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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旅馆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杨菲  2018年12月26日08:45

晨起,自后海湖面反射的金色光芒,闪耀在许英兰年轻的脸上。如同幼时用一面小圆镜偷玩太阳光,她的身体跟随双腿的转动上下起伏,那光也在明暗之间摇摆不定。

穿过酒吧街,她把自行车停在一段并不规整的三岔路口。天光明净,许英兰仰起头朝东边的天空望了望,已然有隐约的热气从云层后透出,待会太阳出来,只会更热。和姐姐许英竹常年冰冷畏寒的身体不同,许英兰非常爱出汗,手心、脚心,光洁暴露的额头,本来腋下也常湿漉漉的,去年做小手术割掉了汗腺,留下两条爬虫一样的弯曲疤痕。

三岔路的其中一段是上坡,许英兰迎着早晨濡湿的风往坡上爬,两侧的树木愈发葱郁了,没有半点即将入秋的迹象。蓝色格子的拖车在并不平整的水泥路面,摩擦出“咚咚”的噪音,她总是拉着这部小拖车,有的时候用来装东西,大部分时候仅仅拖着。

等爬到了坡顶,许英兰感觉整张脸都泛着油光,额头的汗珠滴落到太阳穴和内眼角,T恤衫也被热汗紧紧黏在背上。她向副食店的老头子要了一筒圆饼干、两瓶矿泉水、一根方腿,结账时,她又多要了一瓶白酒。不知从何时开始的,那透明的液体总是对她充满魔力。

她把拖车转了个方向开始下坡。下坡路伤膝盖,这是小时候姐姐告诉许英兰的,自那以后,许英兰对下坡路总是格外在意,每天从这缓缓的山坡落到平地之间,许英兰都感觉膝盖在经历损耗,每天早晨都来这里的话,她的膝盖会一点点坏掉,直到失去行动的能力,那几乎是生不如死的事情。

因为行进的速度变快,小拖车的声音显得更加震慑,充满威力,“咚、咚、咚”,巨大得简直不像是轮子可以发出的声音。许英兰脚步越来越快,索性跑了起来。

她跨上自行车,把小拖车折叠好,挂在座椅后面。应该过九点钟了吧,许英兰不喜欢戴手表,但是凭借逐渐猛烈的日光,她能大致推断现在是什么时候。回程路上,酒吧街比来时热闹。临近中午又不到中午的尴尬时分,一大群人钻空从酒吧里涌出来,好像这样就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狭窄的滨湖道路杂乱拥挤起来,许英兰不得不格外小心,好在她从小学开始骑自行车,已经能熟练避开毫无章法的人群。

许英兰回到旅店时,冯宇还没有醒,他不爱睡懒觉,也不会刻意早起。平日他的生物钟定格在早晨七点,起床洗漱,争取七点一刻能出门上班。而像今天这样的周末,他的起床时间顺延到上午十点。

许英兰没有叫醒他,这三个月在“荒原”的相处,让她确信这个人不会是姐姐未来的伴侣,那么她可以放心,至少他不会走在自己前头。但冯宇并没有意识到被判了“死刑”,他还怀抱着玫瑰色的愿望,可以再见一眼许英竹。

为了避免他再去纠缠姐姐,许英兰被家里拜托看守着他,说是拜托,其实更像命令,但许英兰喜欢这命令,能重新凝结起她和家族的纽带,展现她具备的责任感和可靠度。

饭是刚起床时就焖好的,电饭锅正处于保温模式。过去三个小时,许英兰已经打扫完自己的客房,在楼顶跳了一个钟头的绳,洗了一个澡,去后海的副食店买了她和冯宇今天要吃的食物。她炒了方腿,把饭锅里的饭分开盛到两个碗里,给冯宇的是正常份量,自己只装了半碗。许英兰从来不用冰箱,也不爱囤积食物。她站在厨房里大声叫冯宇吃饭,然后自顾自坐在饭桌上开动,一筷子米饭就一口矿泉水。

