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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兵心

来源:解放军报 | 黄振明  2018年12月26日07:48

我是一名军医,可自打穿上这身白大褂,却没见过血。

对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来说,这或许是件很失败的事。可如果在“医”字前加一个“军”字,其中的味道就更复杂些。

2015年,我从医科大学毕业了。在老师同学不解的目光中,我选择加入到人民解放军的队伍中,在白大褂下衬上了一身迷彩色。还记得,离开校园那天,导师塞给我一枚“玉壶”小挂件。我有些愣神,还没等寻思过味儿来,导师已转身走出了欢送的人群。

如今,那枚小小的“玉壶”就留在我的身边,时刻提醒着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和博爱,可小小的“玉壶”哪里会懂得我的无奈。我是一名基层卫生队的军医,更多时候扮演的却是战友口中“开水大夫”的角色,看得最多的病是感冒发烧,开得最多的药是正气水和筋骨贴。作为医学院高材生的我,每每只能开些“万金油”处方,着实有些郁闷。

几天前,大学同学老徐在校友微信群里发了一条语音消息:“老铁们,心脏搭桥手术的时候,用哪条血管十年内通畅率更高啊?”“胸廓内动脉吧,不过这条血管不长……”听着这些曾经虐我千百回的术语,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心里猛的一惊。我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鼻尖上渗出了汗珠。我索性关掉手机,躲到了隔壁的房间里。

黑暗中,我独自抚摸这枚质地温润的“玉壶”。直至它被我搓得滚烫,我仍旧没能从那份失落中缓过劲儿来。这时,一束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是老许推开了房门。他是队里年龄最大的军医,和我坐对面桌。他语气和缓但却坚定地对我说:“你得知道,你和普通的医生不一样。”

可是,我们的不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曾想做一名能穿梭于硝烟与战火中的战地医生,或是忙于手术和会诊的全科大夫,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战友口中的“开水医生”。那一晚,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想明白……

转过年来,在军改大潮的推动下,部队迎来大刀阔斧的改革调整。卫生队变成了卫生连。我们不仅是每天值班坐诊的医生,更是战场上战友生命的坚实防线。从那时起,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其他同学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会了。可我还没有想清楚老许口中这“不同”的意义,说到底还不都是救死扶伤嘛。

今年五月,我随部队参加了年度红蓝对抗演习。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也是让我惴惴不安的时刻。因为面临着太多的考验,尤其是预想不到的突发状况。

那天,我被配属到时空基准队保障测绘任务。刚吃过早饭,迎着被雨水洗刷了一夜、格外清澈的蓝天和晨光,小分队出发了。到达任务区后小分队便开始了忙碌。由于测量点位极为分散,分队人数也不多,布置任务后战友们便散开了。我跟着队长老张,在各个点位来回穿梭着,一路上老张向我讲起测绘兵的点滴故事。伴着密林里清脆的鸟鸣声和随风跳动的叶影,我感到了久违的舒畅。

太阳渐渐绕过了我们头顶,向大山的另一侧滑去。叶子跳得累了,鸟儿的歌声渐渐停了。老张看了看手表,已经是18:05。“所有人员B点集合。”不到20分钟,战友们陆续赶了回来。天色渐暗,大家赶忙清点器材准备返回驻地。

“不对!怎么少了一套经纬仪?”老张质问道。老耿急得一拍脑门,“哎呀,那东西被我落到山口的点位上了。”大家看到老张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装备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你怎么连命都不要了?去把它取回来!”老耿的那句“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向点位跑去了。“队长,我跟着一起去吧。”老张点点头,我迅速抓起一个头灯朝老耿跑去。

老耿干测绘这行差不多十年了,他承担的测绘点位是难度最大的。一路上我努力地跟上老耿的步伐,但山势一路向上,再加上天黑,我和老耿踉踉跄跄,几次被横生的荆棘绊倒。他仍没有减慢步速的意思,我只能艰难地跟在他的身后,又听到他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

突然,我听到前方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灌木丛异样的摩擦声。我戴上头灯加快步速向前方赶去。只见一块凸起的山石旁,灌木丛有新鲜折断的痕迹。视线尽头竟是一个落差近5米的小断崖,老耿正在崖底痛苦地呻吟。

我赶忙从山丘侧面绕到崖底。老耿瘫坐在地上,脸上布满汗滴。“不行,两条腿都动不了了。”大致检查后,我立刻做出了判断:双腿骨折。“还好其他部位没有受伤。”可接下来怎么办,我俩都傻了眼。由于出发匆忙,他忘了带对讲机,我忘了带药箱。

骨折的伤者必须立即固定,否则搬运回去的路上还会造成二次伤害,况且现在还无法断定他骨折的程度。我俩无助的眼神相撞,透过头灯的强光,我看到他眼神中的恐惧、焦虑,还有信任。

“我一定带你回去!”我返身跑到树林中折了几节结实的树枝,又解下他战靴的鞋带,为他做简易固定。然后,我背着他绕出山崖,往B点走去。

“唉,都怪我今天大意了,怎么把仪器落在那了,又害得你跟我白跑了一趟……”我能听出他的歉意,甚至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每次吸气都增加了自身的分量。可老耿的确壮实,还没走出多远我就累得气喘吁吁。天空中的点点星辰,很亮却很渺小。光影的交错里,我仿佛看到了军医老许的身影:

老许的这身白大褂已经穿了18年了,可他却并非是医学专业科班出身,年轻时参加过几次卫训后就仓促上岗了。我刚到队里时,老许总爱找我聊天,他说他其实特别羡慕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可老许也有让我不可企及的经历。

2008年,他跟随部队参加过抗震救灾任务。当时他所在的小组正在一处废墟搜救幸存者,战士小王已经潜入废墟近一个小时了。可废墟内情况复杂,发力空间小,无论小王如何用力,幸存者始终卡在两块水泥板之间无法动弹。突然,一阵天摇地晃,刚凿开的洞口又被落下的废墟掩埋。余震过去,战友们冲上废墟拼命挖掘洞口。可无论战友们怎么挖,怎么喊,就是听不到小王的应答。

第二天凌晨,当挖掘机剖开洞口时,战友们奋力把小王从废墟中“剥”了出来,可他已是全身冰凉。老许疯了似地冲上来,一把握住小王的手腕,可无论怎么摸就是摸不到他的脉搏。老许耳朵紧紧地贴着小王的胸口。整整一分钟,在场的人屏息凝神。最后,老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会的。他昨天还找我要了盒感冒药……”

我继续走,背上的老耿发话了:“你放我下来吧,我伤的不重,能走。”“你走不了!”我坚定地回答。他执拗地要下来,我却死死地扣着他的腰带坚决不放。

这段路注定是我有生以来走得最长的路,长到我已经丧失了对累的概念,长到汗水已经把我“淋”成了落汤鸡,我想老耿也一定能感觉到我浑身的颤抖。

焦渴和恍惚中,我似乎明白了老许口中的“不同”。当我把骨折的战友捆到背上而后一路向前挣扎时,我的脊背是炽热的。拯救生命需要凭借医术和经验,而我除此之外,可能还要用上自己的生命。

当我挣扎着把老耿送到B点时,几乎累到虚脱。我注意到裤腿不知什么时候被树杈划破,小腿已被荆棘刺得血肉模糊。这是我穿上白大褂以来第一次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