓦尔第吗?”

司望舒笑了,“你再躺一会儿。”

闭上眼睛,疼痛在安静中浮上来,艾薇的意识真正清晰起来,她忽的坐了起来,“几点了?我手机呢?”

司望舒默默将床头柜的手机递给艾薇,艾薇打开蹙眉刷看消息,看不到一分钟,将手机丢向床脚,颓然倒在枕上,“那个酱紫,进屋后偷拍了视频——”艾薇又呼地坐起来,“晓筱会气疯的!”

她挣扎着抓到手机,打给林晓筱,“……不哭了,晓筱不哭——小姑姑理解,你们十四年的闺蜜……听小姑姑的话,不要再和酱紫发生任何冲突——对,这才是聪明孩子,不制造更多的话题——望舒姑姑在旁边呢……乖,不哭了啊……”

艾薇挂了电话,习惯性抿嘴,扯痛了嘴角,抬头碰到司望舒心疼的目光,她揽住站在床边的司望舒,把脸贴在她怀里,司望舒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背——艾薇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推开司望舒,“我知道怎么办了!”

司望舒又气又笑地看着她,“你呀——”

艾薇摆拍了一张正在输液的照片,发上微博,一个字也没说。她用微信下达指示:三天内不做任何回应——三天后,盛世薇光董事会因接到艾薇的辞呈而发文向艾薇个人道歉、挽留,道歉文案草稿做完发她,由艾薇亲自定稿。艾薇的人设就此转换成被同行妒忌伤害、被资本胁迫作伪、被不幸婚姻长久折磨、多愁善感软弱无用的文艺女青年——艾薇带着丝得意问:“这个谎还算圆吧?”

司望舒点头,“很圆——我都不觉得你是在撒谎。”

三天后的清晨,艾薇坐在自助餐厅落地玻璃窗前,对着餐桌上的手提电脑,发稿前再审一遍文案。她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立刻皱着眉头放下了,司望舒的声音耳边响起,“难喝?”

艾薇抬头,“咖啡豆像受潮了,酸——”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助理急火火提醒她赶快看酱紫凌晨推出的“后真相时代”特别节目《艾薇女士客厅暴力事件》。艾薇立刻在电脑上搜出视频拉司望舒一起看。看着看着,那杯没喝进嘴里的咖啡,直接倒进了艾薇心里。

司望舒倒看笑了,“这丫头编的故事,逻辑、人设和你的方案一样,立场和角度比你的还好——你该谢谢她。”

艾薇盯着屏幕上的酱紫,不说话。

一种无力感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司望舒的话不错。艾薇就是用脚后跟思考,也不会相信酱紫偷拍是为她留作司法证据,更不会相信她公布偷录视频是在消息泄露后还艾薇以清白——证明并不存在网上所谓“捉奸引发暴力事件”,但这不重要。优秀的危机公关方案不是为了澄清事实——其实也没谁真正关心事实,而是把公众的注意力和情绪引到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更高明些的还能化危为机,引发公众的同情、肯定等正面情感。酱紫做到了。用本格推理严密铺展事件过程,极度抒情的说理分析,尤其是她含泪对几百万“薇蜜”的锥心一问:面对艾薇的“真实与谎言”,只有人设的消费者,才会觉得上当欺骗;真正的闺蜜,只会心疼她的不得已——你们是谁?

“真像你呀!”司望舒感慨道。

艾薇费力地嗽了一下喉咙,哑声说:“比我厉害。”

司望舒笑说:“也是。制造幻觉且沉溺幻觉的能力,比你还强大——你努力把虚构说成真实,而她,把真实的自己,活成了虚构本身。”

“不就是撒谎撒得自己都信了——说得那么文艺?!”艾薇白了司望舒一眼。司望舒推她,她闷着不说话——假装被司望舒惹到了,遮掩着酱紫带给她的巨大挫败感——酱紫跟着林晓筱第一次出现在艾薇面前,是艰难困苦中无比上进的孤女姜丽丽,十七岁女孩子的眼睛,底里如此幽深晦暗,两簇难以描述的、火苗似的光闪闪烁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燃烧……十四年后,面对镜头,那光还在,更加灼灼逼人……戈壁荒漠一样的生存境况,老天给了一场雨,她就开出了惊艳世人的花……想想自己的晓筱,艾薇的挫败,竟是双重的了。

落地窗外,浓重的雾霾从天上垂进了庭院,远远看去,青灰色砖墙间的红色园门都晦暗起来。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那道小门通往的是酒店建筑内部,进去才知道别有天地。心里的酸苦泛上来,喉头、唇舌都被那味道蜇得微微发麻,艾薇取了片西瓜放进嘴里,反季节水果,没什么味道,只稍稍缓和了那份难过。

“好了,别假装生气了。穿上大衣,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司望舒笑说。

艾薇也就开业那天来过一次风园。来之前,听司望舒在电话里约略说,是一处附有高档酒店的室内园林,艾薇想多半是缩小版中国风的“威尼斯人”。那天艾薇跟着司望舒从小小的园门进去,看到插天的石头假山,植被蓊郁,水流潺潺,山中有狭道容人通过,忍不住低声笑,“这儿缺一石碑,上书‘曲径通幽处’。”

艾薇嘲笑“开门见山”的俗套设计,司望舒只是笑笑,没有回应。从两边夹持的山中狭道出来,艾薇呆住了。眼前的园子与她设想的亭台楼榭游廊拱桥的园林迥然不同,两岸莽莽苍苍的芦苇,一道白水缓缓流淌,几只木船湾在岸边,众人上船,沿河而下,沿途有两处河汊,三水分流,船不曾转弯,顺水直下,两岸或是乔木森森藤萝累累,或是平原开阔阡陌纵横,拂面的风带着初夏的温热和氤氲的植物气息,进入成熟期的小麦在田里微微摇曳,间或能看到藏在林木之间的建筑一角,随行的工作人员介绍说那些建筑是习修室,共十五座。

艾薇暗忖自己也算见过些世面,却还是颇为意外。她抬头,晴天丽日,几丝流云——她知道天顶是屏幕,看到的“天”是影像,只是这影像太真了,就连那投下的光线都如真的初夏阳光,有些刺眼,温度也是一样的真实,艾薇有了些汗意,前面那条船上有位女嘉宾可能忘了是在室内,从包里拿出伞来撑开。满耳鸟声啁啾,水边的金线菖蒲长出了肉色的花穗,艾薇忍不住伸手去采,惊起了藏在叶底的一只拳头大小的蟾蜍,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游走了。艾薇也被它惊得收回了手,手上沾的菖蒲香气,缭绕了一日。

湾船的码头后面是一片竹林,森森碧绿中掩映一座小楼,颜色从淡黄到浅金渐变,越往上外装的颜色材质就越轻薄透明,艾薇低头看台阶和一楼延伸出的平台,色如玉琮,遍布鳞、羽两种图案连缀的暗纹,楼顶则是略加变形的金色飞檐,翎毛一般迎着光,盈盈欲飞。艾薇站在台阶上,仰头看门额上“如琢如磨”四个字,心下更是确定,问了司望舒,策划人果然是受了《十五国风地理之图》的启发,艾薇好奇是何方高人。

司望舒伸手,拉着艾薇上了台阶,“你的故人——左后卫。”

艾薇一愣,“影视集团那位诗人?”

左后卫不仅写诗,还画油画,搞摄影——艾薇当时在省报编副刊,发过他的作品,记忆中那个九十年代末还留着八十年代先锋长发的左后卫依然是诗人,司望舒是经由艾薇认识的左后卫,艾薇跟着她往里走,低头想着,笑了,“快二十年了,你们一直还有联系……”

司望舒那天似乎没有回应,艾薇随即也就丢开不提了。

今日进风园,自然是满目冬景。穿过山间夹道,大片芦苇在寒风中萧萧瑟瑟起起伏伏,残存的芦花已然是灰色,被天幕晴空投下的日光,镶了道亮银的边。

这几天司望舒没问过她一句“家暴”始末,艾薇忽然想起来,觉得不交代一下似乎有些奇怪,她搜罗着措辞,“你说过,候绍祖早晚会失控……”

司望舒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算了,别难为自己了。”

艾薇:“为什么不跟我谈这件事?我也有心理创伤……”

司望舒说:“你创伤的是软组织——至于心理,更像是场肿瘤摘除手术。没有必要翻着刀口分析肌理——不要跟任何人谈,也不跟自己谈,切下来的都是医疗垃圾,碰都不碰,让别人处理,把自己养好——你都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吧?”

艾薇蹙眉,“好像先是抢钥匙,后来又抢我手机……”她呆呆地看着司望舒,无比真诚地问,“哎,你说我是不是不太正常?”

司望舒嗤地笑了,“别想了,你的心,启动了短路保护。”

艾薇笑着,忽然闻到一丝清冽的香气,抬头四顾。司望舒引着着她从河岸迤逦走上一道高坡,翻过去,坡下低凹处,十几株梅花,累累地满枝缀着紧紧的花苞,只有矮矮的一株宫粉开了。

艾薇回头看司望舒,“终南何有,有条有梅——还有钱!”艾薇深吸一口梅花香气,心下估算着运营成本,于是问这里的收益如何。

司望舒微微一笑,“这个账算起来有些复杂——单看风园,一年赔两三千万,酒店是赚钱的,生活馆略有盈余——真是煞风景,对着梅花哪!”

艾薇也就看风景了。

梅林对面的建筑是联在一起几个大小不一的立方形,主体是青砖,嵌入了巨大原木,墙很大面积是透明的,仿佛把一座旧式的砖木房屋切开摊给人看似的。艾薇透过透明的墙体,看到二层的一个房间里,四五人穿白绸裤褂的人跟着一个穿蓝衫的年轻女子在练一种姿势古怪的功,司望舒告诉她说那就是五禽戏。

艾薇看得有趣。天色突然暗了,仰头,天幕飘来一片片乌云,越来越浓,云色从灰暗里生出了红色,风反倒小了。很快,簌簌的雪籽落下来,艾薇伸手去接,雪籽触手化了,渐渐撒盐成了飘絮,越下越大。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引得房内练五禽戏的人都停下了,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雪。艾薇回头看司望舒,她似乎有些不安地望着远处。

越下越紧的雪中,出现一个魁伟的人影,大步走着,敞着的风衣衣摆和长到衣摆的红色围巾在身侧飘举,他远远就冲艾薇伸开的双臂,艾薇愣了一下,那人到了跟前,一下把艾薇拥入了怀里。艾薇随即就感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抱着她旋转一圈,艾薇的裙式大衣转成了雀尾,旋开旋闭。

“左老师,这场‘风雪故人来’的戏码,费用单算,我可不替你买单。”司望舒淡淡的口吻里,有着不悦的底色。

左后卫笑答:“放心,主席买单。一会儿他带领导来踏雪寻梅,中午在敞轩吃饭。昨天我们去做了二期策划案汇报,领导没有当场表态,说今天来看看……”

司望舒这时接到了董事局秘书的电话,她去忙了。左后卫引着艾薇往园子深处走,走累了,两人站在岗上,隔水能看到“淇澳”的竹林,一时两个人都没了话,左后卫拍拍身侧高大繁茂的松树,松枝上薄薄的积雪簌簌落了他一身,“这种乔松,据说能长到七十米……”

艾薇被“乔松”两字引得特意看了看那树,又看看左后卫,噗嗤笑了。

离开风园时,艾薇已把身上的淤青看作转世带来的胎记……幻术带来的大雪,雪夜乔松后的茅屋,兽皮地毯上的意外春光——旖旎,如梦,权做碗孟婆汤……

3

艾薇从风园回来,先去见了徐老师。

徐老师,不是老师,是微格基金的总裁。这个一脸憨厚笑容的小老头儿,是业内屡创风投神话的传奇人物。最早投盛世薇光的天使,就是徐老师,某种意义上,他也是艾薇的老师。去年APP“出道”上线,生是用钱砸出来一个“死亡黑洞”——艾薇觉得做错了,而徐老师却说,不是做错,只是没做好。

徐老师呵呵笑着安慰艾薇,“公关危机”不算事儿,盛世薇光生死存亡的关键在高管团队,留给艾薇除旧布新涅槃重生的时间顶多半年而已。艾薇无奈地对徐老师说,她只能等着一位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来拯救了。

徐老师说陆离愿意来。艾薇惊喜之余有些不解——陆离这样的业内大神,为什么愿意屈就来盛世薇光?盘子本就不大,此刻生死未卜,还只是做职业经理人?徐老师笑着说,“他会说的,会说的……”

陆离说了,个人原因,跟没说一样。艾薇对陆离本人了解有限,但她信任徐老师。陆离来的当天,艾薇就把公司丢给了人还没认全的他,带着林晓筱,奔袭六百多公里,去见生死未卜的父亲——做银行行长的大哥,林晓筱的爸爸被带走调查,一辈子官声人缘极好的老父亲听到大儿子的事当时就心梗倒下了。

艾薇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怀里趴着带着泪痕睡去的林晓筱。手机闪啊闪地提示艾薇有未读的信息,艾薇不想再看了,全是公司几位创业元老对陆离的不满……离开了一周,北京和盛世薇光变得遥远且不大真实,ICU里的父亲,怀里的林晓筱,才是真的,艾薇的手指拂过林晓筱额头柔细的碎发,如今三十二岁、已有一儿一女的林晓筱,在亲爱的小姑姑怀里,还是个孩子……而酱紫……艾薇眼前浮现出酱紫签约盛世薇光时的情景——举止带着几分表示恭敬的怯意,但签下那份协议时笔触流畅决绝,她抬眼看艾薇,眼里闪动的竟有泪光,艾薇不知道那眼泪真正的意涵:逆袭者的骄傲,还是百感交集的激动?

收揽酱紫进入盛世薇光,艾薇这点儿判断力和心胸还是有的。但陆离要用酱紫的“后真相时代”接档“艾薇女士的客厅”作为年初公司主推的原创,艾薇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刺痛。艾薇没有表态,至少此刻,她还可以不表态……

回到北京后,艾薇依然没有表态,但采纳了陆离的建议:补录一期“艾薇女士客厅”特别节目,请酱紫做嘉宾。本季收官那期已经按时播出,但那是出事之前录的,艾薇总要有一次公开露面,顺带也给酱紫的新节目暖一暖场。

看台本时,艾薇惊到了——出生两天被卖掉,童年被养父母虐待,十五岁被中学老师性侵,自己供自己读完大学,初恋“被小三儿”遭正房暴打……倒实在不辜负这期节目的题目:《想不到你是“酱紫”的酱紫》。

“有必要这么拚吗?”艾薇在会上问酱紫。

酱紫略显愕然地看着艾薇,“我没有——拚……就是,这样……”她见艾薇沉吟,忙说,“艾薇老师,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可以改……”

艾薇笑了笑,“你倒不必改,”她扭脸对着与会的编导团队,“你们这是准备把我塑造成央视主持人啊——有人罹难,还把话筒举过去问人家亲属心情如何,酱紫十四年没回过家,我得多蠢才会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

艾薇起初只是有些不悦,语带嘲讽,没人敢接话,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她心里腾地升起了怒火,摔了台本起身走了。回到办公室,艾薇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悔也有些惊讶——真正惹恼她的是什么?她心烦意乱地给司望舒打电话。

司望舒听完笑了——大概也只有艾薇不看表情能从鼻息的变化听出她无声的笑,“你太在意了,都忘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她讲故事,你上价值啊!”

艾薇叹了口气,说:“酱紫的故事五毒俱全,想熬出鸡汤来,难!”

司望舒宽慰她,“难,更显出你熬汤的本事嘛!”