过了一会儿,冯宇也坐过来了。没有洗脸刷牙,衣服是出门那一套,他穿着短袖和牛仔裤睡觉,这样能很快地爬起来。许英兰抬头看了一眼冯宇,沉默地扬了扬下巴,冯宇也冲她扬了扬下巴,这就算打过招呼了。

冯宇吃饭速度很快,几乎是在往嘴里倒米饭。扒拉了两三口白瓷碗就见底了,他开始专心吃方腿,没有加调料,只有油,冯宇吃得很快。许英兰坐在旁边等着他吃完,然后,麻利地把空碗叠在一起,摞在满是油渍的方腿盘子上面,准备走到洗碗池洗碗,这时背后传来冯宇试探的声音。

“什么时候我可以和你姐姐再见上一面?”

冯宇和姐姐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分手之后,冯宇仍然纠缠不休,这种说不上坏,只是搞不清楚状况的性格,让姐姐和家里人更加苦恼。

许英兰很想回答“这辈子是别指望了”,但又觉得语气有些过分,她只得再一次详细地解释,“已经跟你说了很多遍了,我姐姐不会见你,我也不会允许你和我的姐姐见面。”为表正式,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守护我的家的方式。”

“你不是也被那个家抛弃了吗。”冯宇第一次回应了许英兰的话。他可能猜到什么,因为许英兰无意透露过,她已经在“荒原”待了好久。不仅如此,冯宇也能轻易地观察到,这些日子,从来没有人联系过她。

许英兰有些惊讶,冯宇会这么跟她说话,他没有在她面前发过脾气。说真的,和冯宇刚见面的时候,许英兰说了不少不堪入耳的话,冯宇从来没有反驳过她。当然,也许仅仅因为冯宇不敢得罪她,她是连接他和姐姐的唯一桥梁。

她回头看了一眼冯宇,他那张白净的方脸此刻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像并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伤她的心。

“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冯宇恳切地抛出这句话,眼里隐约有泪光闪动。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你把姐姐当跳板。”许英兰回过神来,朝着冯宇轻蔑地笑笑,不接受冯宇的感化。她把手里的盘子放在洗手台旁边,暂时不去管,她此刻急需冷静一下。离开厨房前,却还是忍不住对冯宇说,“我买了饼干,放在五斗橱里,你没有吃饱的话可以拿来吃。”说着一边急匆匆地隐入客房,反锁上房间门。

“你疯了,你明白吗?”她在门背后听到冯宇低低地吼了一句,好像在压抑着怒火。她屏住呼吸,贴着门,想要通过响动把冯宇的动作模拟进脑海里,最后,随着大门重重关上时发出的“砰”的一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许英兰才从反锁的客房里走出来,她抻了抻久未活动的胳膊,四顾环绕了一圈,冯宇还没回来。活动室没有开灯,只有暗橘色的夕阳光从西南方向的窗口射进来,在木地板上勾画出一片小格窗。许英兰走了过去,刚好站在正方形的光影里,她静静看着西边的天空。每到黄昏的时候,她总能感受到一份宁静,绝没有夕阳西下的伤感。

一块细鳞形状的卷积云被锁在狭小的窗框中,正缓缓地漂流移动,过了一会儿便消失无踪,天色也好像一瞬间暗了下来,许英兰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走廊尽头的门锁被转开,“咔哒”响了一声。然后是运动鞋落在地面的柔软的脚步声。许英兰往右手边望了一眼,走廊灯被打开了,冯宇借着微弱的光芒看了许英兰一眼。

许英兰毫不奇怪地远远地发问:“你饿吗?在外面吃了吗?”

