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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切:佛系的底色

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昌切  2019年01月04日07:55

主持语

近年来,“佛系”一词颇为流行。从互联网上“佛系青年”的花式吐槽,到现实生活中佛系人生的行为表演,再到知识界对此现象的价值评判,流行文化的这种喧嚣扰攘,处处见证了世相人心的微妙难言。较之早年人们推崇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佛系文化显然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它消泯个人欲望,以安然静默的人生态度去应对世事纷扰,无为之处,终与“丧文化”潮流合二为一。

但问题是,在这个打着佛系招牌的丧文化部落里,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我放逐和消极颓废,又有多少人是借着佛系文化的行为表演,悄然实施了一场心理安慰的自我疗救?说到底,佛与丧,究竟隐喻了青年一代怎样的存在境遇?凡此种种,皆可从本专辑里的三篇文章中觅得答案。

昌切教授的文章,着眼于佛系的语义所指。以为这一说法看似新潮,实则是古已有之。不论是佛表儒里的文化策略,还是儒释道相洽的禅宗源流,抑或是现代人对乐感文化的表述等等,皆可应验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的老话。至于叶李教授的文章,则以文化研究的立场破题,从主流文化与亚文化的权力纷争中,窥见了青年一代热衷于佛系生活和丧文化的社会心理。而王崯博士的文章,则专注于对文学、音乐和电视综艺等领域内丧文化现象的观察,条分缕析之下,也清晰呈现了这一流行文化的时代表征。

当然,专辑所论或有争议,但三位学者对于流行文化的秉笔直书,却有着破除价值迷思、再塑青年理想的良苦用心。

——叶立文

 

为佛系打底的是儒。佛表儒里,内儒外佛,原是经久不息、遭挫不衰的族性。老套的东西,从来如此,无丝毫的新鲜感。借用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里的话发问,就是:“从来如此,便对么?”于无可疑处起疑,发人深思,耐人寻味。近一二年在互联网上闹腾得不亦乐乎的佛系什么什么,岂不正是这种老套的东西的新妆出镜!

怎样都可以,一切随缘,想要不得的不要,该放下的放下,“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周易》),活得自在自适、自得其乐就行,这大概就是时下佛系什么什么共有的一种为人处世的心态或人生姿态吧。古往今来,摆弄这种人生姿态的人多了去了,圣贤达人为数不少,平头百姓有如恒河沙数。对得上口径的例子不胜枚举,在现实生活中可以说触目皆是。把佛系单派给年轻人,不管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年龄的大小根本不是问题,可以有佛系青年、佛系少女之类,当然也可以有佛系爷爷奶奶、佛系叔叔阿姨之类。活得长的人历世久经风吹雨打,更熟悉人情世故,更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难易之理。随手从微信一中老年朋友圈截一句话:“人生有四苦:看不透、舍不得、输不起、放不下。”自称非常喜欢这句话的发文者显然要的是其对立面:看透、舍得、输得起、放得下。有一种酒叫“舍得”,取名者的用意一目了然:迎合国人大都具有的文化心理。只不过由于时下的年轻人经常泡在互联网上,人多势众,发出的声音更为响亮,所以佛系青年、佛系少女之类的说法才显得格外地打眼。

腾讯评论上有一篇关于佛系青年的综述,追溯佛系的日本来源,揭示佛系青年低欲望即薄情寡欲的性状,描述佛系青年随遇而安的种种表象,锚定佛系青年所处亚文化的位置。是不是亚文化,值得怀疑,容后略议。跟帖的想必也大都是年轻人。隐名的跟帖发自内心,多为自白,带有自况的意味,内容自然要比貌似客观中正的正文来得丰满、实在。为便于分析,先容我照录些实例。

肥洋洋:“想要太多却得不到是痛苦的事,就是要无欲无求,超低欲望,我喜欢这样。”

每一分每一秒:“目前的房价,把自己父母耗死、把自己耗死才能勉强换一套,结婚还要车,还要礼金,妈耶,我干嘛受这个罪,自己赚钱去旅游算了,活着潇洒一点不更好?”

阿汤哥Optimus:“一直以来都有‘佛系’的心理体验,却很难归纳出这种感觉。后来‘佛系’一词风靡全国了,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像那些嫉妒、羡慕、恨的感觉通通不存在的,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他有钱由他有钱,我自己也能穷开心。”

阿椰檀识琥珀星:“我想在我还没搞清楚这一切之前,许多事情就已经成型,自身改变远不及固化成型的速度,这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单单靠年轻人就能解决吗?或者说摇旗呐喊一下‘努力拼搏’就能改变当下的问题?前辈们日复一日的努力终究造成了今天这副局面,到头来还是年轻人做了接班侠,是真不错呀。今日贪一亿,明日挪两亿,不就是走走后门嘛,没关系,太简单了,小小的一个亿而已,有什么的,有什么好讲的,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接着不就行了,废话多了……嗨,现在想想,什么努力呀,还不如小时候玩泥巴让人开心很多呢。”

掰了个呆萌:“佛系青年怎么就不能有抱负、有理想了。他们只是表面无欲无求,狂野的内心积攒着一股力量,现在是开放社会不能给自己太多压力,想太多就会抑郁,必须放空自己,才能放飞自己。”

团结社区工作队:“中国的古典儒家、道家不都推崇不争不抢、无欲无求、随遇而安?现在的年轻人离中国的传统精神更近了,本就是个好事。”

晨曦:“年轻人之所以自称‘佛系’,试着看开一切,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便自己看不开,事情也依旧解不开。不是他们不想努力,是因为努力带来的痛苦逐渐压倒回报带来的快乐。在这种情况下有佛系心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未必不是好事!”