艾薇亲自带队重新整理台本。酱紫务实,艾薇务虚,酱紫的“实”火辣劲爆,伦理梗色情梗暴力梗满铺,但口吻佻达,自黑成碳,偶尔沉重一下,随即用自嘲来解构,艾薇的“虚”一不小心就会显得“假”和“傻”,所以艾薇不碰她的“实”,保持距离,不惊讶不喟叹,酱紫讲到某片叶子,艾薇就指给人看古今中外长满类似叶子的森林。艾薇几次大胆让话头落地——酱紫的故事太过沉重时,艾薇就不说话,默默等着她情绪转换过来。一个勇敢坦诚不抱怨,一个朗风霁月不煽情,两人眼中两个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但酱紫是说经历,显得她天性豁达年轻无畏,而艾薇是谈见识,那就是眼界开阔胸襟包容了。

“殿堂级鸡汤婆”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艾薇不仅熬出了鸡汤,还是香而不腻非常应景的清汤——世相纷繁,人心幽微,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得到的是真相,其实只是得到我们的选择——你可以选择丑陋,残酷,不堪,卑微……也可以选择美好,善良,深情,高贵……酱紫,命运给了她太多的挫折与不幸,但她,无论在何种情境下,始终都做出了朝向光亮的选择……

艾薇控制自己的鼻息——给泪腺施压,恰到好处的盈盈泪光泛了出来,镜头推进,给特写,一颗泪珠刚刚溢出眼眶……音乐起,她牵起酱紫的手,走到“客厅”中间,“这是酱紫,就这样子。”

虽然第二天有公号文章以“绿茶心机婊与殿堂级鸡汤婆令人作呕的表演”为题开骂,但这期节目浏览量破千万,也足以让公司上下精神一振。开着弹幕几乎看不到艾薇和酱紫的脸,艾薇的那颗眼泪,被很多人提到——没有这颗泪,艾薇会显得过于理性,有了,她此前的表现、包括那几次沉默“留白”,则会被解读为克制和深情。陆离在录制结束之后朝艾薇竖起了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酱紫也被这颗泪珠打动了,她摘下话筒后,走到艾薇身边说:“我很想说说晓筱,她和您,对我很重要,可是您不让……”

艾薇笑笑,“这就是做节目。你好好准备吧。”

艾薇到底表态了。艾薇和综合办主任大年初一去公司慰问值班员工,机房和公号团队要维护APP运行以及正常推送,线上商城“薇店”也正常营业,有人值班正常,艾薇愕然发现陆离、酱紫还有两位新入职的编导也在加班。过年话加场面话说了一车,酱紫和另外两个女孩子都嚷着要红包——因为一直忙,公司群里老板的红包一个都没抢到。艾薇拿出手机连发了八个“过年加班专抢”红包。酱紫想是抢到了一个,叫了一声跳起来,然后冲艾薇甜甜一笑,“真幸福!这是您第二次给我压岁钱!”

艾薇不知道酱紫是心无城府还是居心叵测,当着公司人说这种“我和老板背后有故事”的话——那年除夕,林晓筱把一个人留在宿舍里的还叫姜丽丽的酱紫带回了家,小姑姑发的压岁钱也就有了她一份……艾薇笑笑,离开了公司。从除夕夜开始,一股难言的悲凉就在心里缭绕,酱紫这话像是豆浆里点进了卤水,那点儿悲凉就凝结成了实实在在的难过。

初二上午,林晓筱带着两个孩子和丈夫金天来给小姑姑拜年。金天在楼下玩手机,林晓筱带着孩子在二楼花房苗圃里玩。艾薇去厨房看了看家政阿姨准备的菜——看见林晓筱,脑子里想的全是酱紫——艾薇决定上楼去和晓筱聊聊酱紫,她要破掉自己的心魔。

林晓筱靠着玻璃花房门站着,低声一个人说话,不全是自言自语,那情形仿佛是在和身边一个看不见的人争执,激动到面部抽搐……站在楼梯口的艾薇吓出了一身汗。她没惊动晓筱,下楼来问金天。金天皱眉说她有时候会这样,他也才知道,晓筱可能患了产后抑郁症……

艾薇怒极反笑,“可能患了——这叫什么话?!”

金天吃惊且不悦地看着艾薇,“这是北大六院专家的话。晓筱告诉我的,她自己去看过病,那时候小女儿都一岁了,人家只能推断——我又不是大夫!”

金天与林晓筱同岁,红白微胖的脸,嘟嘟的厚嘴唇,浓黑的眉头常常无缘无故地蹙着,也许是想用深沉些的表情遮掩掉那份与年纪越来越不相称的稚气,却弄得更像一个被宠溺惯的孩子,一脸不耐烦地等着别人拿来糖果或者玩具,下一秒钟他就要发脾气了——那神情,俨然候绍祖附体一般,艾薇不觉心下一凛。

金天可能被艾薇的眼神盯得不舒服了,仰着脖子冲楼上喊,“林晓筱,我们走吧,还得去三叔家呢。”

林晓筱带着两个孩子下来了,在苗圃里挖土正挖在兴头儿上的小女儿不情不愿地在林晓筱怀里挣扎着,林晓筱把孩子塞给丈夫,“你不是说吃完饭再去吗?”

金天说:“说的是去三叔家吃饭!”

艾薇有一瞬间认为刚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林晓筱看起来如此平静、正常,她蹲下给儿子穿好鸭绒服,走到艾薇面前,“小姑姑,过两天我再来陪你。他们家过年事儿多,他又特别神经质——”

艾薇哽在喉头的话,只能咽下去了。目送他们一家四口离开,艾薇扭脸看到家政阿姨瘪着嘴站在厨房门口,“做了这么多菜——”

艾薇说:“咱们自己吃。”

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吃,都让阿姨打包带回家去了。艾薇拿起电话打给司望舒,电话无人接听。算算时间,坎昆是凌晨一点多。司望舒去墨西哥度假了——每年一次的旅行,是司望舒唯一让艾薇觉得她暂时不会出家的证明。艾薇犹豫着要不要再打。这点儿犹豫,让她忽然意识到,那丝生分竟然还在……

风园第四天的早餐,艾薇破例给咖啡加了糖,味道依然不好,伤口结痂的嘴角却有了丝笑,司望舒照例过来餐厅看她,坐下说,“左后卫,一早走了。”

艾薇不介意左后卫的不告而别,春梦,就该无痕,她嘴角的笑延展开,看了眼司望舒,才发现她脸色略有些沉。气氛瞬间尴尬了。艾薇能想到的可能性无非是狗血情节剧,她低头自嘲地笑笑,扭头望向窗外,“给你讲个晓筱和酱紫的故事吧,体育系一个男生先和酱紫好了,后来丢开酱紫去追晓筱……”

司望舒打断了她,“艾薇,你我之间还需要话术吗?”

艾薇心下的尴尬更重了,加了几分羞恼,她就一直扭头看着窗外。

司望舒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怎么疼爱自己。扭过来吧——脖子不疼吗?”

艾薇回头,发现桌上多了一套比利时咖啡壶,服务员点上酒精灯离开,司望舒说:“我从酒店A区咖啡厅特意给你要来的,这世上能愉悦你的东西也不多,又能娇惯你几次呢?”

艾薇呼吸着咖啡暖暖的香气,抿嘴笑了。

这是她们俩之间第一次生嫌隙——好像是说开了,又好像是摁下了……艾薇忖着那丝生分,犹豫了一两分钟,司望舒把电话打了过来。隔着半个地球,墨西哥的鼓声、琴声和人声传进了艾薇的耳朵里,她忽然有些说不出自己的艰难、焦灼与恐惧了,司望舒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她从酒吧走到了海滩上,切切地叫着艾薇的名字……

4

艾薇听到楼下家政阿姨开门,知道是司望舒,她从机场直接来的。

艾薇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告诉司望舒,林晓筱不愿意跟司望舒聊——她自己看过医生也在吃药,她有两个孩子要管,她情绪没问题,精神更没有问题,心理医生的辅导跟她妈唠叨的内容差不多——不用麻烦望舒姑姑再来跟她讲人生道理,她什么都懂……说完,丢下艾薇,冲出门去。

司望舒面色凝重,艾薇忽然意识到自己满脸是泪,她匆忙起身,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面巾纸,捂着自己的脸,靠着花房的玻璃门,努力将哭声吞咽下去,一哽一噎的……司望舒轻拍她的后背,“哭吧。”

艾薇扶着门框,放声大哭。

不管在文字里还是镜头前,艾薇的眼泪召之即来,但她在生活中极少失控地流泪——上一次这样哭,是八年前母亲去世……哭到最后,佝偻着腰不停干呕,司望舒拉起她的手,掐着她的合谷,轻声说:“慢慢呼——吸……”

司望舒牵着艾薇的手,坐到那张美人榻上。艾薇的呼吸慢慢平顺起来,“我一直以为晓筱就算不努力,不成功,至少生活得还算轻松,没想到,她这么……”

司望舒说:“既然晓筱不肯配合,我就来配合她吧。”

每周四上午司望舒在中医药大学上课,下课后就去林晓筱上班的出版社找她,她握着艾薇的手,“相信我的专业能力。”

司望舒的手是暖的,目光却透着理性的清凉——也许有人天生就该是精神科医生,艾薇的焦灼被镇住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艾薇一面协同律师打离婚战争——家庭财产不是重点,作为盛世薇光最大的自然人股东,艾薇股份的分割将给公司带来莫测的风险,出于对投资人负责,艾薇只能寸步不让;一面应对监管部门对视频网站和直播平台越来越频繁和严格的检查审核——“出道”是没有播出资质先上的车,必须马上补票。以股份置换的形式并购具有播出资质的快鱼,是陆离提出的方案。公司“元老团”听到消息后围着艾薇苦谏:播出资质买就好啦!明码标价的。陆离在“快鱼”名义上没有股份,但谁都知道,“快鱼”的董事长余菲菲是陆离的情人,并购无异于合伙打劫——艾薇,你是不是真傻呀?!

艾薇看着自私狭隘到不顾公司死活的伙伴,觉得无话可说。此时司望舒打来电话:三周没有见到林晓筱了——此前她们每周都在出版社楼下的咖啡厅见。

林晓筱前两周接电话说感冒了没上班,今天连电话都不接了。司望舒找到她的办公室,出版社的人说林晓筱老公来给林晓筱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做个小手术。艾薇听后,那股焦灼的火焰腾地又烧了上来,她挂了电话对元老们说:“下周董事会讨论并购方案,会上说吧。”

艾薇直接杀到了林晓筱家,保姆来应门,林晓筱窝在沙发上举着手机在玩“连连看”,看见艾薇懵瞪着坐起来,“小姑姑……”

艾薇下意识用手摁在了胸口,好像不摁住那颗心就会破体而出,她走到林晓筱身边坐下,握住林晓筱的手,“晓筱,跟小姑姑走,好吗?你病了,你得去望舒姑姑那里,那里很好,你不要怕……”

艾薇前所未有的慌乱,软弱,无能为力,她央求地望着林晓筱,找不出什么既不刺激她又能说动她的话,只能这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林晓筱低下了头,执拗地不动,也不说话。

门开了,金天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说笑着进来,他看见艾薇愣了一下,还是打了招呼,“小姑姑来了。”

爸爸一松手,男孩就在玄关处踢掉了鞋,跑向沙发上的林晓筱,举着从幼儿园得来的星星,“妈妈,看——我是superstar!”

林晓筱搂住儿子,儿子在妈妈的怀里有些不舒服,挣着,“妈妈,太紧了。”

艾薇和金天脸对着脸。明知是徒劳,她还是得和这个手握晓筱命运的男人谈谈——司望舒的判断,晓筱幻听和迫害妄想都有,可能是抑郁症,但也不能排除精神分裂。谈话自然无效且双方不快。艾薇沉着脸坐上车,大嫂打来了电话。金天正告岳母,希望小姑姑以后不要对林晓筱施加负面影响,干扰他的家庭生活。

大嫂连哭带埋怨——晓筱爸爸现在这样,晓筱除了老公孩子还能指望什么?!你过成了“片儿孙”,你有本事,我们晓筱没你的本事,你别管她行吗?要是咱妈还活着,还有人能管你,我管不了你,我求求你……

艾薇在嫂子未尽的哭声中挂了电话。

“片儿孙”——艾薇咂摸着这个豫东方言词汇,它不只描述了破碎,还有难言的不堪,污浊,晦暗,卑微……沉到底,就是泥淖一般、不见光明的深渊所在……艾薇心底嘭地炸出一团火焰。

艾薇去见了徐老师,一周后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快鱼”并购方案通过,艾薇只担任董事长,陆离继任CEO,高管团队除首席财务官留任,其余全体解职,公司架构调整后由陆离重新任命,报董事会通过。陆离履新的会,气氛肃杀,艾薇象征性地和陆离握手,跟大家说了几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之类的场面话,就离开了公司。

艾薇带着一身兵气再次杀向林晓筱和金天的家。

她在路上打林晓筱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金天。

林晓筱住进了北大六院,确诊为精神分裂。出事那天她差点儿伤了孩子,闹得派出所人都来了。金天向艾薇道歉,说应该早听小姑姑的话,不过现在晓筱的状况已经稳定了,请小姑姑不必担心。

金天语调平和得体,措辞也很有分寸,没有夸张晓筱发病时的情形,艾薇却感受到了溢于言表的傲慢——他没有必要给她解释什么。只是艾薇此刻没心思理会这个男人,她需要立刻见到林晓筱。幸好是周四,司望舒在学校上课,艾薇给她打电话,司望舒下课后午饭都没吃,直奔北大六院,艾薇早就等在那里了。司望舒很快找到了人,领着她俩去了林晓筱的病房。

司望舒和林晓筱的主治大夫在病房外轻声交谈,用药后的林晓筱像一只乖顺的小兔子一样缩在病床上,手指窸窸窣窣地抠着床单,看见艾薇第一件事就是要手机。艾薇佯作平和地从包里拿出另一只手机递给她,林晓筱拿过来熟门熟路地在应用商店里找游戏,下载登陆开始玩。艾薇强忍难过,转身出了病房。

艾薇要带林晓筱走。主治大夫看看司望舒,笑着说:“有司老师在,当然没问题。办一下手续就行。司老师知道规定,谁送谁接——艾薇老师您比我们懂,免责文化嘛——出事儿太多,我也怕!”

大夫笑着请她们去办公室坐,护崽母狼般焦灼的艾薇一把抓住了司望舒的胳膊,司望舒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对大夫说,还是先给家属打电话吧。

过了一会儿,大夫和司望舒一起回来了。

艾薇一看司望舒表情,劈头就问:“他不同意?”

司望舒笑笑,“他希望晓筱能够得到正规的治疗——也是为晓筱好。”

艾薇:“不行!晓筱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能在这儿呆下去……”

司望舒抓住艾薇的胳膊,“你冷静点儿!别放纵你那过分文艺的想象力。这是国家三级甲等专科医院,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疯人院——我会常过来,你放心。你去和晓筱的丈夫好好谈谈吧。”

艾薇看看一边满脸堆笑的主治大夫,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司望舒和大夫客气道别,艾薇跟着往外走,脑子里风暴盘旋,一位护士小姐拿着她的手机追出来,艾薇站下,说:“给晓筱留下吧。”

司望舒在旁边伸手接过来,说:“谢谢。”

护士小姐从身后拿出本艾薇的书,吐了一下舌头,说:“艾薇老师,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艾薇叹了口气,问了护士的名字,写了句祝福的话,递回去,说了句:“拜托了。”

回去的路上,司望舒反复叮嘱艾薇不要急躁冲动,都是为晓筱好,应该能谈通。艾薇只是应着。她根本没去谈,而是找了圈内信任多年的一位段位很高的“狗仔”,拜托了件事情。数周后,艾薇把几十张照片发给了金天——林晓筱结婚五年生了两个孩子,金天这位新锐导演五年虽然只拍出了部短片,但他有情人是大概率事件。艾薇只是通知他,第二天上午九点去给林晓筱办转院手续。

金天准时来了,签完字要走人,艾薇叫住他,让他签了一份给艾薇的委托授权书,然后让女助理跟他回家收拾林晓筱的东西,复印一些需要的证件。金天戴上墨镜,嘴角挑着丝嘲讽的笑,“没问题,您派人去把我家抄了都行。”

5

艾薇以为把林晓筱抢过来交给司望舒,自己会放心。

望舒心灵生活馆手续严格、繁琐,总台的小姑娘笑容甜美,效率极高,迅速完成信息登记、表格打印,审核、复印金天的授权书和所有相关人的证件,艾薇在一堆表格上签字签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两个清秀纤瘦的蓝衫女孩子过来陪着林晓筱。晓筱还是低头玩游戏,不愿意和人说话。

总台的小姑娘拿出印刷精美的浅蓝色档案袋,将那一堆表格附上监护人授权书、林晓筱、艾薇和金天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结婚证复印件装进去,然后抬头,笑对艾薇说预付款最低是十万,刷卡支票都可以。艾薇对这里的费用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愣了一下,摇头笑笑,从包里拿出信用卡递过去。跟着信用卡一起递回来的,是另一个档案袋,里面装有各种回执、探视门卡、锦面封皮细绢折页的心灵生活馆介绍,后面还印有机构和从业人员的相关资质证书,收费标准。

望舒心灵生活馆上申领了普通精神专科医院的全部证照,食宿费用是五星级酒店的水准……艾薇粗粗扫了一眼,就扣上了档案袋,两个陪着林晓筱的女孩子过来跟艾薇说话,自我介绍她们一个也姓林,另一个姓夏,是林晓筱的陪修,她们给了艾薇自己的手机号码,工作微信——艾薇可以随时来探视,也可以联系她们,她们会每天给艾薇发送林晓筱的情况,图片视频都有。

细致周到至此,小林和小夏带着林晓筱去房间的时候,艾薇心里仍是空空地疼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是糊涂心思,把晓筱一直搂在怀里,就对她好吗?