“吃过了。”冯宇两手空空,还是那件单薄的短袖。这个季节的晚上,穿那么点衣服一定很冷,冯宇穿过走廊时一直搓着手。他个子很高,上身匀称,双腿却细得可怜,走过来时牛仔裤管空荡荡的,像旗帜贴在旗杆上。他顺手把活动室的灯也打开了,看到许英兰还站在那里,橄榄形状的眼睛里露出警戒的神色,她和许英竹细看上去是很像的,但就是眼神不一样。许英竹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她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脸仰得很高。

“我为今天的事情向你道歉。”冯宇伸出一只手。

许英兰悄悄吸了一口气,她把满是汗水的湿热右手在牛仔裤背后抹了两下,接过冯宇的手,两人的手轻轻握了握。

“我没生气。”许英兰平静地说,又问了一句,“外面天气怎么样。”

“有点冷。我沿着后海绕了半圈,实在太累了,找了条胡同穿过去,刚好到张自忠路上,就直接走回来了。”

“的确要降温了。我刚才看了看云,明天可能要下雨。”

“店里只有一把伞。”冯宇露出担忧的表情。

没有人会为了一把伞烦恼。许英兰又有些烦躁起来,她告诉冯宇明天她不去接待室了,伞他可以直接拿走。

“你本来就不用去接待室,这里又没有客人。”冯宇笑了起来。

听到冯宇这样半开玩笑地说话,许英兰叹了一口气,然后招呼他:“你跟我来。”

许英兰快步走到大门口的前台处,等着冯宇跟上来。她知道冯宇一直不太相信她,也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所谓的旅店,还不如干脆解释清楚。她打开电脑,操作了几下键盘便调出一个奇怪的系统,上面是商家版本的空房记录。

“客满……客满……客满。不管怎么操作都是客满。”许英兰敲了两下回车键,摇摇头看向旁边弓着身子的冯宇,“系统出问题了,别人不知道我们还有很多空房间。”

“他们不会自己进来问吗?”冯宇问。

“大家都是线上预定的。”

冯宇有些恍然大悟,同时又表现出可惜的样子,他觉得“荒原”虽然不是那种提供顶级享受的旅店,但能给人最舒适的生活环境,就像是回到小时候住的老房子一样,别人也应该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荒原’是谁的。”冯宇又问。

“是姐姐发现的。”许英兰好像笑了一下,“姐姐也会知道,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这就是最简单的系统问题,姐姐很会用电脑,软件硬件都很会。”

冯宇注意到许英兰用了“发现”这个词,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借着瓦数不高的电灯光看向许英兰的半边侧脸,她的毛躁的短发被挽在耳朵后面,光影的明暗作用下,脸颊上的一小块痘印更加明显。许英兰处于迷茫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此时她和许英竹的相似度已经上升到百分之八十。

许英兰问冯宇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快八点了,可以收拾睡觉了。“荒原”还是一如既往,到八点半就会断电。冯宇在阴影里摇摇头,没有张嘴说话,这屋子陷入一片静默。许英兰也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她感到此时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就发酵在沉默之中,那是长久相处带来的默契,又或许并不需要长期相处,她和冯宇本来就是一类人。

那安静的令人珍惜的几秒时间,如此不出意料地快速溜走了,墙壁挂钟的指针摆动声又变得清晰起来,许英兰抬头看了看冯宇,冯宇也没有挪动步子,只是阴暗里看不清面部表情。

“去睡吧。”许英兰轻柔的说,她没有做过母亲,今生大概也没有做母亲的可能,但此刻面对冯宇,她感觉心胸里荡漾的温柔,正是母亲才会拥有的。

许英兰小睡了一会儿,从客房出来的时候,屋子已经彻底暗了,但不知道几点。她摸黑在柜子里找了一段蜡烛,点燃后在窗台上滴了几滴蜡油,把白蜡烛稳稳地插在蜡油里。她又在窗边待了一会儿,透过漆黑的窗户,什么好景色也看不着,天空没什么云,月光也很暗。过了好久才有一辆车驶过,车前灯照耀着亮黄色的灯光,许英兰回头看着白色的墙壁,影子随着亮光运动,构成一道一道的光柱,缓慢而有停顿的运动像是帧数不够的旧电影。许英兰看得入了迷,直到车辆完全驶过去。

