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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端烟水

来源:新华日报 | 葛亮  2018年12月27日07:58

江南是个出作家的地方,这一点没什么争议。古往今来,此地的文脉,似乎从未断过。若细细想来,也会觉得这文脉独特。所谓修齐治平的大丈夫情结,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之道,于其中影影绰绰,若隐若现。然而求本溯源,或是梳理出一个群英谱,才晓得这文脉的好与丰厚。若真要一言以蔽之,是因为“旁逸斜出”四个字。

一以贯之的,可说是一种奇与通透。“通透”易解,大概就是吴敬梓说的“烟水气”。“奇”则复杂些,看起来,内里却各有各的命途。自认“学而优”的不少,仕途上飞黄腾达却是寥寥。愤世嫉俗者有之,待之日久,疲了,才有些信马由缰起来。

这伙先生中,头一个数吴承恩。《淮安府志》载他“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是个少年才子。但他科考不利,老大功名未竟。至中年才补上“岁贡生”。晚年出任长兴县丞,却又“抚事临风三叹惜”,写下“谁能为我致麟凤,长令万年保合清宁功”,后愤然请辞。“君贤神明”的王道之国算是其终极政治理想,郁郁于胸;《酉阳杂俎》之类的小说或野史让他看到怪力乱神之于现实的美好。故而写《西游记》于他颇有些夫子自道之意,“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实记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

明朝再说一个归有光,江苏昆山人。说起来,此君更是神童,九岁能成文,十岁时写出了洋洋千余言的《乞醯论》,十一二岁“已慨然有志古人”。“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大家之文”,偏偏也不好命,会试落第八次,到了六十岁才中了进士。不过,多舛仕途似乎并没有消磨他人生的锐气,否则成就不了“明代第一散文家”。嘉靖年间,复古余绪方兴未艾。王世贞更被尊为文坛宗师,声势煊赫。归氏慨然举起唐宋派的大旗,向这位大腕叫起了板,话是锋芒毕现:“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钜子,争附和之,以抵排前人。”其文字真挚简朴,深得生活神髓。《项脊轩志》念亡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没有大事件,一物,一情,尽得风流。

说起文字的温润家常,更可一提的是清朝的沈复。沈先生是苏州人,出身幕僚。乾隆皇帝南巡时,曾随父亲恭迎圣驾,亲睹圣泽,却无意科举,是个很有个性的人。沈复为我们留下了一部《浮生六记》,有些自传的意思。这个作品,算是有国际知名度,因为被林语堂翻译成英文介绍到了美国去。林译为“Six Records of Floating Life”,真是妙极。里面自然是无关鸿鹄伟志的。最令林语堂欣赏和称道的,似乎是这书中的女主角,沈妻陈芸。这个女人陪同沈复过了半辈子布衣蔬食的艺术生活。携手旅行,纵情园艺,间或诗词相和。美则美矣,在当时的文学情境中并不入流。然而,却让西方人喜欢得无以复加。在他们看来,这里面寄寓了一种美好务实几乎可以说与现代合为一辙的生活观,恰是长期被规条约束的中国人所不敢也不愿触碰的。

经常听人说,江苏这地方或许让人意志消磨。与其说是消磨,不如说是赋予。地方对文人的世界观、生活观的影响,多少是有些的。铺延开去,说到江苏的省会南京。号称六朝古都,三百年间同晓梦,担了金陵王气的名声,每每“王气黯然收”。故国不堪回首了,只得对泣红袖,似乎不怎么有出息。可要说起来,这地方,对有出息的人也颇有些吸引力。当年王安石退了休,在中山门选址造了“半山园”隐居;到了明代,龚贤“厌白门杂遝”而结庐于清凉山下,在附近的虎踞关造了“半亩园”,作了归老之地。和沈复同生活在乾隆年间的袁枚袁子才,更是有个性。三十八岁厌弃仕途,毅然请辞,买下了金陵小苍山,建了“随园”。这园子,造得十分之好,据说连皇帝建御花园都来取经。