艾薇跟心里的那点儿难受斗争着,被人引去了司望舒在酒店五楼的办公室。司望舒让艾薇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有些软,艾薇闪了一下,心里忽的一慌,挺了挺后背,挪了挪身子,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种坐不踏实的感觉。

司望舒说:“生活馆接收的是客人,不是病人,至少我们不这样表述……”

艾薇看着她,“你我之间还需要话术吗?”

司望舒笑了,“我这不是话术——”她翻着手里的病历,“六院的诊断依据充分:幻听是阳性症状,急性发作时意识混乱有自我伤害和伤害他人的行为,脑电图发现异常波、脑部CT发现额叶血流量减少……”

艾薇急了,“你直接说。”

直接说,就是艾薇面临选择:继续六院的治疗方案,目前主要是注射氟哌啶醇针剂,急性发作期过后,根据病程辅助以心理治疗;停止强干预性药物,采用司望舒的“延展心灵修复”,她会在“修复”过程中根据需要辅助性用药……司望舒解释完,递给了艾薇一张需要监护人签字的治疗方案意见书。

艾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司望舒:“你让我选?我能怎么选?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晓筱好起来。”

司望舒没有动,没有说话,凝固的空气开始一点一点碎裂,无声地落下去,让人窒息的真空中,艾薇发出一声近乎抽泣的喘息……

司望舒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那,我选——停药。”

艾薇指着司望舒,“你保证!”

“你真是——霸道!”司望舒握住了艾薇剑一样逼过来的右手食指。

艾薇那霸道的手指战抖着诉说着心里的的无助和恐惧,司望舒慢慢蜷起她的食指,双手捂着她的拳头,“晓筱的丈夫,还有母亲,你要把情况如实告诉他们,征求他们的意见——你不能对谁都瞎霸道。”

艾薇含混地嗯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这一声“嗯”等于不打自招——司望舒太了解她。金天出轨的事,只能说了。艾薇端午节往家里打电话,大嫂说大哥的案子已经判了,从看守所走的那天见了一面,脸青黑,他的肝不好……父亲出院在家,不知道保养还成天发脾气,护工再能忍也没忍过一个月的,幸好家里的阿姨跟了十几年,如今就是她和阿姨在过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樱桃,摘过一次,剩下的都被鸟啄吃了,烂了,摘了也没人吃,也不想送邻居——不愿意见市委大院的任何人……大嫂泣不成声,林晓筱住院的事情,艾薇根本不敢提了。

“和缓些说,还是要说……”司望舒盯着艾薇说。。

艾薇回去纠结了一周,才给大嫂打电话。大嫂第二天就到了北京。艾薇看到憔悴衰老脱了相的大嫂,心底一阵酸楚。艾薇还是没敢全部说——只说了风园条件很好,司望舒是留美博士国内顶尖的专家。艾薇心底未尝不曾想过,司望舒其实是在风园圈了一群“小白鼠”来实验她的“延展心灵修复”,但她用对司望舒多年的信任,拼命压住了这种可怕的念头……

艾薇和大嫂先去看晓筱。停药后的晓筱,神色活泛了,妈妈问话,也肯应一两句了,艾薇心下稍安。大嫂抹着泪用力抓了抓小姑艾薇的手,接下去自然要问晓筱的丈夫金天和孩子,艾薇犹豫了一下,对嫂子说了实话。回北京的路上,大嫂一言不发。

车下了高速,大嫂忽然说:“她小姑,不去你那儿了,我想去看看孩子舅舅。”

艾薇问了地址,让司机导航,把大嫂送到了她弟弟家。

大嫂第二天晚上离开了北京,上了车才给艾薇打电话,哽咽着说晓筱有小姑姑照顾,她放心……艾薇却从那声放心里听出了无法度量的无奈与担忧——大嫂原是老家人说的那种“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是如今的处境,什么脾气也得变成没脾气……

艾薇在自家信箱里看到了海淀法院的传票,才知道自己错了。

金天向林晓筱提起了离婚诉讼,对自己的岳母提起了民事赔偿诉讼——他被岳母带人打成了轻微伤。

艾薇捏着传票,无法抑制的悲哀与无语的荒唐可笑混杂在一起,隐隐还有种失控的恐惧与无措……她努力稳住心神,走回屋内,手机突然响起,她激灵一下,不安爬满了她的身体。

司望舒在电话里告诉她晓筱溺水了,不过及时被救起,人没事,但还是要她来一趟。艾薇飞快地换上衣服,把传票塞进了包里,一边锁门一边打电话给司机。司机堵在路口,艾薇告诉他不用费劲过来,调转车头他们去风园。

艾薇飞跑了将近一公里,气喘吁吁地上了车。幸好是出城方向,还算好走,一个小时之后,她看到了额头带着青红伤痕的林晓筱,安睡在房间床上。

艾薇跟着司望舒去了办公室,司望舒从电脑里调出监控录像给艾薇看。清晨六点多钟出的事。小夏陪着林晓筱进的园子,开始沿着河岸走,七月的芦苇仿佛怀着乔木的幻觉向天生长,在岸上都过了人头,她们渐渐走到了一条窄窄的河堤上,郁郁青青中林晓筱穿的玫红晨褛很醒目,忽然就看不见了。小夏和她不过几步的距离,小夏一边叫着晓筱,一边开始打电话。

司望舒立刻用鼠标放大屏幕上角另一处刚亮起的画面,解释说,“芦苇挡住了虚室的这个侧门,晓筱进去了,小夏打电话问了中控室,很快就跟进去了。”

录像中,林晓筱有些诧异地环顾冰室雪屋一般的所在,中间有一个圆形池子,池中有圆台,她沿着窄窄的通道从池边走上了圆台,盯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人栽了进去……小夏冲进来的时间不超过三分钟,她用力把林晓筱拖出水面,安保和医护跟着也就到了。

艾薇扭身抓住司望舒,“她要自杀?”

司望舒说:“也许是出现了某种幻觉,现在还很难说——”

艾薇松开了司望舒的手,软哒哒的胳膊落在自己身上,她毫无感觉,司望舒挪开电脑屏幕,艾薇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每个修习室,都……”

司望舒说:“每个,全天候。包括C区的特护房间——部分客人情况特殊,不能不全天候监控,也为了少起纠纷,不过因为涉及客人隐私,启动房间监控和查看录像都有严格的权限管理……”

一盆雪水从头顶浇下来,艾薇瞬间冻住了,成了冰雕,有一点滚烫的愧悔从心底烧起来,慢慢烧过了肺腑,喉头,烧到了脸上——那晚茅屋内……

司望舒的手放在她肩上,低声说:“你放心。”

艾薇捏着自己的包——那张法院传票还是得去处理……一次又一次抿紧嘴唇,最后只说出句,“我晚上再过来……”

艾薇走到门口的时候,司望舒叫了她一声,艾薇回头,司望舒又说了一句:“你放心。”

艾薇艰难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艾薇是真的害怕了,她害怕此刻心里任何的起心动念,害怕自己发出的任何一点力量,不知道经由何等吊诡的路径,再催生出无法担承的结果……艾薇竭尽全力吸了口气,再怕也要往前走,周遭的人和事,不会因你的恐惧稍作停留……

艾薇约了金天的母亲——长辈与长辈,谈谈孩子。

艾薇这些年也只见过林晓筱的这位婆婆大人数面,印象颇为深刻,年过花甲依旧娇滴滴的,嘴角永远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的微笑,不管什么话题,兜兜转转都能落到她的旗下出身上。

如今再见,依然如此。艾薇把两张传票放在了茶几上,正招呼保姆倒茶的金天母亲从茶几旁的藤制书报架上拿起那副带珠链的玳瑁眼镜,约略看了,皱眉微笑着说:“胡闹!真是胡闹!她小姑姑,您放心,我骂他——让他马上去撤诉。这成什么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别说他也有错,就是没错,打了也就打了!”

保姆斟了一杯红酽酽的茶递给艾薇。金天母亲说:“这是大吉岭红茶,她小姑姑还喝得惯吧?要不要加糖?我额聂只喝花茶,阿玛倒很洋派……”

艾薇含混敷衍地笑笑,端起茶啜了口,香气刺鼻满口生涩,忍着咽了,把话题从“大清国”拉了回来,“您这么通情达理,我很感动。打人总是不对,长辈错了也是错。在晓筱治疗期间,不该再激化俩人的矛盾。是否离婚,我想等晓筱好转了,让她和金天两个人自己决定吧。”

“我们家不会闹出离婚这种事——”金天母亲也喝了口茶,淡然一笑,“晓筱是我们金家的长孙媳妇,是我一双孙男娣女的亲娘,她病了,天天比谁都着急。那个望舒什么馆的,我也托人打听了,花钱倒在其次,别让歪门邪道把孩子的病给耽误了。她小姑姑,您是为晓筱好,只是如今人心坏得很,杀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让天天去把晓筱接回来……”

“不可能!”艾薇脱口而出——这位“旗下格格”耗尽了艾薇对她原本就有限的隐忍。调到震动的手机,焦灼地在包里嗡嗡着,艾薇站起身,“抱歉,有时间咱们再聊,我得走了。”

艾薇出门接起陆离的电话:“后真相时代”被勒令停播、节目下架,“出道”暂停运营、全面整改——她的盛世薇光,也“溺水”了。

二叠 酱紫之兔子洞

1

坠落,晕眩……

温厚的床垫,托住了酱紫的躯体,坠落却仿佛还在继续,眩晕中她抚摸着身下顺滑的织物,猜度着它们的颜色……身体变得如此柔软,软如春泥——那是时光从大地最深处呵出一口热气,透过层层的岩石砂砾,蒸腾软了的泥,痒痒的有透明的东西穿过春泥一样的肌肤在长出来,复杂的香气氤氲起来……酱紫嘤咛一声,把那颗正在抽条开花的心,抱住了……

熏风吹过原野,拔节的麦苗随风摇曳,远远的村庄,藏在树荫背后,繁枝茂叶的大树,所有的树叶在风和阳光中抖动,风铃一样的叶声,一点斑驳的红衣,渐渐看出那是蜷缩在树枝上的小女孩,黑色短发,黑色大眼睛,微微嘟起的小嘴,似有所思,似有所盼,望着田野中那条蜿蜒的路,白绒绒的一团,跳跃着,那是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白兔,小女孩滑下树来,追着那只白兔奔跑……

村庄田野飞速后退,一张巨大的白纸从天边垂下来,旋转的无法辨识的文字瀑布般倾泻,可以辨认的只有标点,女孩跟着白兔跳过不断飞快撞上来的逗号,句号,问号,叹号……最后跟着白兔跌进省略号的某个黑点中去了——摩天大楼一样的植物摇曳着五彩斑斓的叶片和花朵,密密麻麻西装革履的大蚂蚁在枝条上奔忙,黑壳千足虫在藤蔓上奔跑,红色火烈鸟在头顶飞过,蓝色的毛毛虫冲小女孩喷出烟雾,小女孩在烟雾中变成了黑衣长发的纤瘦少女,惊魂未定的她被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队撞倒在地,那只白色的兔子,却在离她脑袋不远的地方,拿着白手套擦汗……

黑衣少女爬起来,白兔继续跑,她继续追,景物越来越奇幻:疯癫的魔术师洒着绿色钞票,红桃皇后大叫砍头砍头,扑克牌士兵慌乱地撞在一起,林中跳舞的仙女,被生着血红舌头的猪笼草一口吞下,满脸黄色虬髯的矮人挖倒了大树,鸟儿惊飞,尘土飞扬,一脸贪婪的渔夫站在草地上撒网,从空中捞出满网的金币,恋爱中的牧羊人和粉衣女孩儿浑然不觉在他脚下接吻……

白兔撞上了一棵无花果树,黑衣少女捧起瘫软的白兔,白兔在她手中化作一团枝仙女棒,喷出闪光的银色烟雾,黑衣少女则如被仙女施咒的辛德蕾拉,旋转变身丰盈曼妙的女神,花钿满头霓裳飘举……幻境中所有的人物都目瞪口呆,看着她不断上升,上升……

48秒的动画片头,定格。

定格的画面,舞美做成了门——节目开始,门打开,画面分离,服饰绚烂造型夸张的酱紫手执那枝“仙女棒”出现——穿越现实的幻境,找到属于你的真相……酱紫伏在床上低低地笑——有了幻境,谁还要寻找真相?

卧室门打开,一道光扫进黑暗,逆光站着的,是她的疯帽匠,约翰·尼德普版的疯帽匠,不,是她的刘易斯·卡罗尔,创造爱丽丝和幻境的男人,抑或,此刻,是她的猎人,她知道自己像一头蜷卧仰头的小兽,春草茵茵,皮毛油亮,即使此刻他拿出利刃,她也会亮出柔软的肚腹……

他会猝不及防地拔出吹毫断发的利刃,初见陆离,酱紫就有这种感觉。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盛世薇光的工作会议——“后真相时代”节目片头设计方案的乙方汇报。酱紫来之前不知道自己的节目还会有动画片头——后来发现连主持会议的CCO(首席内容官)事先也不知道,正在那儿发牢骚。

陆离推门进来,冲着CCO一点头,“开始吧。”

汇报人是设计公司合伙人提迪斯,方案主题是“爱丽丝与幻境”,提迪斯是创造票房奇迹的国产动画《逍遥游》的原画主创,这个名字就足以让酱紫心跳加速,更不要说他还生了张宛若年轻版金城武的脸,酱紫完全忽略了会议室里的诡异气氛,自顾自地开始犯花痴了。

提迪斯汇报完草案,CCO劈头一句:“我们是儿童节目吗?”

提迪斯也算江湖成名人物,听见这话啪的扣上电脑,拔掉数据线,“您要这么理解,那就没必要谈了。”

投影成了一片尬尴的死蓝,酱紫则想冲过去打人。

“年轻人要宽容,要怀抱理解之同情,关心、帮助我们这些70、80后的老人家。”陆离开口,表情严肃,语调平缓,口吻认真。

提迪斯被陆离的话逗笑了,将数据线接上,画面恢复。

“我来说说吧,”陆离的目光掠过会议室里一片耷拉着的脑袋,也毫无感觉地掠过坐在对面角落里无比期待的酱紫的脸,回到了投影幕布上,“‘后真相时代’,就是有舞美灯光,明星之间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感有,不够!信息,符号,情绪,情感,情节,48秒里你要给足!我说个老词儿,你是清华美院的硕士,应该听老家伙们逼逼过——能指的狂欢。你够狂,看的人才够欢!放心,我们这些退行性半文盲不懂,有人懂。你就是曹雪芹,弹幕里也埋伏着十万脂砚斋……”

CCO冷冷地说:“‘后真相时代’的定位,艾薇总的意见应该不是这样吧?”

“艾薇总的意见,我的意见,你的意见,都不重要——这是数据的意见!”陆离起身说,“散会!会议记录整理好,发给艾薇总一份。酱紫,你要参与乙方的修改。提迪斯,见见你的爱丽丝!”

酱紫突然被叫到,反应太大,起身时带倒了椅子,弯腰扶椅子的时候,提迪斯走过来,含笑看她,酱紫的脸颊热起来,鼻尖冒了汗。与会者散去,都没能惊动酱紫,她陷在提迪斯那粘稠若蜜的目光里,动弹不得。设计团队的另一个男孩举着相机要拍酱紫的照片做资料。提迪斯给她对光线,示范姿势,用手轻轻调整她下颌的角度,掠去她额头的散发……拍完照,酱紫和提迪斯他们互加微信,告别,回去拿自己的东西,愕然发现陆离竟然没有离开会议室,隐身人似地坐在后面一排,他起身把一片纸巾拍在酱紫的手里,表情依然温和严肃,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擦擦口水。”

陆离起身走了,酱紫前心后背四肢肌肤上忽然有利刃游过的感觉,微微的麻,微微的凉……这世上还有一种令人愉悦战栗的冒犯……

“女频爽文玛丽苏小说吗?霸道总裁爱上我?!”乌迪夹着烟的手点着酱紫。

酱紫跳开,抖掉落在新裙子上的烟灰,乌迪伸手揪住白底金色图案的裙摆,翻起来看,“Versace——陆离那孙子送的?”