她对光影兴趣不大,但这些童年碎片一样的图景,会让她想起姐姐,再是想起妈妈和爸爸。

许英兰注意到冯宇的房间非常安静,她悄悄转到厨房,把蜡烛换了个位置,摸到五斗橱里,那袋饼干还没有动,许英兰先舀米、放水,粗糙地淘了淘,煮了一锅米饭。她让自己处在蜡烛照射不到的地方,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着饼干,虽然她看不清楚,但她知道饼干是正圆形,浅棕色的,没有特殊的口味,就是甜甜的面粉,仔细摸上去,还能感觉到镂空的一圈花纹。这种饼干也是她的童年碎片,她记得姐姐喜欢吃饼干,但吃得不多,姐姐本来就不是胃口很好的人,也常常生病。

这样的姐姐,险些被排除出家族,因为身体素质也是重要的一环。但是姐姐太聪明了,聪明到可以忽略其他部分。这给了许英兰一些信心,也许她只要培养一方面的才能,就能顺利地回到家族之中。

许英兰摸了一把饼干袋,已经瘪瘪的只剩空气了。她把袋子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米饭还没有煮熟,许英兰一直蹲在角落里。她觉得胃里已经很饱了,嘴里又很干。她爬起来对着洗碗池的水龙头“咕咚咚”灌了几口水,她看到放在洗碗池旁边的碗盘,才想起今天没有洗碗。炒方腿的碟子里还有残余的食物,许英兰把碗放在一边,贪婪地舔着盘子,盘子里只有油和很少的肉渣,但是许英兰无所谓。她一点也不饿,她只是想摄取。每天晚上她都觉得自己的胃会生长出一个巨大的洞,无论吃多少东西,都填补不了,她需要很多的油分、很多的糖,还有很多的碳水化合物。

就在这个当口,米饭也煮好了。许英兰急忙去按开关键,她无意瞥到窗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脸。颧骨突出的长脸,两颊深深凹进去,嘴角甚至脸颊都泛着令人恶心的油光,眼神是如此的惊惧、害怕,许英兰的表情更加无措了,她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很想喊叫出来,但是身体和眼光都无法动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记得把蜡烛扫到地板上,火光瞬间熄灭了。厨房陷入了黑暗。

许英兰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哭过,她也想突破或是战胜,但是她觉得自己被永久地放置在一个箱子里,无论怎么重拳出击,都没有办法改变现状。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想看起来恶心又贪婪,想要有姐姐那样从容的自制力,还有羞耻心,不敢面对自己就是没有羞耻心吗。她也想拥有选择权。

许英兰知道除了许英竹之外,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姐姐,没有人告诉她,但事情总有风声。

风声,像是意外裹挟来的消息,却又带着必然。许英兰总会知道这些,家族的残酷,使得一个人的消失都是如此悄无声息。另外的姐姐去了哪里,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比她的人生更凄惨吗?有的时候,许英兰更能和这个陌生的姐姐产生共鸣。每个人要突破的天花板是多么不同,想到这里,许英兰难得的感觉到嫉妒,她又想到,天才的姐姐还欠自己一个人情。

她要去了许英兰的名字,许英竹这个名字,是爸爸取给许英兰的,后来,在姐姐可以要求一切的时候,她仅仅要走了许英竹这个名字。她们的名字被交换了,但各自的人生却还是那样。这场小型掠夺实在不成气候,就好像轻轻拂过手臂的一片羽毛,让许英兰只感觉到瘙痒。

许英兰摸着柜子站起来,她用手往还没洗的碗里抓着饭,不知道是她吃过的碗还是冯宇吃过的碗。她感到有眼泪落了下来,但此刻的眼泪更像是悲痛过后的余震,心绪已经平定很多了。接受现状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她认为自己练习得很好了。

就在刚刚,她又觉得有些饿了,许英兰再次蹲了下来,一口一口地慢慢嚼着白米饭,因为速度慢,米饭好像也有了一些甜味。不知道一碗饭吃了多久,她站起来添了一碗。她本来打算再把蜡烛点燃,但是蜡烛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只得摸索着盛饭,她接连盛了三碗,也吃了三碗,在饭锅里摸了一圈,还有一层锅底的米饭,许英兰仔细地把散落的米饭抓在一起,没再用碗,直接就着锅处理完了剩下的部分。