说到江南文人的情怀,蔓延到现代,很想谈谈周瘦鹃。周先生是苏州府吴县人。他有几个重要的文化标签,为人所津津乐道。其一是“鸳鸯蝴蝶派”,他是代表人物。“鸳蝴派”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名声并不很好,是“艳情+哀情”的同义词。周瘦鹃办过一本叫《礼拜六》的流行刊物,这本周刊曾受到众多消闲读者的狂热吹捧,成为当时“鸳蝴派”的主要阵地和代表刊物。

另一个是本叫做《紫罗兰》的月刊,前身是大东书局《半月》,后来叫了这个名字,和周先生年少时的罗曼史相关。周先生就异乎寻常地喜爱这种花卉,终其一生。后来在苏州所辟“周家花园”,也命名为“紫兰小筑”,可见用情之深。他的盆景与盆栽,十分有名,曾被拍摄成电影纪录片,在各地巡展,甚至还被送到了北京的迎宾馆去。1938年冬,已有数十年历史的国际性的上海中西莳花会比赛中,周先生以其古朴典雅、独具特色的中国盆景、盆栽两度夺魁,获得彼得葛兰奖杯,为祖国很争了光。后因该会英籍评判人员有意贬低中国,裁判不公,愤而退出。

接着再说说刘半农。刘先生是江阴人﹐说起他﹐头脑里总是映现出“新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的字眼,是个铿铿锵锵的形象。刘的身影出现在文学革命的大潮中,和他与钱玄同的双簧戏相关。因为一个王敬轩引出了旧学的捍卫者林纾,又因此创造出了金心异。因为金心异,中国现代文学历史上有了一个叫做鲁迅的小说家。鲁迅在回忆刘半农时说:“他活泼、勇敢,打了几个大仗。”好像在夸奖一个孩子,鲁迅是很肯定他的贡献的,有了刘先生,我们才有了“女”字旁的“她”可用﹐也才有一首叫做《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歌可唱。但是,这孩子又实在很好胜。别人去外国读书,是向学。他却多少是为了一张文凭耿耿于怀。拿了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又因为好胜,去挑战国学大师章太炎。结果碰了大钉子,铩羽而归。这些在章门弟子——名中医陈存仁的《阅世品人录》里都有记载。

还有两位无锡人,便是钱钟书与杨绛夫妇。这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对璧人,双子星座。说琴瑟和同,并无夸张。夏志清称,“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界再没有一对像他俩这样才华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名的幸福夫妻了”。

钱氏写《围城》,多少是带进了昔日在联大的经验,这小说隐隐然是看得到激愤的。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钱钟书已经去了上海。当时出风头的是太太杨绛。杨绛写了一部喜剧,叫《弄真成假》,风靡沪上。这出剧作由上海同茂剧团搬上舞台,反响极大。看了杨绛的剧后,钱钟书也十分激动,说:我也要写一部长篇小说!杨绛马上称好,便把保姆辞退,一个人担负做饭、洗衣等家务。只为省点钱,少一份支出,维持家庭生活。这样钱先生便可以安心写长篇。杨绛的牺牲,成就了《围城》,也几乎成就了钱钟书这个人,无论治学还是创作。

最后,因为多年居港的关系,说一说叶灵凤。叶先生是我的老乡,南京人。他的一生,有许多身份,官方的有“小说家、散文家、编辑出版家”,另外还有些别称,如创造社“小伙计”。

1938年,广州失守后,叶先生随《救亡日报》来到香港,从此在香港定居,直到1975年病逝。三十七年间,颇有“此心安处是吾乡”之喟。小说是不怎么写了,除了编辑报刊外,主要创作散文随笔和翻译。其中写得最多的,是故土南京的山川风物。《虎踞龙盘今胜昔》《中山陵所见》《玄武湖的樱桃》《南京的马车》《朱氏的“金陵古迹图考”》《红楼梦与南京的关系》《江南园林志》《江苏之塔》《家乡的药草》,下笔之丰,有文馈故里之意。有时以“白门秋生”的笔名发表文章,大概也是一种致敬。

一方水土一方人。任何一种地域文化,最为生动而具温度的体现,便是文学。江南的文脉源远流长,并辐射海外。这是一个身在外地的江南人的福祉。因为文学和这些作家的存在,我们心中的原乡,可以留存得更为清晰、丰盈、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