酱紫躲,拽开她的手,“不是——他帮忙挑的,赞助商礼物。”

去年酱紫辞职做公号后,认识了江湖前辈乌迪。乌迪的公号“羊驼牧场”虽然没赶上最好的时候,但她靠大胆和毒舌撕出了一条生路。当时酱紫一心想着盛世薇光这个豪门,就没有接受乌迪的招揽,但两个人却越走越近。改变酱紫命运的那期“艾薇女士客厅暴力事件”,乌迪是幕后英雄。不知不觉乌迪替代了曾经的林晓筱,成为了酱紫分享一切秘密的人——签约那天在艾薇的工作室见过林晓筱一面,酱紫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林晓筱了……

乌迪捏她的下巴,“瞧这忧伤的小眼神儿……”

酱紫打掉她的手——和惯常中性打扮的乌迪在一起,举止亲密总会招来异样的眼光。两个人在中国大饭店外吸烟区站着说话,乌迪和一位大投资人约了十五分钟的时间,酱紫等她谈完两个人一起去吃日料,为酱紫庆祝。

酱紫这半年值得庆祝的事太多了——签约盛世薇光,“后真相时代”卖给公司后拿到钱,去交了顺义新楼盘的首付,为自己买下了一套97平可以拎包入住的精装房,新节目开局不错,试用期结束直接升职进入管理层——酱紫和原CCO的观念之战,直接导致CCO换人……酱紫真觉得自己是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看着地铁站广告牌上自己都认不出的自己:她竖起食指挡在嘟起的红唇前——千万别对我说谎……大红一字领小香风无袖连衣裙,短不及膝,十五公分的大红高跟鞋,中间是目测两米亮白笔直的长腿……她的腿没那么长那么白那么直,裙子和鞋子其实都是黑色的……陆离否决了前几稿方案中的黑白两色,改成烈焰般灼灼的红——不要是非分明,要煽风点火!

酱紫想到陆离,撩了下头发,嘴边带出一丝微笑。

乌迪摁灭烟头,扭头看她,“花痴!”抓起酱紫的右手,“爱情线长出来了?”

酱紫夺回手,“我不是没长爱情线,是爱情线和事业线重叠了。”

乌迪笑起来,“陆离给你看手相时说的吧?用这么老土的招儿撩妹——暴露年龄!你别瞎浪,陆离没那么简单——你不觉得余菲菲的存在很奇怪吗?”

盛世薇光调整后的架构大幅度消减了层级,除了总裁办和基本职能部门,下面就是独立核算的业务矩阵:陆离把盈利能力最强的线上商城分给了“元老团”,缓和矛盾;“快鱼”和“出道”团队合并运营,陆离从腾讯OMG挖了个89年的技术数据派大男生来掌舵;原创网综,新任CCO是陆离此前合作打造过爆款网综的总编辑。余菲菲作为“快鱼”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并购后进入盛世薇光出任副总,但分管的却是职能部门,基本处于“赋闲”状态。

余陆做局的传言满公司都是,酱紫关心的重点在别处——男未婚,女未嫁,盛世薇光也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规定,陆离和余菲菲为什么要把关系悬置在尽人猜疑的状态?

酱紫曾经在微信里假装鲁莽地试探过陆离:“他们说,余总是您女朋友……”

陆离回:“我找他们和余总确认后,给你份报告。”

酱紫不知道这算是否认还是某种程度的承认,只能装傻:“哦,好吧。”

酱紫在大堂等乌迪的时候,意外收到一条陆离发来的微信:回头。

酱紫带着被捉弄的担心,慢慢转身——陆离真的在她身后。那颗浆果一样被揉搓了几个月的心,最后这一下,汁水四溅地裂开了……

2

只发了条“有事先走,回家解释”的微信,酱紫把乌迪一个人丢在了中国大。她给乌迪解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班之后了。

酱紫在回龙观分租的那间卧室到期了,买的新房明年才能下来,乌迪就说:“来跟我付费同居吧。”酱紫回到和乌迪同居的家,客厅落地飘窗前的榻榻米上,乌迪敲着电脑,扭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酱紫乖乖地坐在了她对面,乌迪开始骂她色胚、花痴,撩汉子狂魔,重色轻友,色令智昏……乌迪停下来,喘口气,酱紫作可爱状,“晚上我们吃什么呀?”乌迪丢下一句“厚颜无耻”,起身去做晚饭。

酱紫趴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啃苹果,看着乌迪把要焗的蔬菜摆进烤盘,蒙上锡纸。乌迪房租的一半是每月九千,这够酱紫此前租半年的房——忍不住还会这样算,带着刺刺的快感去算。

乌迪在房东极简风的装修基础上,按照“侘寂”原则进行装饰,酱紫捧着盛米饭的碗,领悟到“侘寂”的本质就是看上去不起眼却贵得吓人。吃米饭用美浓烧,从波斯珐琅盒里拿牙签,赤脚去踩北投蔺草编……习惯起来比想象的要容易;被热爱美食擅长烹饪的处女座乌迪严厉“伺候”,习惯起来也比想象的要容易……酱紫感觉如同蛇蜕一般,与旧生活彻底剥离了。

她甚至觉得伏在岛台上的身子都柔软起来,乌迪关上烤箱,抬眼看她,酱紫有点儿不好意思,直起身笑。乌迪顺手拿起抹布,擦干操作台上的几滴水,“宝贝儿,你开心一下就好,别认真蹚他们的浑水!”

乌迪转身去搅火上的汤锅,牛肉的香气中酱紫听到匪夷所思的一句话:“陆离和余菲菲,连他们自己都未必知道,彼此是情人,还是仇人!”

乌迪盖上汤锅,转身看着酱紫,“五年前,余菲菲艳照逼宫,陆离怀着二胎的妻子自杀,一尸两命,遗产继承的事闹了两年,陆离已在申请IPO的公司弄到破产清算,人也一蹶不振,余菲菲卖了豪宅,帮助陆离东山再起,这才有了‘快鱼’——恩怨情仇,狗血四溅。”

酱紫听得心惊肉跳,烤箱“叮”地一声,吓得她啃了一半的苹果差点儿扔了。乌迪皱眉说:“我真他妈有点儿受不了——白雪公主范儿哎,恶不恶心?你是见过惨淡人生淋漓鲜血的呀?装嫩也是哥特萝莉,不是傻白甜!”

酱紫笑着继续啃苹果,“见过也忘了!不忘留着灌血肠过年吗?天天有人问候我,生于1985的中年妇女装萝莉,你的良心不疼吗?——不疼!”

乌迪戴着隔热手套,端出烤盘,“你的微博、公号谁在弄?”

酱紫说:“维护团队在做——‘出道’上所有签约主播都是他们做。”

“烂泥般的往事里长出你这么朵白莲花?”乌迪从岛台下的柜子里拿出餐垫和盘子,递给酱紫,“你的形象维护方案有问题——洗得越白,黑得越快!”

酱紫说:“对了,这几天一直有人给我发私信,说我亲妈在找我!”

乌迪说:“有人跟进吗?是真的,还是有人想蹭热度?”

酱紫说:“跟了——发过来时间地点,不见不散。五道营一家希腊餐厅,看来我亲妈对文青集散地挺熟。退一万步,就算是真的,我也不理。老家的爸妈这半年也一直给我打电话,要钱给他们儿子在县城买房子,我就不理。”

乌迪摇头,“你得向公司报备,你的私事是盛世薇光的公事——想想艾薇!”

提及艾薇,酱紫想起件事,期期艾艾地说:“那个——端午节,我得去艾薇家过——半年没见林晓筱了,她约我——对不起——对不起!”

乌迪似笑不笑地看着她,“旧爱新欢摆不平了吧?闺蜜尚且如此,将心比心,想想陆离和余菲菲——过去,没那么容易过去!”

酱紫很想反驳乌迪——自己的过去,真的就过去了,现在就算认真去回想,都不大能想清楚,像玻璃上的霜花,一碰就成了模糊一片……她为丢下乌迪一个人过节有些抱歉,也就咧嘴一笑,算了。

酱紫从艾薇那里回来时,心里揣了块又沉又冷的石头。她滚在榻榻米上,枕着乌迪的腿,乌迪问,她不肯说——仿佛说出来,就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说,这件事就会过去……

酱紫去风园看林晓筱,先见到司望舒。这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司望舒没让酱紫多讲那次意义重大的初见,直接嘱咐酱紫该如何应对病中的林晓筱:不惊讶,不纠正,全面配合。林晓筱看见酱紫,热情而客气地笑了,从床头柜里摸出几个青中泛黄的杏子给她,说这是闺蜜姜丽丽从老家仰韶带来的响铃杏,熟透的杏子摇动时,杏仁会在杏核里响……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酱紫看着摇动杏子认真去听的林晓筱,还是浑身掠过一阵疼痛和恐惧的战栗,她接过杏子咬了一口,酸得眼泪出来了,还是笑着咽下去了。她每周两次去风园看林晓筱,再忙也去,一次明知道晚了,林晓筱睡了,她跑去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仿佛在遵守奇怪的仪轨……可是,第四次来,她听到林晓筱和幻觉中的姜丽丽说话时,情绪失控了。司望舒及时出现,带走了她。酱紫被内疚和负罪感压垮了,她把胳膊掐出了血都止不住浑身的战抖,哆嗦着等司望舒宣判她有罪。

司望舒平和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酱紫对晓筱病因“自作多情的文艺想象”,酱紫在她清凉如水的目光中安定下来,司望舒笑着说,“太自恋了会生病的。”

酱紫略带羞愧地笑了。

从风园出来,酱紫接到CCO的电话,让她立刻回公司。酱紫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的助理刚刚发了个直播的链接过来。酱紫在出租车上打开链接——多年不见的养父母和主播坐在一起,同座的还有一个陌生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从主播的介绍中知道,那个女人是酱紫的亲生母亲。

直播接近尾声,题目是:女儿,你会不会来?

原来那个“不见不散”的私信不是恶作剧,而是陷阱。酱紫那一刻感觉胸口要爆裂开——乌迪的电话打进了,中断了直播,酱紫接起电话时,整个人都在哆嗦。乌迪问她在哪儿……酱紫在公司楼下下车,乌迪站在楼前的吸烟区抽烟。酱紫看着乌迪,想起她的话——沙尘暴一样的过往,呼啸着刮过空旷荒凉的心底,看不清一切,呼吸困难……乌迪看见她,熄灭了烟头,大步走过来,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轻拍着后背,让浑身战抖的她平静下来。

雪亮的车灯扫过来,车门打开,陆离从车上下来,扭头看到她们,站住了,“换个时间地点再抒情,好吗?酱紫你先去我办公室——”

乌迪安慰地拍拍酱紫,转向陆离,“我马上走!再流氓我他妈也有底线,不会什么便宜都占!”

陆离笑着说:“乌迪老师,我不知道该替多少人庆幸,你这会儿手里没刀!”

乌迪头也不回地接着他的话:“先算上你自己!”

陆离办公室的外间是个小会议室,他关上通过外间的门,“给我说实话,你对养父母还有这个找过来的亲妈,一直不理,是赌气,还是真的不愿意再有联系?”

酱紫仰头看着陆离,她的脑子根本不转。

陆离有些急躁,“你别猜我的态度——我没态度!你要是爱恨交织,咱就给亲情留点儿余地;你要是想斩断过往,我就彻底帮你解决问题,不留后患。”

酱紫说:“我选第二个。”

外面的会议室陆续有人进来,陆离示意酱紫听着就好,他也出去了。直播还没结束,陆离就通过人脉联系上了捣鼓这件事的公司——三个年轻人的创业公司,主播就是老总,见到“爱豆”陆离颇有些激动。

一拍即合的事儿,自然好谈。养父母夫妇,看到小老板的空头支票在大老板这儿变成了五万现金,做完节目还有十五万,先激动起来,满口答应,亲妈没表态,但没人把那沉默误会成拒绝。总裁办秘书、综合办职员、会计、出纳、法务助理各色人进进出出,商讨条款,签协议,给钱……小会议室呈现出一派工地开工农家过年般的热火朝天欢欢喜喜的气氛。

酱紫从开着的那条门缝后走开,哆嗦着给乌迪发微信:你能回来接我吗?

乌迪秒回:我没走,不放心。

酱紫一下哭了。

她抹了把泪,从衣架上抓了陆离打高尔夫的球帽戴上——很大,帽檐的阴影遮住了整个脸,她如入无人之境快步穿过会议室。陆离追了出来,在走廊上,酱紫摘下帽子塞给他,哑声说:“节目台本准备好,发我就行。”

“酱紫身世”上热搜的当天,盛世薇光推出了噱头十足的特别节目预告:“真相女王的真相”——直播酱紫和养母、亲妈见面:是否亲生为何送养,是父母予取予求情感勒索还是女儿无情无义怨念深重,见面后亲妈有何故事养母如何解释酱紫又作何反应,是尽释前嫌抱头痛哭还是恨海难填不欢而散……预计大概率会出现场面失控,于是请善于控场的艾薇亲自主持……

酱紫的态度是节目的悬念,她除了照例溜去风园看了林晓筱外,其余时间都呆在家里。呆在家里的酱紫开始在网上搜司望舒的著作,酱紫的英文水平不够读懂那些链接,中文链接都和大学课程、讲座和学术会议报道相关,顽强地搜了好久,终于看到有本中文书《延展心灵》,点开看是家专门卖佛教书籍的网店,是旧书,酱紫还是当即买下了。没想到给送书的快递开了楼道门,跟着上来的还有媒体,幸亏乌迪那天回家早,毫不客气地给哄走了。酱紫这期直播的广告招商拍出了八位数,舆论越发沸沸扬扬,敬业的媒体自然也越发下工夫。

“这帮傻鸟!”乌迪在厨房岛台上做寿司,“刚才还在小区门口拦我的车——我要是爆料还轮得到他们?”

酱紫沉默半天,说:“比起你,我对不起艾薇,更对不起晓筱——最初爆料的那个风行天下,就是我……”

乌迪用力摁着寿司帘子,“瞎矫情!艾薇就是知道,她也无所谓——”乌迪抬头,愣了——酱紫在哭。

酱紫哭着说:“艾薇知道!她告诉我的,但晓筱不知道……”

乌迪抽出寿司帘,铺上紫菜,从电饭锅里挖出一勺米饭,开始做下一卷,“你到底在哭什么?”

酱紫被乌迪问愣了——心里浆糊般粘稠混沌的一团难过,究竟是什么?

乌迪卷着寿司继续说,“为艾薇,大可不必。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或者我为刀俎人为鱼肉,都不能简单做道德判断——你要是眼泪富余,顺便为这条挪威三文鱼哭上两秒,我们的晚餐是以它的痛苦牺牲为代价的。”

酱紫含泪啐乌迪,乌迪伸手把她拉进怀里,用纸巾给她擦泪,“至于林晓筱,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告诉你:不轻易判断任何人——这个任何人里,包括自己……”

酱紫趴在乌迪的怀里,闻到她新换的香水CKfree,干燥木质的香气很好闻,像初秋晴日的树林,暖暖的……乌迪拍拍她的背,“吃完饭我帮你看台本。”

台本中最让酱紫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宣布亲子鉴定的结果——她不愿意去测DNA,但还是答应了明天去鉴定中心拍采样的镜头。不做,节目怎么做?前戏了半天,你穿上衣服走了,观众干吗?!这是陆离的原话——再说,卖奶的金主也不干呀,那首好奶如亲娘的MV就要在悬念揭晓前放……

乌迪:“不会换个姿势吗?!哎,陆离在床上也挺乏味的吧?”

酱紫认真想了想,“还好,我内心戏足。”

两人同时大笑。乌迪拿起台本,大删大改起来。酱紫虽然觉得好,还是担心CCO会介意,没想到拿到公司获得交口称赞。

一期所有人都以为会泪雨倾盆的节目,开场后欢声笑语。虽然事先助理告诉酱紫,她那位年过七十的养母直播过后能成网红,在休息室候场的酱紫还是被养母久遭埋没的综艺天赋惊呆了。台本要求就是坦率要钱,那一套套合撤押韵的农村大道理纯属个人才华——什么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什么鸡皮热,鸭皮凉,鸡皮贴不到鸭身上;什么生恩深似海,养恩比海深;什么“情”的孩子典的地,早晚都是一场气……高声大嗓,理直气壮,抚掌拍腿,还跟现场观众年岁大些的互动:她姨她婶儿你想想,养她十七年,总值县城一套房……观众又是笑又是嘘又是鼓掌。

亲妈摆的是青衣范儿,演的是苦情戏,说到未婚生女万般无奈只能送人,凄婉的二胡声一起,观众哄堂大笑,主持人艾薇故作一脸无奈地说:“正常情况下,这里是泪点,不是笑点。”

养母一脸认真地插话说,“不是送,我给过你三千块钱——你得说实话!”