她觉得胃已经撑得吃不下了,食物填充到了喉咙的位置,但好歹身体舒服起来了,是饱足感带来的喜悦,饱足感同时也带来了一些睡意。许英兰把碗放到原来的位置,又朝冯宇的房间望了望,还是很安静。她放下心来,脚步轻轻地回到客房,因为胃里十分的温暖,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早上,许英兰起床的时候,冯宇已经不在旅店了。许英兰打扫了房间、跳了绳,又出发去后海买了食物。一个人吃了早午饭,然后一起洗了两天的碗。

今天果然下了雨。一楼的地面起了一股潮湿的水汽,许英兰隔两个小时会拿拖把擦一擦。不去接待室的日子,她实在无事可做。她去活动室找了一本书,书架上堆了不少书,从许英兰来这里开始,就已经放在那里,但许英兰不喜欢看书,后来冯宇来了,他也不喜欢看书,书的脊背和封面都蒙了灰。

这是一本关于宇宙的书,许英兰看不大懂,她往后翻了几页,翻到人类那一章,在冷冰的星球知识里,人类显得如此鲜活,许英兰觉得重新拾起了热情,她来来回回地翻阅着那几十页,比起单独地谈论人类的情感,许英兰喜欢客观描述人类关系的部分,人类关系本身就带着温度感,需要交互才能存在,所以要有来有往,来和往有些像火柴摩擦砂纸,要有粗粝的感觉和沙沙的声音,这样才能绽放火花。许英兰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雨没有那么大了,墙壁上的钟指到下午三点,看久了文字,许英兰觉得脑袋稍微有些晕,但奇怪的是,肚子倒不是很饿,她早上照例还是买了饼干,此刻饼干静静地放在五斗橱里。

许英兰最终还是决定去接待室一趟,接待室就在旅店所在街道的拐角,本来街道的问题都可以在那里处理,但这条长长的街上就只有一家孤零零的旅店,所以街道接待室变成了旅店接待室,无论怎么说吧,那里从来没有人来过。

因为离得近,不用骑自行车,许英兰只拖了自己的蓝格子小拖车,街道的地面更光滑一些,轮子摩擦的声音没有那么大。许英兰小心地踩在积水的地砖上,防止有水溅到裤子上,地面因为雨水的浸润加深了一个色号,更加灰扑扑了,周围的植物都发出刚刚洗净的香味,空气也好像明亮了一些,下一场雨也不错,不然总觉得脏兮兮的。

没有走多久,许英兰就到达了目的地,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狭窄的木门虚掩着,她有些警觉地把门缝扩大,往里看了一眼,空旷的接待室里只有一张长桌子和两把木椅,先到的那个人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许英兰松了一口气,和那人共同看着一个方向,窗户上插着几根平行的铁杆,起防盗的作用,可窗户明明对着一堵砖墙,砖墙和窗户之间只有两指宽的距离,没有人能从那扇窗户里进来。

砖墙因为久未打理,爬满新绿的藤蔓植物,一场雨过后,色泽更加鲜艳了,的确显得静谧又养眼。许英兰也忍不住长久地打量着,过了好久她才推开门,随着老旧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她叫了一声“冯宇”。

冯宇好像知道许英兰会过来,没有表现得过分惊讶,他回头之后,又用了往常打招呼的方式,只是扬了扬下巴。

“你今天下班好早。”许英兰像在拜访什么老朋友。

“其实都不算上班,就是培训而已。”冯宇看着许英兰把椅子搬到自己的对面,视线也随着她坐下来的动作,从上往下移动着。那部小拖车跟随行的宠物似的,轻轻靠在椅子旁边,有一种莫名的和谐感。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在培训?”许英兰坐定后,疑惑地打听着冯宇的工作情况。

“我也觉得奇怪,推销员不是很稀缺吗,但上面老叫我等一等,说是暂时没有活儿安排给我。”

冯宇又在工作上碰了灰,可能他的上司不太信任他,别的事情还好说,信任短时间内确实难培养,冯宇比较慢热,上司还没发掘出他的才干,他是一个很热情、很有干劲的人。

许英兰总是时不时地可怜冯宇,他的确经常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许英兰很能理解他和外表不太相符的纤细内心。特别是工作,大家都在做的工作,势必有一些辛苦的地方,要和很多人相处本身就是一种辛苦了。和冯宇闲谈的时候,许英兰经常听到公共交通、电梯、茶水间这些地点名词。

