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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二月河追忆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周百义  2019年01月08日08:10

最后一次见到二月河先生,是去年八月二十二日的夜晚。那时,他刚从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内科病房。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虽然神志是清醒的,但已不能说话。我噙着眼泪,注视着他微睁的双眼。我握紧他宽厚松软的手掌,分明能感觉到他起伏不定的心绪。

最后一次接到二月河先生的短信,是三月十九日。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二月河先生发来的一条或几条短信。谈人生、谈励志、谈社会上的种种有趣和没趣的事。或者,互相通报一下平安。

最后一次与二月河先生通电话,是三月二十五日。家乡的一位朋友要开展乡村旅游,希望通过我请二月河先生写幅字。我刚给他发去短信,他却主动打电话给我,问我的朋友什么时间去南阳。后来,朋友发来了他与二月河先生举着条幅的合影,我这才看到二月河先生的身体已经病态毕现,没多久,先生被送去北京抢救。

认识二月河先生,已经三十一年了。一九八七年八月十日的上午,我们在南阳二月河先生家中见了第一面,那是一个巷子尽头两间潮湿的陋室。我看见了几案上二月河先生挑灯撰写的密密麻麻的稿件,看见了盛夏时他放入双脚避蚊的水桶,看见他桌上那支香炉中袅袅燃烧的檀香。从这天开始,一位编辑与一位作者开始了长达三十一年的亲密交往,开始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感交流。

从一九九一年,二月河先生的长篇历史小说《雍正皇帝》的第一卷《九王夺嫡》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始,到二○○二年,二月河先生的十三卷本文集,包括《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期间,多年来,围绕着作品的编辑、出版、宣传、评奖,乃至版权的保护、转移、衍生,我与二月河先生有过无数次沟通与交流。我在出版社当编辑时与他是热线联系,我在出版社当社长时与他还是热线联系,我离开了出版社,到长江出版集团任职,二月河先生签署授权协议,将他作品的守护权仍是交给我。哪怕我退休后,去负责《荆楚文库》工作,有人托我要找二月河先生写个序、写幅字,写作品的推荐语,二月河先生总是欣然允诺。

有人问二月河为什么舍近求远,将作品全部托付给外省的一家出版社出版?还有人不止一次地允诺用更高的版税,希望二月河将作品交给他们出版。但二月河和他的夫人三十一年如一日,始终相信当初的选择。

《二月河文集》出版几年后,二○○六年夏天,二月河先生与夫人一起来到武汉讲学,多次向我提出将稿费再降两个百分点。我说不必了,您作品的文学价值与市场价值已远远超过目前的稿费标准。这是我迄今为止,少有地听到一位作家多次提出要将自己作品的报酬降低一些。也许,二月河先生对于金钱的态度,声名远扬而依然谦卑低调,是他赢得人们尊重的原因。

市场经济条件下,很多人慨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淡漠,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尔虞我诈,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与一位作家的故事,却说明人与人之间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信任与友谊。当然,在彼此之间,必须有经过时间检验、经得起岁月淘洗的心与心的碰撞。

二十年前,在二月河先生即将写完《乾隆皇帝》的最后一卷时,我们签署了写作晚清系列长篇小说《陨雨》的合同。那时,他身体尚可,他希望通过文学的形象,思考晚清中国社会的发展脉络与那个时代叱咤风云人物的命运。可惜,由于身体原因,写完“落霞三部曲”,他没能再从事鸿篇巨制的写作。

不过,一位作家,能有十三本历史小说陆续问世,作品能够反复改编成不同体裁得到传播,并被输出到国外,得到海内外读者的高度评价,二月河先生应当足矣。虽然二月河先生的《雍正皇帝》在某些评奖中有遗珠之憾,但正如他说,读者的喜爱是最大的奖赏。当年有评论家说宋人柳永的词有井水处即有人歌咏,言其妇孺皆知,今天二月河先生的历史小说,无论是身居高位的显赫人物还是平民百姓,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先生仙逝的十二月十五日,当媒体刚刚发布他去世的消息,国家副主席王岐山就打电话给历史小说作家熊召政,请熊召政转告他本人对二月河先生不幸逝世的沉痛哀悼,对他家人的亲切慰问。他还说,二月河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小说作家,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曾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多次交流过对中国历史上反腐的看法,媒体对此也多有报道。我从熊召政处获悉这消息后,第一时间转告了二月河先生的女儿凌晓。当时,她正在从北京护送父亲回南阳的路上。

巧合的是,先生瞑目这天,是我的六十四岁生日。也许上天安排,让我牢记住生与死的转换,牢记一位编辑与一位作家的生死相契:二月河先生仙逝之忌日便是吾降生之日了。窃虽不敢与二月河先生以生死相依自诩,但上天如此安排,分明是应了什么前世的缘分。二月河先生去世后,不少媒体来采访我,让我谈他的创作,谈他与出版社的情谊,我告诉他们:世上虽无凌解放,人间长有二月河。凌解放先生已驾鹤西去,但作家二月河会长存于世。二月河先生的十三卷作品,将会镌刻在时间的年轮上,书写在中国文学史上。一代一代的读者,看见那冰化雪消时的黄河,便会记住这位黄河之子。正如我多年前曾说过的,文学在,二月河会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