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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德国摄影师

来源:北京晚报 | 宁肯  2018年12月27日23:15

史德华(Dirk Skiba)是一名德国摄影师,拍肖像,风格很重,像是重金属摇滚,有点像《廊桥遗梦》里的金凯,年龄也差不多,甚至开始变少的已不太好整理的乱糟糟的头发也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在中国安徽待了两年,上海待了三年,说一口普通话。他说他不是记者,他不做釆访,他对作家的故事没兴趣,他对作家的观点也没有兴趣,他只对作家的脸有兴趣。他在世界已拍了数百名作家,在中国也拍了一些。他准备出一本世界作家肖像集,想法很单纯,却为一个单纯的想法跑遍了全世界。想法简单做得却很复杂,想法很多做得却都不到位,这是两种思维方式,也是两种行事方式,我不想说很多时候我属于哪种方式,但史德华再次警告了我,就像以前也获得过的警告。

今年初,捷克汉学家李素(zuzanali)女士写信给我介绍了史德华,他想给我拍照,问我乐不乐意。当然没什么不乐意的,况李素在翻译我的《天·藏》,这本书在捷克出版时她打算用史德华拍的肖像。

三月十二日,史德华如约到了北京,来到我家。我在地铁六号线十里堡B口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有微信,我们密切联系。我不知道他怎么拍摄我,是站在家里的书柜前,还是坐沙发上看书,在电脑前写作,或者沉思?以前也有摄影师在我家拍过,大抵如此。史德华有什么不同?果然不同,史德华对书柜、沙发、电脑、中国茶几不感兴趣,只对墙感兴趣。确切地说,对深色的墙感兴趣。除了四白落地就是家具装饰,谁家有深色墙?我说这一整面墙深棕色书柜怎么样,史德华还是不满意,勉强拍了几张,史德华提议到外面拍。

三月,天还冷,又是阴天,雾霾,草木也未绿,小区一派萧索,又是普通小区,大而不当,贴小广告的,外卖的,进进出出。我穿着皮夹克,疑疑惑惑与史德华站在嗖嗖的风中。不是我带着史德华在小区转,而是史德华带我转,好像他比我还要熟悉我们小区。的确,从摄影的角度,史德华已比我熟悉小区,在我们穿过小区进入我家的过程中,一些“景致”已收入到他那大鼻子之上的灰眼珠。的确他的鼻子太大了,典型鹰钩鼻,中间隆起,不能细看,“一只鹰落在史德华的脸上”,有时我脑子里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史德华带我直奔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下车库,车库上面的建筑四四方方,一圈深灰色围墙,由于年深日久许多地方斑斑驳驳,有地方涂得乱七八糟。四个方向都有门,有的门上有许许多多圆圆的棕色门钉,假装像故宫的宫门似的。说实话,我也意识到这儿比我们家强得多,我是说要是摄影。此外在短暂的接触中——无论是我茫然无措,还是聚精会神,还是问题应答中——他已注意到我的一些习惯动作,比如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正要抬起,有时我会双手抱肩,间或一只手插在腋下一只手捂住鼻子下面的嘴,有时两眼望天儿,在室外因为各种不适、不安、不确定、不知所措,会带出室内不太容易表现出的动作,这些全都被这个德国人抓住了。

他到我家来其实只是礼节,走过场,之后让我出来拍才是他目的所在。拍过车库,又到小区的一处玻璃门内,隔着有灰尘和雨渍的玻璃拍,以信报箱为背景拍,以堆放的自行车为背景拍。自始至终史德华嘴里都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我才听清是俩汉字“等下等下等下等下……”叨叨念念,念念叨叨。同时几乎用拍电影的方式启发我,让我重复刚刚的某个动作。从早晨九点一直拍到了中午十二点,拍了得有数百张,咔咔声几乎一直就没停。德国人做事太强大了,一件小事做得那么彻底,如同他们的文学作品,《浮士德》《魔山》《铁皮鼓》这些巨著。

但直到八月史德华才把答应的照片发给我,可以想象他的工作量得多大:一个对象要拍半天,一次出行要拍多少人?多久?加上后期选片,难以想象。但是打开照片,我真是叹服:一个新的我,从未在照片中显示过的我,陌生的我,不一样的我,出现在眼前。整个都是黑白调子,一看就是德国人的厚重,深邃,质感,缜密,力量,自然的风格,不禁回忆起几个月前的已经忘记的拍摄情景,当晚在自媒体上不由自主写道:人总是在陌生中寻找自己的经验,找到和自己相通的东西。显而易见,史德华在一张中国人的脸上拍出德国人的精神,同时又天然带有中国性。这就是融合,而他显然不是故意的。史德华带来一种启示:在一个强大母题上就不要竭力表现母题了,甚至应忘记母题。换句话说你是德国人就不要再考虑德国的什么东西,任何时候在任何对象上你都会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德国精神。中国人也一样,我写的史德华也一定带着我的深刻的中国经验,这连想都不用想。他不自觉地拍出了德国人的宁肯,我同样写了中国人的史德华,根本不用强调自己的身份,强调反而失真,反而似是而非。我认为史德华拍的我既是陌生的我,又是更深刻的我,前所未有的我。“我”实际上是没有止境的,就像真实一样没有止境。

2018年有许多事,这不算大事,但足够独特,通过史德华的镜头(包括非同寻常的拍摄过程),我对自己的认识又掘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