说到工作,许英兰没有考虑过去工作这回事,她也不是不能吃苦耐劳,许英兰觉得,比起工作,待在“荒原”接受心灵的煎熬,更像是一种修行。

“等一等是适应新环境的常态。”出于安慰,许英兰这样告诉冯宇,在等待这件事上,她很有经验,因为她一直在等待家族重新接纳自己,也确信会有那么一天。

冯宇听了许英兰的话,点点头表示同意,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其实等待倒还好,等待之后要面对的生活太枯燥了,想到这个,就有点痛苦了。”

冯宇的枯燥被许英兰扼杀过一次,来“荒原”后的前两个月,冯宇的职业是清洁工,他当着许英兰的面演示如何用含有活性剂、杀菌剂、香精还有光亮因子的清洁剂打扫地板,那个时候,许英兰的注意力完全无法放到焕然一新的地板上,她看着年轻的冯宇像机器一样木讷地擦拭地面,为一块顽固的污渍愁眉不展,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有点可怜。她尝试着劝冯宇不要再做清洁类的工作,不知道是为了许英竹,还是为了逃避许英兰同情的目光,冯宇不久后果然换了工作,他开始进入推销行业,但进展很慢,直到现在,他还陷在各种意义不明的培训里。

听到冯宇这么说之后,许英兰抓住了话语里迸发的火星,她试探着问:“或者我可以帮你从枯燥的日复一日里逃出来。”她以前不愿意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是,她有些犹豫,修行能否拥有伙伴。但就在刚刚,在冯宇的眼里,她看到了那股熟悉的倦怠,这倦怠一旦产生,就不可能消除,只会给人带来永恒的疲惫。“不要离开‘荒原’了,我们一起等待。”许英兰终于说出了口。

冯宇两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此时像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双手环抱到了胸前,笑嘻嘻地看了许英兰一眼,“你不应该和我说这些,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你姐姐才留在这里的。”

“是为了我姐姐,还是为了逃脱现在的生活?”许英兰又一次因为冯宇的反击感到惊诧,但冯宇这句话完全不成立,他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了。

许英兰不喜欢冯宇不劳而获的妄想,她准备好好教育教育他,“如果不想被淘汰,如果想要姐姐注意到你,你必须得加倍努力。

“那你努力了吗?”冯宇反问道。

许英兰听出了冯宇话语里的敌对性,她有点儿生气了,干嘛要在这个时候咄咄逼人,她坚定地说:“我已经在努力克服自身的弱点了,我非常清楚,和姐姐相比,我缺乏自制力,这就是我努力的方向。”

“我以为你活得有多明白呢。”冯宇竟然笑出了声,好像下定决心要和许英兰吵一架,“当然不是自制力的问题,也不是努力的问题。努力是天生的,缺陷也不是你怠惰的结果,结果永远不会改变。我和你没有资格选择。”

许英兰无法接受冯宇给出的结论,聪明是天生的就算了,为什么努力也变成了天生的。

“你姐姐也没有资格选择。”冯宇不等许英兰反驳他,来了劲一样继续往下说,“他们只是有资格被选择。”

“你很明白嘛。”许英兰的语气里满满都是讽刺,“既然如此,姐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为什么还这么想要见到她。”

“我对你姐姐的情感,跟她是不是天才没有关系。”冯宇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眼神是如此的平静,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看着许英兰躁怒的脸,无比诚恳地建议,“其实我才要跟你说,不要耗在‘荒原’了,跟我一起离开吧。”

许英兰不可置信地看着冯宇,小小的接待室似乎是他预设好的牢笼,许英兰感觉到如此的压抑,连铁杆也变成了监牢的围栏,那堵砖墙虽然如此的有生命力,却凭空生长出一个恶魔,正瞪着眼睛从围栏外窥视她。一股无法平息的寒意从许英兰后脑勺升腾起来。