观众越发大笑,鼓掌,亲妈的尴尬是真实的,艾薇摁住养母,宽慰亲妈,“情非得已,生活所迫。”艾薇略带夸张地撩撩头发,一语双关地说,“这般盛世美颜,遇上个把渣男,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观众鼓掌,有人吹口哨,艾薇笑道,“我也豁出去了!受伤无助时,喝口好奶——”笑声和尖叫压住了艾薇的广告口播,艾薇带笑念完,开始播放亲子鉴定中心采样时的VCR。导演在门口出现,“酱紫,三分钟倒计时,艾薇路上一分钟,广告一分钟三十秒,三十秒你一个人在房间的镜头,然后艾薇进门……”

摄像已经进门,酱紫整理情绪,好在她的戏份很轻,几分钟和艾薇的对话,含蓄表达坚强外表之下的困惑、怀疑、悲伤与渴望,继续推悬念——亲子鉴定的结果是什么?

亲妈会从装鉴定结果的信封里抽出一张白纸,那时酱紫早已离开休息室,直播画面是空镜头,酱紫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白信封——那才是等待揭晓的秘密……

3

黑场,音乐起,追光次第亮起。

妈妈,今天是我的生日,十岁生日,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以后每年生日,我都会给你写一封信。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所以不能寄给你……

十岁的小姑娘,红袄黑裤赤脚,站在麦秸垛的背景前读信。

妈妈,今天我十七岁了,我来郑州读大学了,你会为我高兴吧……

白衫蓝裙马尾辫的女大学生,站在校园的背景前读信。

妈妈,今天我二十一岁,我发表了一篇小说,很短……

身穿印染服务员制服的女子,站在餐馆的背景前读信。

妈妈,今年我三十岁了,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北京,从地铁站走回来,很累,很冷,妈妈,你把我生在了冬天,难道我的人生是永远过不完的冬天……

仔裤鸭绒袄和短靴,裹着大围巾的女孩子,在都市夜的背景前读信。

观众席掌声如雷,有人开始喊“酱紫,加油!我们爱你……”灯光亮起,前排几位五十多岁的老阿姨哭得稀里哗啦,亲妈哭得从椅子滑到地上,养母抹着泪去拉她……那首实为乳品广告的抒情MV播放了将近五分钟,画面回到现场,酱紫的“与母书”已经收集整齐,放在了艾薇面前,镜头推近,没有一封信纸是一样的,十岁那封用的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还经过磨损做旧——道具师真是业界良心。

酱紫留下的白信封已经被工作人员递到了艾薇的手里,艾薇打开,里面装着一张信用卡——给养父母的钱,还有一封留给亲妈的信,艾薇打开读这“最新”的“与母书”:……重逢,不是故事结局,而是故事开篇,我更愿意用憨憨的信任、暖暖的情感而不是冷冷的生物学鉴定,开始我和妈妈的故事……生命是场修行,不管我们曾经多糟,我们都有机会变好,只要我们愿意学习,学着去了解,学着去爱,学着去成为好的母亲,好的女儿,好的自己……

片刻安静之后,低低的惊呼声,掌声起,泪眼婆娑的艾薇,继续说,“我们不要忘了,还有好的奶……”不少观众破涕为笑了,“虽然这会儿念广告,显得特别不是人,不是人就不是人吧……”观众开始鼓掌起哄,艾薇喊着念完的广告口播——艾薇也很拚……酱紫关掉了直播,在回家的车上闭上眼睛。

盛世薇光今年的日子不好过,陆离似乎也回天乏术……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在发生,她肯定忽略掉了什么,是什么呢?

酱紫郁郁地进了家门,乌迪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先去洗澡,有好吃的。”

酱紫洗完澡出来,看到冰桶里放着香槟,“庆祝什么?”

“情绪不高嘛!”乌迪倒显得兴致勃勃,她递给酱紫杯子,砰地打开酒,“庆祝我们的节目成功——”她用手势阻止酱紫反驳,“关键词,我们的——宝贝儿,对即将成为你老板的人,不需要阿谀奉承一下吗?”

香槟泡沫淌到了手上,酱紫只顾盯着乌迪问,乌迪一边解释一边给她擦手,又蹲下擦干净地板——乌迪准备接下余菲菲的股份,加入盛世薇光。

酱紫本能地觉得和余菲菲相关的一切都有问题。

乌迪笑了,“余菲菲的确一句话十八个坑,我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盛世薇光如果不是遇到了大问题,她也不舍得走——老鼠要离开将沉的船了。”

酱紫不解地看着乌迪,乌迪摸摸她的头发,“你在船上,我得去救你呀!”随即一笑,“我有数——微格基金的钱撑到年底,‘出道’肯定能熬成爆款。”

酱紫和她碰杯,喝了口酒,“我对这些事,没能力做判断——只是担心。”

酱紫的担心,第二天就变成了现实。

陆离请酱紫吃午饭——在家里,叫外卖,他们的约会模式,第一次是例外。

陆离的家,有种洞府幽深的感觉。顶楼复式,朝南的落地大窗,采光应该是很好的,银灰窗帘后的遮光布总是拉着,若没有乳浊色地毯上那道明亮日影的提示,进到室内,就从正午进入了夜晚。

陆离叫了湘菜,就着最喜欢的那道白辣椒炒鸡胗吃了两份米饭。酱紫才察觉自己的舌头被乌迪的厨艺惯刁了,满嘴咸辣油腻,吃不下几口,只在那里喝水。陆离一推外卖餐盒,端着茶杯去了客厅。

陆离瘫在沙发上,呼噜着自己的脑袋,“余菲菲的股份可能要转给乌迪——我听艾薇的助理说了这么一句,余菲菲先跟艾薇打招呼,怕她不同意。艾薇就是再讨厌乌迪,这时候也不会不同意的。微格基金今年也不顺,钱紧,想让盛世薇光第三季度按照原价赎回相应股份,双方都合适。趁着还有几档节目撑门面,‘出道’赔钱赚吆喝好歹还热闹,艾薇赶快找接盘侠。撑到年底,按照和微格基金的对赌协议,溢价百分之十赎回——盛世薇光就没有明年了。我手机忘在会议室,余菲菲拿了还我的。艾薇和我在微信里讨论过这事儿——余菲菲套现走人,肯定是看了我手机,解锁密码我从未换过——对了,这事儿你不能告诉乌迪。”

酱紫听得半边身子都木了,耳朵里嗡嗡直响,“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陆离看着她,“不是你、我,是我们——余菲菲走,乌迪来,对我们是好事。”

酱紫低头说:“余菲菲套现走人,乌迪跳进一个坑——她的钱是借的。”

“谁的钱不是借的?乌迪加盟盛世薇光,还陪嫁了个羊驼牧场,对融资是利好,对业务是助力,尤其是对你——不是哪家公司都像盛世薇光这样,拿你当心肝宝贝!乌迪是老江湖,要你这个傻孩子替人家操心?!”

陆离的手隔着沙发扶手伸过来抚摸她,酱紫下意识退了一下,再想掩饰却也来不及了,那只手就撤回去了。酱紫瞬间想哭,但生生把那股泪意憋了回去。酱紫浑身僵直地坐着。陆离清了一下喉咙,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你那堆爹妈,公司留有他们签约拿钱时的录像和协议,他们也难再用舆论勒索你——想缓和关系随你,你要是不想搭理——就不搭理吧!”

酱紫准备自己叫车,陆离说:“算了,今天一起走吧。”

两人一起回了公司,各自去忙。晚上七点多钟时乌迪打过来一次电话,酱紫说加班。十点离开公司的时,酱紫提出请大家去附近的‘南岛’喝一杯,别人都说有事,只有助理跟她去了。

一杯长岛冰茶喝了半个小时,助理小姑娘一直在回微信,酱紫就让她先走。助理环顾,酱紫说卸了妆没人认识她。助理跳起来,没出酒吧就开始打电话。酱紫也起身,坐到吧台去,看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调酒师为她调马提尼。

酱紫一下一下戳着酒里的橄榄——乌迪会游泳,会潜水,就算沉到水底,说不定还有个天堂般的新世界……用你替人家操心?!酱紫一砖一瓦填塞着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抹上道自怜的水泥,也就固若金汤了。

近午夜,南岛乐队那位不知是菲律宾还是印尼口音的歌手,开始晃着身子唱爵士风的《I am so lucky so and so》,生生把英文唱出了西班牙文的感觉,酱紫的酒也换成了莫吉托——冰和薄荷,丝毫压不住胃里的烧灼。吧台前的人多起来,酱紫被人一碰,差点儿从高高的吧台椅上掉下来——她是醉了。

醉眼蒙眬都有了幻觉,酱紫看到了乌迪生气的脸,直到下巴狠狠被捏疼了,酱紫才知道真是乌迪,“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到家再跟你算账!”

乌迪买完单,伸胳膊揽住酱紫,不留神胳膊肘撞到了身后一个女孩的胸。那女孩一声尖叫,骂了句脏话。乌迪扭头,松开酱紫,让她站好,转身盯着女孩,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晃着车钥匙进来,见状把那女孩拉到身后,伸手推搡乌迪,酱紫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个男生就躺在了地板上。周围响起了口哨声和嘘声,保安立刻出现了,酱紫拽着乌迪离开,那女孩尖利的骂声传过来,“死变态!百合了不起啊……”

乌迪扭身要回去,被酱紫死命拉住。夜风一吹,酱紫摇摇晃晃有些站不住,只是拉着乌迪,不撒手,不肯先上车。乌迪拖着她站在路边抽完一支烟,把她塞进副驾驶,发动车时冒出句:“你这个助理得换!”

酱紫摸索拉扯,半天没有系上安全带,“我让她走的。”

“你让她走她就走?!”乌迪的火还是没压住,“出事儿算谁的?”

酱紫说:“我又不会跟人打架!”

乌迪一脚急刹车,“我他妈多余,是吗?!”

酱紫被甩向前又摔回座椅,她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血冲进了大脑,脸滚烫起来,开始朝乌迪吼回去,语速快到没有地方加标点,一口气将陆离今天和她的对话全盘托出。说完她才用力喘气,以至于呛咳起来。

乌迪火气下去了,脸色凝重,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摩挲着她的后背,“不会有事儿的……”乌迪放开酱紫,给她系好安全带,“我先送你回家。”

半个小时后,酱紫歪在余菲菲堆满毛绒玩具和印花抱枕的布艺沙发里——酱紫死命也要跟来,她不知道乌迪要干出什么。酱紫一身酒气,乌迪站着抽烟,余菲菲开窗户,开香薰喷雾,托着个咖啡碟追着乌迪转,怕她乱掉烟灰。

乌迪夺过碟子,让余菲菲安定,把一切都摊开说了,余菲菲愣了一下,“等等,让我捋捋——陆离告诉酱紫,我套现让你入坑,不让酱紫告诉你,可是酱紫告诉了你……”她笑起来,“我十九岁在阿里做前台时认识陆离,跟他跟到三十七,陆离什么人我清楚。最高级的谎言,所有的细节都是真实的。他忘手机是真的,解锁密码没有换也是真的——她女儿生日!我看了他的手机也是真的,但艾薇和他商量找人接盘,我没看到。我告诉你,如果微格基金退出是真的,他不可能告诉酱紫,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是他教导过我的话。告诉酱紫,就是让她告诉你——她这么一朵重情重义的白莲花,哪受得了这个?不可能不说!陆离就是要你毁约,就是要把我困在盛世薇光继续折磨我!”

余菲菲的雄辩似乎让乌迪愣了,歪在沙发里的酱紫听完也糊涂了,觉得又悲哀又可笑胃里又难受,发出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余菲菲紧张地凑过来,“你是在笑,还是想吐?”

乌迪把烟头摁灭在咖啡碟里,“我不蹚你们的浑水,占小便宜吃大亏,既然没这事儿,盛世薇光前途无量,你自己留着或者再找别人也不难,保证金退我!”

余菲菲丢开酱紫,坐进单人沙发,“我拿去付律师和会计师的费用了。”

乌迪手斜眼看她,“还没估值,你就花了两百万?——我不是不讲理,我毁约,前期费用我认——”

余菲菲笑着说:“既然是你毁约,保证金我也可以不退——”

茶几上,玻璃水果盘上几只青色牛角酥的缝隙间露出一枚鲜红的刀柄,乌迪在咖啡碟里摁灭了烟头,伸手抽出了水果刀,“跟我耍横——你才认识我吗?!”

酱紫不知道自己闯下了什么祸——只知道自己闯祸了。乌迪抄起刀的时候,酱紫感觉心脏停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一阵狂跳,也不知道为什么傻到用手去抓,手掌抓到了刀刃,血顺着胳膊流下来……乌迪忙撒手,水果刀当啷掉在地上。

余菲菲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棉签、纱布、碘伏、创可贴堆了一茶几。

“傻丫头,真是傻丫头!她吓唬我呢!”余菲菲抱怨里有无比真实的疼惜,“先缠紧止血,去医院处理一下,破伤风也要打……头晕吗?”

血流得吓人,伤口其实不深,也不怎么疼,酱紫伏在沙发肘上,沙发背后,香薰器喷出的乳白水雾缭绕过来,清甜的香气,让人想起洋槐开花的晚上……

余菲菲的神情恳切到了悲怆,“乌迪,我绝逼没有骗你——如果不是受够了,死心了,我也不会走……”说到最后,她哭了。

乌迪架着东倒西歪的酱紫,又操心不要碰到她受伤的手,扭头说,“你慢慢哭——我先送酱紫去医院。”

余菲菲跟到门口,“楼道黑,你们小心点儿……”

余菲菲住在一栋连电梯都没有的老楼里,从粉红嫩白明亮清甜的房间出来,幽暗肮脏的楼道里全是灰尘、过夜的垃圾和宠物尿液的味道,踩着满地落叶般的外卖广告走下来,酱紫觉得自己陷在一个癫狂的幻梦里……

缠着雪白纱布的右手,搁在梳妆台上,乌迪用化妆棉蘸着卸妆水小心地替酱紫擦去眼影腮红唇膏……酱紫一直盯着自己的手,那些被她忽略的疑惑的碎片翻飞着落下来,像被吸引的铁屑,渐渐勾勒出那隐形磁石的轮廓……

“余菲菲这下该放心了……”酱紫喃喃自语。

乌迪的手顿住了,酱紫笑了一下,“余菲菲的戏真好,你的不好……”

乌迪笑了,“还真是柯南!我也是没办法才陪他们演这狗血剧,投资那么难找,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那天在中国大,你要不是跟陆离走了,我和投资人谈完,出来就会告诉你——后来陆离警告我不能告诉你,余菲菲试探过你几次,幸亏你不知道,不然你肯定露马脚。他还让一个HRBP提出辞职,在和分管副总余菲菲进行离职谈话时,透露猎头公司的内部消息,陆离已经在找下家了。他不走,余菲菲也不会走——陆离被这个多疑偏执的女疯子缠了这么多年,弄得家破人亡负债累累,也是桃花劫……”

酱紫晕眩得有些恶心,伏在自己胳膊上,乌迪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大清楚了。那种坠落的晕眩,开始终日纠缠酱紫。坠到底,哪怕在破碎和疼痛中醒过来,趴在冰冷的现实上,也会好受些……

长富宫日料“樱”,乌迪翻着菜单,笑着对酱紫说,“这里的海胆可以吃……”

房间纸门被拉开,陆离进来,酱紫低了头——自那顿不甚愉快的午餐后,两人再没说过话。酱紫缠着纱布的手搁在桌边,陆离忙问怎么了。

乌迪边点菜边说:“我要手刃余菲菲,阿紫姑娘宅心仁厚,空手夺白刃——怨我,戏有点儿过!”

“咱们家酱紫真是难得啊!”陆离笑说,“在这个随时都会图穷匕首见的无情世界里,还怀揣一份不惮受伤的温厚与深情!”

酱紫抬起头来,点菜的和服女孩近乎耳语地低声问着乌迪什么,乌迪说,“当然。”她笑着合上菜单,看着酱紫说,“生死与共了,酒还是要喝一杯的。”

陆离笑道:“我听说估值都估出白菜价了?”

乌迪说:“烂白菜价!你和艾薇怎么谢我?”