跟帖有近2600条,除去极个别挺着腰杆放出来的堂而皇之的大话,几乎全都是一个基调。什么基调?心理基调,一种透着佛之旨趣的看破红尘、看透俗世、看淡功名利禄的心理基调。欲望大,念想多,无由也无从满足,与其自讨苦吃、自找罪受、痛苦不堪,不如实在点、看开些,自我抚慰,在一己能够左右的范围内谋生活、找乐子。想要房子,把自己和自己的父母耗死了才能勉强换一套;想结婚,须买车付礼金,不值呀,何不自己赚点钱自己用,“旅游去算了”。他强由他强,他横由他横,他狠由他狠,他有钱由他有钱,不羡慕,过我屁民的小日子也能穷开心。之所以无欲无求,或者说,降低欲求,正如阿椰檀识琥珀心所说,实在是因为前辈们日复一日的努力终于造成了日益固化的社会格局,财富分配到位,社会分层基本形成,作为接班侠,年轻人只配做吃瓜群众,围观握有权势与占有财富的人之间利益交换的大戏,哪怕想得再多,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这钢铁般坚硬的社会现状,成就不了心向往之的一番大业。

这种心理基调的跟帖可作主客两面观。主活客死,主软客硬,主弱客强,主客倒置,主体被客体强硬控制、随意驱使,主体也就只好认了、忍了,服软示弱,退而求其次,“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从皮相上看,这是消极的反抗;从骨子里说,却是积极的退守。两面相对相成,如美丑妍媸,失去一面,另一面便不能成立。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乐趣。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美女好看不假,可她流着哈喇子的睡相就很不中看。世间一切事情都是相对的,哪有绝对的是非好坏!晨曦说年轻人有佛系心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团结社区工作队说儒家、道家都推崇不争不抢、无欲无求、随遇而安。他们所看重的,显而易见,是积极的方面。团结社区工作队提儒、道不提佛,问题不大,并非什么严重的误识。

中国化的佛教——禅宗,本来就是融道贯儒的产物。三教同源是流传日久的说法。印顺在《中国禅宗史》一书中论及从印度禅到中国禅的转化,特别看重佛与道或魏晋玄学的意义关联在中国禅宗史上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一个通行的说法是: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儒入世,强调进取的精神;道避世、佛出世,讲求的是退却之道。人间佛的实质,是以入世的精神出世,以出世的面目入世。儒释道相洽,融通一体,圆润光滑,灿然可观。若依此,便无可无不可,怎么说、怎么做都无大碍,出入无比的方便,进是对的,退也不错,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进退自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权衡利弊,听任命运,随机应变,这种作派,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

某名方丈说,佛教的人生宗旨,通俗地说,归根结蒂,就是五个字:“别胡思乱想”。“别胡思乱想”,不是叫你彻底地断欲绝望,而是劝你逐步减少欲望,把欲望逐步降到最低以至于无。用这位大师的话说,人生就是做减法。人生有涯,欲望无尽,满足一个又来一个,没完没了。做加法,一天到晚为满足一己无尽的欲望活着,结果必定是惨不忍睹,累得要死,苦得要命,痛不欲生。以有涯之人生追无尽之欲望,殆矣。记得受佛教影响的叔本华说过,人生就是痛苦与无聊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他说的是为满足意志而生的痛苦、意志暂息与再起的瞬间而生的无聊之间的交替往复。王国维把叔本华的意志理解为生之本能的欲,是有他的道理的。假叔本华说,他在《红楼梦评论》中说:“玉者,欲也。”释贾宝玉的玉为欲,视嗜欲为痛苦的根源。他认为,“吾国人之精神”是“世间的也,乐天的也”,可以减轻、化解嗜欲招来的痛苦。他接着说:“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苦尽甘来,圆梦娱心悦世,“餍阅者之心”亦餍作者之心也。蒙着眼睛看世界,乌云终将散去见太阳,皆大欢喜。

数十年后,李泽厚用乐感文化指称中国文化,对这种“世间的也、乐天的也”的“吾国人之精神”作了更为深入、丰富和有力的诠释。在他看来,乐感文化注重实际、实用、实效和实惠,讲究顺天、应时、随运的权宜机变,体现了执着于现世并随世俯仰变通的乐天知命的民族精神。国人无分贵贱,无论何时何地、何情何境,都能找出乐子来。知足者常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按李泽厚的说法,这种乐感文化明显是从儒家那里来的,完全合乎孔孟之道。孔子赞其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孟子以为诚是天人共有之性,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乐不乐并不取决于你的身位、处境,而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处置你的身位、处境。“考幽明于人神兮,妙万物以达观”(陆机)。身处逆境的苏轼的达观是:“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是在呼应上引孟子的话吗?我以为是。苏轼是居士,白居易也是,白居易号香山居士,字乐天。

与智慧、觉悟和聪明等大量的佛教词语进入汉语并成为中国人的日常用语一样,达观这个通用词也来自于佛教。佛教词语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广泛的应用,证明它们贴合中国人的族性(“国民性”、民性、“国人之精神”)并与之吻合无间。佛教中国化,引儒入佛而儒潜隐于佛之根系处,似应无可怀疑。由此观之,佛系什么什么显摆的那种人生姿态,绝非什么时鲜,无半点新意可言。这可不是什么亚文化,而是新瓶老酒、货真价实的主流文化。不过佛系在这一二年扎堆“雄起”,无疑有它的认识价值。从佛系什么什么的退却之因着眼,不难看出,在这个唯功利主义是从、渐开板结的社会中,该有着多少难以甚至无从化解的劣行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