冯宇的眼神如此坚定,越坚定许英兰就越胆颤心惊,想到不久前她甚至想和冯宇分享成果,她就感到可笑。包括冯宇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明白。而像冯宇这样使用骗术,就更加低劣了。

“我原先很可怜你,现在看来,你是配不上我的姐姐。”许英兰冷冷地看了冯宇一眼。

听到许英兰如此回答,冯宇大概有些没有办法,低下头笑了笑。他缓缓地起身,站在阴暗的房间里,久久注视着许英兰,对方正用蔑视的眼光打量着他。冯宇的睫毛颤动,双眉紧紧地皱在一起,像是要哭,又半天没有眼泪。冯宇对上她的眼神看了一会儿,轻轻地摆了摆手。

“我们可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那么,就此别过了。”

冯宇可能想留给许英兰一张微笑的脸,嘴角却僵硬得无法上扬,他有点无奈地往门口走去,没有再回头。

许英兰就坐在那里,觉得这屋子冷得让人发抖,她仔细回忆着和冯宇的对话,思索是从哪里开始,方向出现了问题,一个人待着她不害怕,她向来就是一个人的。

九月份的北方就是这样的,天气忽冷忽热,热起来闷得慌,冷起来又特别凛冽,许英兰一贯觉得这样也好,冷和热都很明朗。天是黑得越来越早了,昨天傍晚那个时候,本来还能多看会儿夕阳的。她喜欢晚饭后在后海散散步,现在天冷了,也最好不要出去,省得着凉。

她想起冯宇闲聊时讲的小笑话,他早上搭地铁去上班,有个女人快步抢在地铁门关上前钻了进来,她牵着小儿子的手,电梯门快阖上的时候,她害怕地把手松掉了,那个小儿子吓呆了,隔着透明的地铁门痴痴地张着嘴,女人还对着门外叫,说“囡囡在原地等妈妈。”不知道那个小孩子听不听得到。

冯宇坐电梯的时候也是,楼下公司的员工要在七层下,结果电梯到了四层,他忙着滑手机,跟着人流一块儿走了出去,冯宇认识他,那个时候却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喊他,就在犹豫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还有茶水间里有一颗发财树,同事们如果要在背地里讲坏话,得站在那株发财树后面,酱缸一样的花盆挡着套裙和牛仔裤,人脸也在层层丛丛的大叶子后面看不清楚。冯宇有的时候去茶水间倒咖啡,也会感叹这叶子很神奇,声音被干扰成一段一段的碎片,你能听得到,但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许英兰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脑子里塞了很多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许英兰才觉得身体再度热了起来,她的手心又开始绵密地出汗,可能是刚下过雨的潮湿地面,湿润了她的心情,许英兰觉得有点憋屈。她站起来看了一眼接待室的黑板,上面还留有前天写的“双休日暂停接待”,许英兰走过去把黑板擦干净,又特意选了一根崭新的粉笔,工整地写下:

“上午9:00-12:00

下午14:00-16:00”

屋子还很干净,暂时不用打扫,许英兰拉起了自己的小拖车。她看到靠门的角落里放着尚在滴水的雨伞,是冯宇留在那里的。许英兰把拖车暂时放下,举起雨伞撑开,握在手里转了两圈,好把雨水抖干净,深黑色的伞面上看不到水珠之后,许英兰把伞收起来,又仔细地缠好,她把伞的一部分塞进小拖车里,露出一截长长的木质伞柄,关了灯,离开接待室。

回去的路感觉要短很多,平时街道上人也不算多,今天下过雨,空气是变好了,却让人想要困在家里昏沉沉睡过去,许英兰本来精神很好,现在也尝到无法抑制的疲累,她轻轻打了个呵欠,决定待会补一觉。不知不觉走到了旅店门前,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后退几步,久违地打量着“荒原”,它矗立在黄昏的天空下面,意外地构成一幅和谐的图景,周身笼罩着幽深的阴影,仍然极具美感。

只是,这建筑何时变得如此庞然?许英兰歪了歪头想着。

杨菲,1995年生于湖南常德,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