陆离不只甩掉了如跗骨之蛆的余菲菲,还利用随之而来的恐慌心态扫荡了盛世薇光的“创业元老团”,顺带解决了艾薇的离婚困局——“负资产”估值让对方律师放弃了公司股份要求,艾薇成功协议离婚……

榻榻米椅的后背略带弹性,酱紫靠上去晃了两晃,晕眩又起来了,落地窗外的山水庭院,游廊空无一人,檐下灯笼初亮,暮霭中光色昏黄——是梦境,一重梦坠到底,落进了另一重梦里……在这个梦里,酱紫的心空了……陆离身后半人高的落地竹灯笼,灯纱上缤纷的落樱在光影里飘了出来,一只毛茸茸的猫满屋追着蝴蝶一样的落花,酱紫恍惚地想,这个兔子洞到底有多深啊……

三叠 艾薇之水中央

1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账……”

风园北面,有一道半真半假的长城,前半段是园区景观,有垛口城墙,拾阶而上,高处的烽火台是可以望尽全园的观景台,蜿蜒两段之后的部分,就是围墙上做出的画面了。城下几棵龙爪槐,三五个穿蓝衫的陪修女孩子,看着一个灰衣女子槐荫下唱戏。昆腔入耳,城墙上的艾薇不由得停下听,然后摇头赞叹,“女子唱生末,如此浑厚苍凉,这声笑,做得更难得……”

司望舒知道艾薇的感慨不在声腔——前两个月,艾薇以移星换斗的本事,同时完成了盛世薇光和自己人生的重置重启,烈火烹油热锅撒盐地炒自己旗下的几个小网红,没想到炒锅起火,不仅折了锅里的酱紫,连带着厨子陆离都烧伤了,一纸禁令彻底冷了她的灶。亏得陆离颇有先祖陆贾的本事,主管部门也算通情达理体贴下情,盛世薇光认罪态度良好整改方案全面,酱紫草根出身诚实坦荡也颇有几期可证清白的正能量节目,加上还楚楚可怜地晕倒在了冷气充足的会议室里,一周后“出道”就恢复了正常运营。只是下架节目赞助商那里的天价违约金还在协商处理方案,起火烧新灶的钱也不是小数,被逼出来化缘的艾薇,听见这几句唱词,难免有些刺心。司望舒拉她继续走了。

昆腔在她们身后遥遥延宕,“……重来访,但是桃花误处,问俺渔郎……”

见中海集团的董事局主席,本是艾薇提出的来的,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司望舒略费了些心思,给安排成了主席要见艾薇——但司望舒没有告诉艾薇。以司望舒对这位主席和艾薇的了解,各自带着这样的心理预期,才有可能完成“亲切友好”的会谈。

从“长城”下来,走进片杂树林,远远听见酱紫在喊:“林晓筱,停下来!”

接连几次晕倒又查不出任何器质性问题,酱紫在艾薇的建议下来咨询司望舒,问题不大,但林晓晓不肯让她走——林晓筱依然没有把现实中的酱紫和自己幻觉中的姜丽丽“缝合”为一个人,但对酱紫的接受程度比一般人高,而酱紫留下,是因为不想回到和乌迪“同居”的那个家。

“后真相时代”停播、下架的原因是过度炒作明星私生活,主播酱紫本人负面新闻频出,造成不良社会影响。所有的负面新闻中最让酱紫不堪的,既不是性侵过她的高中老师对那段充满同情和善意的“师生婚外恋”的朴实讲述,在媒体报道中不无“援交”色彩,也不是被深挖出当年是“做小三”而非“被小三”的黑历史,而是与乌迪的疑似女同关系——从对面楼上伸出的神奇镜头捕捉到了乌迪与酱紫在厨房相拥的“非日常生活场景”。酱紫这个十五岁失贞、性倾向复杂的“荡妇”,自然人人得而诛之。“键盘侠”们在虚拟世界里“泼粪泼尿泼硫酸”,击倒了现实世界中的酱紫。

司望舒对艾薇说:“你快一个月没见晓筱了吧?”

林中空地上有一架秋千,林晓筱和酱紫面对面站在秋千上,林晓筱双腿用力屈伸,秋千越荡越高,酱紫紧紧抓着秋千绳,闭着眼睛喊着停下来。司望舒警告地叫了声晓筱,林晓筱不再用力,秋千荡着荡着慢下来,陪修小夏上去扶住秋千绳,林晓筱几乎是跳下来的,笑着跑过来,“望舒姑姑!小姑姑!”

司望舒知道艾薇戏剧化的情绪要出来,拍了她一下,艾薇忙点头示意明白,司望舒对林晓筱笑道,“衣服都湿透了!人家酱紫本来就不舒服……”

酱紫拽着秋千绳,坐在秋千上,在她的陪修搀扶下,艰难下地,面对艾薇三个人,满脸羞惭。司望舒说:“我知道你的眩晕还没好,是为了让林晓筱高兴。以后你不要事事都依着她——你越惯她,她越欺负你!跟她小姑姑一样!”

艾薇拉着有说有笑的林晓筱舍不得撒手,司望舒回头见酱紫也出神地看她们,拍拍她说:“羡慕了很多年,是吗?”

酱紫叹了口气,司望舒低声说:“不必羡慕,都是有代价的。”她叫艾薇,“走吧,不能让资本家等我们。”

艾薇勉强维持着淡定,一出杂树林,抓住司望舒的胳膊,“你真是神通广大,这才几周——晓筱那么抗拒——她说什么了?她为什么病?怎么好起来的?”

司望舒笑着抽出胳膊,“好啦!找时间跟你细说,办你的正经事要紧。”

盛夏温度,艾薇抱怨走得妆都花了,说话间进了片竹林,凉意森森,汗很快就下去了,艾薇站下,拿出粉盒补妆,环顾四周说:“这儿倒凉快——屋顶挡住真的天,弄出一片假天空,造风造雨,还要调出不同的温度来,图什么?!”

司望舒笑笑,艾薇这话,其实是在喟叹风雨凉热背后不菲的费用。艾薇的粉扑停在脖子上,沉脸看司望舒:“你笑什么?”

司望舒知道艾薇在缓解上阵前的紧张。她穿了那套宝蓝底子纳纱绣喜相逢团花的高定裙子,据说设计师为这条裙子几次去故宫看服饰展,团花不在胸前,在斜裁的裙摆处,图案中的几痕明黄纹路与颈间的金璎珞相呼应,仿佛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金龙钻进裙子,缠出了玲珑腰身——战袍金甲,她果然是来打仗的。

司望舒叹了口气,上去拿开她的手,从脖子上摘了那套金饰,放进艾薇的手包里,摘下她别在头发间的那颗鸡油黄的蜜蜡发饰,卡在斜开的襟前,口中提醒她,今天主席请的陪客是中海旅游和中海地产的两位总裁。旅游和地产是中海集团盘子最小的两个子公司,旅游去年股票表现不好,地产还没有上市,嚷嚷了几年的“文化+”,加来加去总会掉下来,司望舒拉起艾薇的手,“现在,文化她老人家本人,来了!”

艾薇笑了。两人一起走进竹林深处的敞轩,完成介绍寒暄,司望舒就退场了,自己不在,艾薇会更挥洒自如——那点儿莫名的羞,来自艾薇内心深处,但她总歪派司望舒影响她,司望舒也就笑笑。

除了自己,司望舒观察最为长久细致的另一个人就是艾薇。看着她赤足在荆棘丛中奔跑,看了这么多年,看着她解完一重困再破一重局,仿佛有用不完的聪明,看着她面对岁月,不肯退让分毫的美丽——你以为她要凋败了,展眼再看,她又光艳如初了……只是这一切,不会无缘无故……油尽灯枯的黯然结局到来时,以艾薇的心性来说,太难接受……此刻思之无用,司望舒走出竹林的时候,就让那点儿忧虑,散在了迎面而来的热风里。

艾薇带着薄醉午宴归来。司望舒的办公室隔壁就是她住的套房,绕过办公桌后的屏风遮挡的门,可以直接过去。艾薇进带卫生间的主卧卸完妆、换好衣服出来到套房的小客厅,酒店A区的服务生送来了一杯咖啡,还有未拆包装的高尔夫球服、鞋和帽子,司望舒也从办公室进来坐下。

艾薇端起咖啡来喝,含混说:“约好三点去打球。”

司望舒端详艾薇,“看来很顺利。怎么显得有点儿歉疚……”

艾薇放下咖啡杯,“很歉疚——没想到,我搅了你的清净道场!”

“望舒心灵生活馆”这种天然“政治不正确”的地方,存在了三四年,已是难得的因缘,能由艾薇来收尾,也算是难得的因缘……司望舒觉得心里一松。

艾薇带着不安和慌乱摇晃她的胳膊,司望舒回过神儿来,忙笑了,“不是你我的事儿——风园的地,政府批的是文化用地,还给了一部分配套投资,现在的定位,很难摆脱高档会所的嫌疑,开放、转型是必然的事情。二期的雅园、颂园的方案,本来上一任主管领导已经同意了,没来得及签字他出事儿了,继任领导来风园考察了一次,回去否决了雅园和颂园的方案,施工证办不下来,配套用地上的商品房和综合体也动不了工——你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捣乱的。”

艾薇松了口气,随即埋怨,“你早告诉我,我还能再加点儿价!”

“现在也不晚。对于丰海来说,董事局主席不会花一顿饭外加一场球的时间,只跟你谈‘孙子公司’下面的一个小项目的。”司望舒说。

艾薇端起咖啡一口气喝完,开始打工作电话。

司望舒站起来,指着主卧,对正打电话的艾薇说,“不用看我也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去打球之前,把战场清理干净!”

司望舒有个两点钟的单人课程,约课的客人,就是上午唱昆腔的灰衣女子。她已经是巩固阶段,相对比较轻松,下课时司望舒告诉她不必再约课了。司望舒走回办公室,发现套房的屋门开着,朝里看了一眼——她也没指望艾薇真会清理战场,虽然艾薇答应时拼命点头——司望舒呆住了。小客厅沙发上摊着四五套罩着防尘袋的裙子,地上一堆鞋盒子,茶几上还放着个三层的螺钿首饰盒,一个玫红的无纺布收纳盒,艾薇的助理从卧室里掬着要扔的球服球鞋的包装盒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司老师对不起,艾薇总要换衣服……”

活得如交响乐般浩大,艾薇啊……司望舒不想让艾薇的助理尴尬慌乱,立刻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去做自己的事了。

司望舒在电脑上填完刚才那女子的记录,点结束课程,工作流程系统会通知客服中心,协调安排离开的时间和方式,减少刺激平稳过渡……最后一个蓝色的未完标志消失了,屏幕上一片灰白……

有人轻敲开着的办公室门,司望舒闻声抬头,门口那人拎着三个大购物袋抱着一大捧花,朝司望舒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司老师好,乌迪。”

司望舒忙把她让到隔壁套房,乌迪环顾小客厅,笑道,“侵略者来了!”

2

盛世薇光团队,当天就“进驻”了风园。

艾薇再次出现在司望舒办公室的时候,换了条抹茶色的真丝无袖长裙,松松地系着秋香色手编腰带,她近乎是冲进来的,腰带的流苏穗子飘起,挂在了瘿瘤木茶海不规则的边缘上,只得停下小心地去解那团丝线。

司望舒扣上了电脑,“干嘛?慌张成这样!”

艾薇说:“惹你不高兴,被扫地出门,急着过来道歉呀!”

乌迪是被艾薇叫来的开会的。她提前买了食材,向司望舒提出了个“不情之请”——借用厨房。司望舒让服务生拉了辆行李车上来,装上艾薇的各色行头首饰化妆箱,先拉去了开给她们的客房,再带乌迪拉着食材去风园里的小厨房——主席今晚没客人要招待,跟那里的主厨对接一下,乌迪就可以用了。司望舒让助理通知艾薇,打完球回来直接去房间洗澡换衣服、化妆,然后去吃午饭的地方吃晚饭,司望舒开始整理自己的资料,没想到艾薇又跑了过来。她嘴里说着是来“道歉”,司望舒知道她实际上是来“报喜”的。

艾薇走到她身边,依着桌边,低头摩挲着胳膊上缠的一长串细小的冰种黄翡珠子,说得颇为矜持含蓄,最后爱娇地推推司望舒,“陆离晚上带团队过来,明天一早开始谈判,给我个小会议室呗。”

司望舒拿起艾薇的胳膊,一圈一圈地解下那串珠子,莹润透明,触手生凉,司望舒摩挲着珠子,看着艾薇,“我安排好了和你们对接的负责人,心灵馆的收尾一周之内应该能完成……”

艾薇愣了,“你未卜先知?”

司望舒笑说,“先知谈不上,的确也未卜,五月份我就开始在做结束的准备了。”她把那串珠子拍在艾薇手上,“走吧,咱们去鉴赏乌迪的厨艺。”

艾薇挽着司望舒朝风园走,“我真不喜欢这个乌迪……”

司望舒说:“也不能勉强你喜欢,今天我见了,还算正的一个人。”

艾薇站下了,“你不知道她有多恶毒、刻薄,阴暗——骂我龙团凤饼婊!她还正?弯弯肠子不要太多!她这次和陆离一起设计余菲菲——余菲菲最后拿到的钱,买不回当初卖掉的那套房……”

司望舒叹了口气,“你比谁都明白她的真假邪正,可你还是心里不舒服!”

艾薇笑了,挽起她的胳膊继续走,“你好可怕!”

那片竹林是从淇澳竹林蔓延过来的,里面藏着那个小小的竹栏敞轩,敞轩内的餐桌已经布置好,乌迪带来的花插满了敞口玻璃花缸,怒放的深红色重瓣雏菊,衬着暗绿色的桌布,朱碧两色浓郁得像在流淌,音乐一般溢出了物的边界,那是遥远异族民歌里听不懂原委的甜蜜忧伤……

花下是伏在桌边发呆的酱紫——像是感觉到了司望舒凝视的目光,回过神来,对着她们一笑,“晓筱非要回去换掉绿T恤,她不能忍自己和餐桌撞衫。”

艾薇笑着看司望舒,央告地晃晃司望舒的胳膊。司望舒知道她还是想问晓筱如何好起来的,故意笑着说,“你这一路撒娇,还没够?酱紫看着呢!”

敞轩和小厨房之间有一条廊子连着,两个服务生一个推着放凉菜的餐车,一个抱着装酒的冰桶沿着廊子走过来,乌迪端着杯白葡萄酒跟着后面,她喝了一口,环顾四周,“在这儿做档美食类真人秀吧,厨房很漂亮,也好用!”

艾薇笑着说:“你也考虑一下司老师的感受,这么肆无忌惮!”

乌迪走过来,“司老师已经用笑脸欢迎侵略者了!”

乌迪在桌边放下酒杯,对冲着花发呆的酱紫说,“贝加罗雏菊,漂亮吧……”她的目光落在酱紫搁在桌边的手上,愈合后的伤口留下了很淡很细的一条疤痕,有些惊讶地笑着说,“哎,有爱情线嘞!”

酱紫跟着被拉起的手站了起来,随即又软软地倒了下去,乌迪一把抱住她,司望舒绕过桌子,掐住酱紫的人中,和乌迪一起托着她坐回椅子上,很快酱紫就苏醒过来,趴在桌边,林晓筱换完衣服回来,跑到她跟前,“你又晕了?”

酱紫羞惭地说:“我真扫兴……”

乌迪走到了敞轩的边缘,拿出支烟,司望舒抬头说:“进来抽,敞轩里监控拍不到——来这儿的客人常有抽烟的,这里装了排风系统。”

乌迪默默抽完烟,又进厨房去看热菜,司望舒等在厨房门外,等乌迪出来,悄悄告诉她一会儿如何玩游戏,乌迪起初有些吃惊,听完一下把司望舒抱起来转了一圈放下。桌边的人都在看,等她们过来,艾薇瞪着司望舒,“你跟她说什么?”

乌迪笑道:“司老师说她对我一见钟情,我说Me too!”

大家都笑,只有艾薇木着脸抿抿嘴,没搭理乌迪。司望舒不管艾薇,招呼大家开餐,服务生倒酒,桌边除了司望舒、艾薇、林晓筱、酱紫、乌迪,酱紫和艾薇各自的助理,还有司望舒叫来的林晓筱的陪修小林、小夏,九个女子团团坐了一桌,司望舒先敬乌迪,赞美乌迪的厨艺惊才绝艳,众人纷纷附和。服务生给司望舒拿来了色盅,司望舒说咱们来玩“KISSKISS”吧。

酱紫的助理倒吸一口气,“司老师也太潮太酷了吧?!”

艾薇被助理科普游戏规则,立刻反对:“疯了吧?你我跟她们玩夜店游戏?!”

司望舒说:“你闭嘴!举手表决——哎,你们不想看高贵冷艳的艾薇总Kissing吗?——少数服从多数!”

艾薇看着齐刷刷举起来的手哀叹:“民主是最可怕的人类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掷色子,掷对点儿的两个人喝酒、互吻,可以吻额头、脸颊、嘴唇和脖子,酱紫的助理和小夏就吻嘴唇和吻脖子的意义发生分歧,激烈的学术碰撞被司望舒打断了,“流派不同,咱们搁置争议,各吻各的意思!”

从司望舒开始,大家轮流掷,艾薇和小夏先对了点儿,喝了杯酒,互相亲了脸颊,小夏亲艾薇的时候,让小林帮她拍照片,性命担保不发朋友圈。几圈下来,四瓶白葡萄酒消失了,有一轮是乌迪吻了小林的嘴唇,几个女孩子尖叫着拍桌子,酱紫的助理抗议乌迪为什么只吻她额头,乌迪回答说:“把你脑壳里的松子儿吻成花生仁儿,至少不会再把酱紫一个人丢在夜店里了!”

两轮后,酱紫和自己的助理掷对了点儿,她们俩嘟起嘴唇接吻,还举着手机自拍——林晓筱就过去给她们捣乱,三个人笑着滚在一起。闹完了继续玩儿,酱紫掷了个六点,司望舒胡乱掷了一下,起身走走,隔了四个人是乌迪,乌迪掷完,走到她身后的司望舒伸手摁住了色盅,揭开一半,抬头笑说六点。

乌迪走到酱紫身边,酱紫也站了起来,两人碰杯,乌迪让酱紫选“姿势”,小林小夏开始“污污污”的拍桌子起哄,酱紫竟然吻了乌迪的脖子,乌迪夸张地靠着敞轩的栏杆,说晕,多巴胺瞬间分泌太多处理不了……

敞轩里灯初亮时,已经近八点,艾薇的助理告诉艾薇,陆离他们半个小时后到。只有乌迪和艾薇去开会,司望舒陪她们去会议室,艾薇笑着说:“折腾我们一晚上,就为给酱紫实施‘脱敏’疗法?”

司望舒说:“不是,主要是为了看你羞羞答答被小姑娘调戏!”

艾薇笑着啐司望舒,忽然正色,“你们的会议室不会也——”

司望舒说:“只有风园和C区特护房间装有监控,会议室和所有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以及酒店其余房间,都没有,公共区域才有。放心密谋,明天见。”

把艾薇的人关在了门外,走进卧室,艾薇残留的香水气依旧浓烈,仿佛她又跟了进来。艾薇最近几年专用一款Bijan的香水,非得说是木香龙涎的味道。司望舒意识到自己有些隐约的焦躁,她开始检查原因。

似乎和酱紫有关。今晚充满性暗示和性炫耀的游戏营造的场景,酱紫的初步反应是积极的,说明自己对她“心灵场”能量文化符码的辨认和引入符码的选择,都是对的,接下去的治疗相对就容易——不管用什么能量维持了“心灵场”的正常阈值,就是“修复”成功。司望舒不会用文艺的眼光分辨什么残酷温暖阴暗光明,更不要说道德眼光里的高尚卑下自私无私了……不然积累下来这三百多例不同程度“生效”的实验对象,足够挑战司望舒自己的心灵场阈值了。

为了这场颇具规模的实验,司望舒的确挑战了自己的现世规则。望舒心灵生活馆里一部分客人是实验对象,有一部分是选择常规治疗方案的普通客人,另外则是用“金主”,他们的无聊空虚维持了生活馆的运营——弄些“冥想”、“正念”、包括催眠之类的小机巧,对司望舒来说不是难事,佛禅中医、显宗密宗,她也拿来做手段营销课程营了。只是她做得克制,谨慎,隐秘——事实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那些客人有什么质的区别。当然,遇到不能承受费用的理想实验对象,司望舒就代为支付费用——这几年,她在客人和陪修们眼里,越来越像菩萨了。

这场实验能推出的结论,就像那块暗绿玻璃碟子的香茅艾草皂一样,触手可及,只是手伸过去,却感到了森森的阴冷之气……司望舒察觉到自己内心在抗拒,立刻告诉自己,那就多退一步——放弃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回到实验素材本身,重新研判——压力消除,诸多蠢蠢欲动的浮念随之消停,洗漱上床,略自调息,也就安眠了。

急急的敲门声和外屋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同时在响,司望舒刚醒时还有些疑惑自己在做梦——她到无梦深眠的状态已经有几年了——自己对风园的执念如此之重,竟有了这样的梦境?也就一念,她随即清醒了,起身去开门。乌迪穿着件大T恤,光着腿,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脸色凝重,合上手机,进门随手关上了门,递给司望舒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个优盘和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退出风园项目,否则后果自负。

乌迪说:“艾薇,我,陆离三个人房间里有,公司其他人确认过,没有。这里面,是视频——是艾薇……”

司望舒蒙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打断乌迪,“不必说了——艾薇怎么样?”说着就往外走,乌迪跟在她后面说,艾薇就说了一句去找司望舒,再也不肯说话了……司望舒走得太急,踩到裙摆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她随即扶墙站稳了……

3

艾薇眼皮渐渐停止了抖动,她在药物的强迫下睡着了。司望舒从艾薇的手里轻轻抽出自己的手,离开房间,轻敲对面乌迪的房门。

房间里不只乌迪和陆离,还有酱紫,酱紫正在盯着电脑屏幕,不断用鼠标调整,细看那段录像。乌迪忙解释,“司老师,酱紫心很细……”

酱紫定格一帧画面,仰头说:“这不是监控录像,是有人拿手机对着显示屏录下来的——放大画面,仔细看,屏幕上那人的影子……”

司望舒略松了口气。心灵生活馆与酒店的监控是分离的,主控界面只有在她办公室的电脑上才能打开登陆,无论是调看、复制、删除都只能由她来做。中控室只能看到公共区域的画面,但是风园属于公共区域。那晚她打开电脑,本来是要拷贝单人课程的录像资料,打开公共区域界面随便看了一眼,深夜时分,一片黯淡的园内只有乔松区域的画面是亮的,说明有人在,她点开放大画面,看到了乔松岗下茅屋内的艾薇和左后卫……

司望舒愣了一下,迅速退出画面,登陆主控界面,输入口令关闭了乔松区域的监控,然后调出录像进行彻底删除,退出登陆,关闭电脑,一路急走到中控室,敲门进去发现值班的两个安保人员,一个略显尴尬的朝她笑笑,叫了声司老师,另一个则假装在看一墙的监视屏,听到她的声音,才扭头示意。

司望舒认出了笑的那个人,是左后卫的表弟,沾表哥的光才有的这份工作,那位表弟抢先说:“司老师您放心,我们不会乱说。”

看来事情就出在这个“不会乱说”的表弟身上。司望舒拿起房间的电话,打给总台,果然——左后卫今天入住了,司望舒问了房间号。放下电话,司望舒对着酱紫说:“回去睡吧,你别跟着熬了。”

酱紫站起身,认真说:“我觉得这段录像根本没么威胁,尺度也就到Kiss……”

乌迪哼了声,“真是有代沟——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要听,快回去睡觉!”

酱紫乖乖地走了,司望舒简单说了左后卫的身份以及其中的利害关系。风园一期策划案原来的定位是传统文化与中医养生,在寻求技术支持时左后卫在中医药大学碰上了司望舒,这才有了后来的望舒心灵生活馆。左后卫团队做了五年的二期雅园颂园方案被否定,他还在紧急修改——显然今天知道自己出局了。

陆离说:“这个左后卫倒不可怕——我去谈。只是消息透得这么快,说明我们要蹚的这滩水够深够浑。司老师,您千万得给我们保驾护航啊!”

司望舒笑笑,留在乌迪房间和她一起等陆离谈的结果。

乌迪捏着那张纸条,说:“这个操蛋的世界啊!就躲不开这种拙劣又狗血的剧情!”她点烟,顺便用火机烧掉了那张纸条,“没指望活成史诗,活成篇有点儿思想逻辑的小说行不行?混到四十大几,连装逼资格都快混没了!”

司望舒颇有意趣地看着乌迪,“乌迪老师还想过要活成史诗?”

乌迪笑着说:“不是抓过理想主义的尾巴嘛!咱们是同龄人——你看陆离,无情无义唯利是图一混蛋吧?还想跃迁到移动互联世界继续办《新青年》呢!”乌迪熄灭了烟,颇有些郑重,“司老师,我是个俗人,不敢说劝您,学一句舌:粉墨登场笙管浓,谁知槛外雪花重——您下凡帮帮我们……”

司望舒摆手,“什么槛内槛外,这话我不配……”她意识到自己的急切会被误解成矫情,放缓了语气,“乌迪,咱就不老师老师瞎客气了。我知道自己——”

乌迪说:“你至少得帮艾薇过道坎儿——不是今天这事儿,这是意外……”

陆离回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显然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陆离敲门进去,态度强硬,直接告诉左后卫他们公司要报警,敲诈勒索是刑事犯罪,如果他们这些业余侦探不到半个小时就能找到他面前,警察破案会更容易吧。硬的来完来软的,陆离替左后卫感到遗憾,和艾薇有这份情谊,何苦被人当枪使——因为接下来他合作的甲方,不是现在透露消息给他的人,而是艾薇。盛世薇光要与中海文旅地产版块整体合作。艾薇是念旧重情的人,希望左后卫能明白。左后卫最后几乎是感激涕零了,不仅当场删掉了手机里的视频,还竹筒倒豆一般自己知道的中海内部人事关系说了够。陆离笑着说:“一个很天真的老人家。”

那段视频是他表弟录了发到他手机上的,原本是开玩笑,左后卫当时没看见,后来也吓了一跳,他表弟说司老师处理过了,他才放心,逼着表弟删了录像,他自己却没舍得删——今天听到消息,脑子一抽就想出这么个昏招。

这样的昏招,是左后卫大脑皮层的化学电信号与周遭充斥着拙劣狗血剧情弥散出的信息场能量交换的结果……艾薇永远跟这些不堪的人和事绞缠不清……

司望舒回到卧室,斜依着床头,艾薇的香水味还在——艾薇怎么就闯进自己的世界还赖在那里不走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厌烦透顶还会大冷天在雁栖湖边陪她到半夜,听她为一段庸俗肤浅的情感喋喋不休,不知道为什么接到她一个含混不清的电话,就闯进酒吧从一群说不清是艺术家还是流氓的家伙手里把嗑了药的艾薇抢出来,伺候她吐了一夜,第二天等她醒来,扇了她一耳光……

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不想承认——黑暗中那股味道幻化出了艾薇,翩然如蝴蝶般轻轻落在她身边,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所谓木香龙涎里肌肤的温热……司望舒跌落时很清楚自己没有睡着——她摔得很实在,半天没能从地板上起来——颠倒梦想……

司望舒慢慢起身,深吸一口气,左肋下有一处隐隐作痛。她走到小客厅,烧水给自己泡了一壶菊花,玻璃壶里慢慢舒展开的金丝线菊,一朵就占满了小巧的壶身,水与玻璃都分有了花的颜色……

次日一早,司望舒去敲艾薇的门,没人应门,她找服务员打开房门,艾薇醒着,手里握着手机,躺在床上,看见她进来,丢了手机,一下缩进被子里去了。司望舒拿起滑落的手机,手机还停留在微信界面,陆离把事情结果告知艾薇,早餐碰面时,有些想法要请示。司望舒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笑说,“知道晓筱是怎么好起来的吗?我们俩一起读《红楼梦》,她就好了。”

艾薇掀被子坐起来,“你瞎说八道。”

司望舒说:“你要相信科学。我们才读到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艾薇歪头看着司望舒,似乎在辨析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司望舒笑起来,“快起来,不还得打扮半天吗?今天,我陪你参加会议。”

艾薇出现在西餐厅,那点儿郁郁的情绪被白粉绿黛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司望舒注意到了她不断抿起来以至于破坏了唇线的嘴角。陆离完全在用汇报的语气和措辞谈自己的想法,艾薇默默地听着,喝着咖啡,乌迪起身给她端了一碟甜点一碟水果,艾薇吃了颗葡萄。陆离和乌迪都是聪明剔透的人,态度自然要越发恭敬。

司望舒也就参加了第一天上午的会,下午给酱紫做了一次完整的“心灵修复”,完成林晓筱的出院报告,至于别的客人离开的事情,酌情协调就是。

三天后,关于风园项目的合作协议签署。虽然协议内容还是酒店公司以购买服务的方式委托盛世薇光团队完成风园一期的内容转型和二期的内容建设,但在当晚的晚宴上,已经有人在讨论呼之欲出的“中海薇光文旅集团”了。

司望舒去露了一面,心灵生活馆完成历史使命,司望舒与中海方面彼此表达感谢。回到办公室,全部资料备份已经装箱,贴着封条,电脑已经彻底格式化,自己的东西有限……有人敲门,门外站着不好意思的酱紫,“司老师,您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聊聊。”

捧着司望舒给她沏的菊花茶,酱紫说她读了《延展心灵》,“读不太懂,稀里糊涂地看,好多术语,上网查了解释还是不懂……”

司望舒笑了,“以我昏昏,怎使你昭昭?师妹要做项目,她翻的中文,心理学术语就这样,比喻、借用,还有生造的,很难弄——这种书,你不必看的。”

酱紫说:“我还是觉得很神奇——心灵不是以人的皮肤为界的,也不是以身体为容器的,人的认知是神经系统、身体与环境之间动态交互的自组织过程。我,是一种‘场’式的存在,心头一念,可能是被千里之外百年之前某个故事中的某句话牵引控制,也许自己都不知道那句话……如果‘我’,是因果耦合变动不居的能量交换‘场’,是不是不断引入好的能量,‘我’就会变好一点点?”

司望舒笑了,“延展心灵观只是一种假说——其实,人类目前对‘心灵’,认知、意识的了解非常有限,没有共识。不过作为生活中的人,笛卡尔主义那种‘我思故我在’的主体性观念,是思考的基础——不需要知道就会这样做,人很难接受一个不独立的自我——你的想象很有趣,有点儿像做环保,多种一棵树,少开一天车,就多一点儿蓝天……”

酱紫也笑了。

司望舒给酱紫续茶,“自然生态也没这么简单,既然是耦合,就不会遵循线性因果论——延展心灵观基本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只是启发了我的思路,至于我所谓的‘修复’,那只是比喻……”

“第一次见到您,您给我讲过化城喻……”酱紫捧起茶杯,“我现在才知道,那时候,您事实上已经给我做过一次心灵修复。”

化城喻,是司望舒经常用来宽慰人的佛教故事——虚幻的城,却能提供真实的庇护和憩息——需要这个故事宽慰的人太多了,包括司望舒自己。拿着无形的手术刀去拨弄、切割、缝合那些“人心”久了,她需要这样的故事来抵御不知来处却浩大无边的虚无……这场谈话从有趣走向了危险,司望舒想结束它。

“书读多了心思多。”司望舒笑着说,“你这样会把自己绕糊涂的。你不能拿概念检查自己的心,就像你不能查着百度百科,给自己看病一样,会出事儿的。”

酱紫也笑了,放下茶杯,“我小时候——年轻的时候,身边都是很糟糕的事和人,我就觉得自己跟他们不是一国的,我属于一个更好的地方,属于更好的一群人——现在,我曾经以为更好的那群人,和我以为很糟糕的那群人一样,没有更坏,也没有更好,真没意思——人活着总该变得更好……”

“别忘了这个念头,去做想做的事——fllow you heart!”司望舒起身抬手,做出拿那句英文当口头禅的脱口秀演员的经典手势。

酱紫又惊又笑,“您也看这个?!”她也站起来,“您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

4

镜子里,笑凝固在脸上,司望舒用力搓了搓脸,才让略显怪异的笑脸消失了。酱紫离开了,但她那些子弹一样的问题却留在了司望舒的身体里,司望舒像迟钝的无痛症患者一样,低头看见伤处才知道——司望舒立刻盘腿坐在地板上,调整呼吸,收摄心神……

“So?”耳边想起那人的声音。

六年前,桑耶寺廊下,他和她并排坐着,看暮色中看着低头走过的僧人手里不停转动的转经筒,司望舒低声说,“都是徒劳……”

他扭头看她,“So?”

司望舒没有应他。徒劳又怎样?不怎么样——司望舒何尝不知道自己穷其一生做的事,也是一场徒劳。

十二岁之前司望舒的人生基本设定是这样的:远在新疆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一岁的司望舒被舅舅抱回来,交给了姥姥。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舅妈和舅舅打架,被打伤的舅妈吼叫着早晚我也学你妹妹,杀了你。听到这句话的司望舒只问了一句,我妈杀了我爸之后呢?舅舅扭头冲出了家门,舅妈搂着她哭——司望舒的妈妈疯了,至少司法鉴定是这样,更荒唐的是,跟着舅舅回到老家的疯妈妈,第二年竟然在家门口丢了——大家猜测多半是被拐卖了。

司望舒的世界和这个世界中的自己,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无声无息地碎了。当然,另一重世界景象和另一个自己,也随之出现——但是十二岁的她,凝视着,摸一摸,瞧一瞧,疑心那是另一重镜子……她不曾与任何人谈论这种疑惑,她也不愿意清理掉那些碎片,她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耐心与审慎,花了很长时间去辨析那些碎片……填报高考志愿时,一贯温顺听话的她,谁的意见也不听,坚持选择了将来要被分到精神病院的专业——这是不能商量的。司望舒进入专业领域之后,才知道自己所要解决的疑惑,是一项浩大到注定无法完成的工程——但她还是眼也不眨地把二十七年投了进去。

司望舒使用过几乎人类现有的所有心理学方法对自己进行认识和分析,她的情绪和心理状态在科学管理下基本是恒温恒湿的,今天竟然被一个懵懂女孩子的问题弄得寒热往来——即便问的人懵懂,问题还是问题,司望舒被那问题逼得一路东拉西扯找遁词,最后竟表演起来——她羞愧得头脸发烧,吸进去的那口气竟也变得滚烫直扑左肋,她疼得一下歪倒在地板上——足足等了两三分钟,才慢慢试着起来。看来前几天跌的比以为的严重——有过旧伤,司望舒判断可能又骨裂了,她慢慢呼吸,平躺在床上——掩埋在记忆深处的一个场景翻腾出来……

也是六年前,和那人进西藏之前,陪他去看望一位老师。司望舒甚至都不记得这位老师的姓名。她当时有了“延展心灵修复”的初步设计,尝试过一两次,没什么效果。那晚的谈话她基本没有参与,那位老师似乎是怕太过冷落她,问了她,司望舒就说了,老师听了,问了她一句话,为什么要做这个?司望舒很自然的回答,做研究。老师说,等到生效了,发心就重要了……她当时没有听懂这句话,轻轻放过了。

静静地躺了一夜,司望舒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翻出电话薄,算算时差,拨通了那人的电话……

五点十分,司望舒拿着收拾好的简单的行李到楼下上车,给艾薇发微信说明去向,一个小时之后,她已经在登机口候机,耐心地听完艾薇在电话那头的叫喊,两个半小时之后,她在四川双流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午后一点,司望舒已经在大佛禅院,面对着莫先生,吃下一碗素面……

司望舒今天才知道,老师姓莫。莫先生住在这里整理自己的文稿,每天佛学院的研究生过来帮先生打稿子——不熟悉佛教典籍的打字员打不了先生的稿子。司望舒当天下午就把自己变成了打字员。莫先生看她打稿子,笑着说,读了这么多经啊。司望舒说,都白读了。莫先生说,不白读。

两个多月后,司望舒收到乌迪的一条微信:望舒先生台鉴,蔷薇无花,光怪陆离——自执金戈自执矛,自相屠戮自张罗。先生但将窗外清凉,分半点与这热恼人间,慈悲慈悲,救我于水火!

司望舒看后一笑,她也正要回去,学校开学两周了,好在她带的研究生节后才开始上课。走前闲谈,听莫先生讲,同在禅院住的那个辟谷养生班,有个学员前一晚饿得睡不着,出来瞎转,先生见他可怜,就给了他一包苏打饼干,他转瞬吃完,看着空袋子说,花八万块钱修行得来的道理,葱油苏打真好吃。

司望舒咯咯地笑。莫先生笑着说,我本来还担心他会后悔偷吃——破了功,没想到,他竟然悟了!司望舒越发笑起来,莫先生看着她说,听见你的笑声了。刚来那几天,你的笑没有声音——看来伤是好了……

司望舒眼眶有些热,什么话也没说。

北京落地,来接机的不是司机,而是乌迪、酱紫和林晓筱。上车后乌迪笑着说:“艾薇吃醋生气呢——说她打电话求你都不回来,我一条微信你就回来了。”

司望舒笑着摸摸林晓筱的头,“你怎么样?”

林晓筱说:“我辞职了。现在的老板是酱紫。”

司望舒对酱紫说:“那你这个老板做得一定很辛苦。”

酱紫笑着说:“再辛苦也比乌迪好受点儿……”

林晓筱插嘴说:“小姑姑都朝陆离脸上扔投影笔了,乌迪凌空接住,哇哦,好精彩!”

艾薇竟然一改戏路,司望舒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她问林晓筱,“陆离怎么惹你小姑姑了?”

“艾薇女士的客厅”第五季策划案大改了三回,为了给陆离施压,第三次艾薇亲自讲的PPT。乌迪说她都怂了——那就再做一季吧。陆离偏就杠上了,花钱费力招人骂,我是有多贱?!

艾薇当场就爆掉了。过后自然是陆离道歉,但他还是不肯让步——因为他要对董事长和公司负责。道歉成了辩论:只要流量不讲格调不顾底线,惹得麻烦还小?!这是对公司负责吗?——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流量是真的!饿死的都是不识时务的假清高!艾薇一个“滚”字,终结了这场新媒体观念之争,自此乌迪就如婆媳矛盾中受夹板气的儿子,两边看脸,水深火热,连和中海旅游谈判这样的大事,都因为两个人的态度拖慢了节奏。

“陆离不是觉得策划案不好,而是想彻底停掉艾薇的节目吧?”司望舒问。

乌迪开着车,“真人面前我就不说假话了,是。那次我说让您帮艾薇过一个坎儿,指的是这事儿。咱们去风园——明天‘风之子’录半决赛和决赛,艾薇决赛要颁奖——不知道您看没看,节目上的仓促,效果还不错……”

林晓筱说:“我们可火了!是今年暑假最火最火的真人秀!”

“有什么可炫耀的?几个流量鲜肉拉着嫩模小花,穿着不伦不类的假汉服满园子乱跑,能说清楚‘关关雎鸠’,就是集美貌与才华一身的‘风之子’——反正中海的钱,砸呗!”艾薇幽怨地看着司望舒,“回来你先跟我说节目?!”

司望舒看看十人台的包间里只坐着艾薇、林晓筱她们三个,乌迪与酱紫都有事要忙——不忙她们也要躲,“既然说了,就说到底,”她夹了一筷子姜汁西芹,“撤吧,当盘被人嫌弃的菜,还不如不上桌。”

“不管曾经多受欢迎,下一秒就可能被嫌弃,这是做内容的命——我接受。十几个人弄一百个公号,不是人在写,机器抓取内容,算法来判断推送,编辑不要脑子,就像工业化后纺织工厂的女工,来来回回看着机器就行——有点儿想法和创造力的编辑都辞职了。我不接受这个!优质的原创内容,才是新媒体的本命。”艾薇说到最后动了气,扭头看见林晓筱在弄手机,“林晓筱,好好吃饭!”

林晓筱默默放下手机,开始喝刚上桌的泉水松茸汤。

司望舒一笑,“真是太阳底下无新事——中国有纺织厂快两百年了吧,缂丝云锦纳纱绣,没了吗?过去宫里的娘娘穿,琏二奶奶林姑娘穿,现在您老人家还在穿——不做无谓之争了,你也不是认真气这个。”

林晓筱喝完汤,胡乱吃了两口凉菜,就匆匆忙忙跑了。

艾薇用青瓷小勺搅着汤,“连晓筱都是能躲就躲着我了——真成惹人厌的老女人喽……”她抬眼看司望舒,“我知道——抱怨才是衰老的标志……”

司望舒笑起来,“别搅了,鸡汤凉了不好喝。”

艾薇丢了汤勺,“听这银铃般的笑声——上了趟峨眉山,菩萨变妖精啦!哎,我说白素贞,别笑了——”艾薇忽然不说话了。

刚绕过挡门屏风走进来的陆离,开口说,“看见司老师笑,我就放心了。”

5

艾薇与陆离的这场闹,半真半假。艾薇不肯低头退场,陆离坚决要停掉节目,这是真的。陆离人情练达,何苦正面硬杠?继续拖着就好了——反正也拖了大半年。艾薇多大的委屈都能忍,根本不会在正事儿上使气任性,这样的两个人偏就当着全世界打作一团,外人也许能信,司望舒却觉得太过“抓马”。就连两个人所谓的观念之争,多少都有些台词的色彩——陆离的文青心思,一点儿不比艾薇少,艾薇的现实考量,只怕比陆离还多。

司望舒在禅院看了两期“风之子”,还和莫先生讨论过。莫先生听后说,做的人有心。节目设计得糙,但构成十五国风队的队员,那些通过“出道”选上来的素人,展现了遴选者独到的眼光——都不是通常所谓的综艺咖,也不像艾薇鄙薄的那样无脑,给选手发挥的空间很开阔,有个选手就一首《蒹葭》,《毛诗序》如何说,朱熹如何讲,王国维怎么评、钱钟书如何分析,琼瑶如何改,我如何理解……口若悬河十三分钟,节目组一秒未剪,现场一片惊呼,满屏弹幕都是“不明觉厉”。陆离无异在用一种挑战的姿态来规训观众的口味。不过他也没有冒险,当红“鲜肉”和嫩模来做领队,芒果台请来的主持团队,收视保证还是有的。

第一季刚播四期,第二季的海选已经在“出道”上如火如荼地开始了。借着中海给的这桶水,活了“出道”这条大鲤鱼,一季“风之子”,鲤鱼跳过了龙门,谈判桌这边盛世薇光的身价,早不复当初了。

这才是艾薇和陆离敢闹敢拖的真实原因。

司望舒尽职尽责地当好了台阶,那两位也都款款下来了。三个人吃完饭出来走到大堂,值班经理跑出来给陆离道歉,折腾半天也没调出来房间——A区顶层的总统套都被粉丝团包了去,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全住在附近的快捷酒店。

艾薇忍着笑,故作淡然地说:“要不,我让晓筱跟我挤挤?”

陆离笑着说:“艾薇总,做人要厚道!”

陆离走了。艾薇挽起司望舒,笑出来,“听我八卦啊,余菲菲这阵子都在微博上撞天屈告地状,陆离不仅骗了她十八年青春,还设局骗她损失了以千万计的财产,乌迪、酱紫是帮凶,有录音有照片,协议文件银行记录,铁证如山……我也是才知道陆离跟酱紫还——奇怪,这次她倒跟没事人似的。”

司望舒微笑着说:“不止吧?她应该会力挺陆离。”

“真是!”艾薇笑着说,“酱紫在微博上把余菲菲骂她的话一句一句怼回去。有一句很精彩——用自己女儿生日做手机密码,十八年没有改过的男人,变成了渣,只因为遇上了余菲菲这个人性粉碎机!比喻清奇,逻辑也让人无语——对了,陆离的女儿真是好,明天你能见到——”

第二天司望舒被艾薇强拉到主看台——看陆离的女儿,更看陆离的表演。

陆离参与的是所有选秀比赛必不可少的煽情环节——亲友祝福,他站在女儿的对面,“看着我的小仙女,我自惭形秽——对不起,爸爸今天丢你人了。昨天跟摄像大哥还有我们的崔导挤在速8的一张大床上过了一夜,麻烦摄像给崔导个镜头,大家看到了,比我还丰满——但我骄傲,为什么?节目太火,方圆五百里都没房间了。上午丰海逼着开会,金主啊,那是我爸爸!不得听话吗?也没时间去捯饬,刚才想让化妆师给抹点儿粉吧,才发现胡子都没刮——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一个不堪、狼狈的中年男人,不算油腻,但也不够体面,甚至不够——干净,”陆离压着哽咽狠狠地说出“干净”两个字,满是笑声的现场安静下来,“但他够坚强,够努力,只因为有你!宝贝,爱你!”他朝女儿张开胳膊,女儿轻轻地伏在他怀里,他搂着女儿,面对观众说,“感谢女儿,给我机会让我爱她——虽然我给出的爱不完整,破碎,千疮百孔。莱昂纳德·科恩说过一句我很喜欢的话: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多会演!”折腾完全部流程,艾薇拎着礼服的裙摆,被安保护着刚出风园的门,扭头就对司望舒说,“多会演!那件不合身的皱吧西服,专门找的!”

司望舒噗嗤笑了,“戏是假的,情是真的。就算情也是假的,理是真的。”

艾薇突然抿紧了嘴唇。餐厅落地窗前的水池上,金天正领着两个孩子在看水里的锦鲤,林晓筱站在一边打电话,她挂了电话,对金天说了句什么,匆匆往风园门这儿走,顶头撞见她们,她对司望舒说:“望舒姑姑,看好我小姑姑,别把金天吃了——吃了我俩孩子就没爹了!”

艾薇气结,司望舒强拉她走了。第一季杀青的庆功宴艾薇都没去慰问示恩,脱了礼服,穿着衬裙窝在床上生气,司望舒就坐着陪她。

“你说理是真的,好!裂痕还不多吗?都成筛子了!光呢?怎么不照进来呀?!”艾薇捶着床,眼泪滚了下来。

艾薇的假睫毛掉了,粘在脸上,司望舒伸手替她捏下来,又难过又好笑地低声说,“裂痕,又不会发光。”,伸手把纸巾盒递给艾薇,“给你讲个我的故事吧。”

艾薇一下坐起来,擦了擦泪,顺便把那边的假睫毛也拽了,瞪着眼看着司望舒。司望舒笑了一下,学着艾薇文章的调子开始讲,“……她强悍霸道拽着我,没让我自以为是地坠进冰冷的虚无里去。我很感激,那个十五岁走过来跟我说话的她,也很感激,四十四岁还像少女一样撒娇要我哄的她……”

“呸!我是熬鸡汤的祖奶奶!用不着你给我灌!”艾薇嘴上这样说,情绪还是好了很多,翻身下床,“看在你大抒情的份上,起来!”

艾薇走进浴室,一会儿探出满是卸妆油的脸,“哎,怎么觉得你变了?”

司望舒嘴角噙着笑,“骨头都摔出了裂缝,才透进来这么点儿光……”

春节前,司望舒来给艾薇告别,艾薇以为她又要去旅行,司望舒笑着说可能会久一些。有一个人,是她在斯坦福的同学,正在用司望舒“延展心灵修复”的实验资料建模型——他邀请司望舒去工作。这个人,六年来都和司望舒相约旅行,如果司望舒过去,也许他们可以试一试共同生活超过两周会发生什么,虽然两人都不是很有信心,但冒一次险吧……

“司望舒!”艾薇尖叫起来,“你还有多少秘密?!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比你大?比你小——是男人吧?”

司望舒笑道:“肯定是人类,常识判断是男性,医学角度就难说了……”

艾薇笑着笑着呛咳似的哭出来,立刻不好意思地抽纸巾擦泪,掩饰地拿起司望舒带来的档案袋,“这是什么?”

司望舒说:“拜托你转交给酱紫,作为委托人,我请她帮我寻找母亲。”

艾薇蒙了,“你要上‘名侦探酱紫’,一档网综节目帮你找母亲——你母亲不是你很小就去世……这是想治愈她,还是什么心理实验……”说着要开袋子。

司望舒阻止了她,“我走了你再看吧,是我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我妈妈的材料,还有我写的事情原委……虽然知道会是徒劳,但还是拜托她去找……”

艾薇一直送到小区门口,她还要跟到地铁站,被司望舒拦住了。走过马路,司望舒回头,看到艾薇依然站在原处,浅白色石子漫铺的小广场空空荡荡,一阵携着尘土纸屑的旋风扑过来,艾薇侧身低头,裹紧大衣,越发显得伶仃……宛若那晚在风园虚室,她与司望舒站在林晓筱曾经倒下的那汪水前,一起朝下看,池底全是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各色异形石头,中间是亮的,周围是暗的,水波里光影动荡,只觉得幽森诡谲,龙蛇变幻……司望舒陡然心惊,挪开了目光,艾薇却执拗地走到了池中间的圆台上,低头,笑着说:“该从这儿看,这儿打着光,看上去好漂亮……”

艾薇低头站在水中央,司望舒无意间抬头,穹顶上是天心明月——她知道那是影像,但又如何?穹顶之外,有真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