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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别二月河

来源:河南日报 | 王钢  2018年12月21日07:30

二月河生前照片

烂漫之交

“手机响了,二月河来的,唤一声二哥。

“他憨憨一笑:‘想念了呀。’

“‘也想念啊。’我笑着撇了撇嘴。往日电话打到南阳,你总在那头慌着与人下棋或者打牌,三言两语,敷衍了事,你也有今天!……”

这是二月河出版随笔集《佛像前的沉吟》时,我应约为他作序的开头。

如今,手机不响了,二哥唤不回了。

来电话的是大哥。2006年一趟山西之行,当时66岁的解放军原总参兵种部政委田永清、61岁的作家二月河、53岁的我,三家人结伴畅游,经大哥提议,我们仨正式兄妹相称。几个月来,大哥的军线电话,成了二哥病情的通报专线。

夏天,我从上海回郑州,给二哥买了一件深蓝T恤,知道患糖尿病的他嘴馋,又买了一箱各色坚果和补品,正待出发去南阳看望他,却听说他去了北京,住进了大哥他们部队大院附近的301医院。大哥不时来电话,说二哥病势加重了,说二哥喉头插管了,说二哥病情好转了,说二哥坐轮椅了,说过几天他再好一些咱们就可以相见了……现在,给二哥的T恤没人穿了。

著名作家二月河逝世,巨星陨落,舆论潮涌,我也接到了不少媒体的采访和约稿。我所在的河南日报报业集团,年轻记者小妹问我:“王老师,您是多次采访二月河老师之后成为好友、成为兄妹的吗?”不。17年前,我与当网络记者的儿子阎乃川联合采写,在河南日报发表两个整版的长篇报告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2001年看二月河》,那时二月河与我们已是10年好友了。所以那篇文中说,我和乃川“如河上的船工,如河边的牧童,与这条大河相处久矣!久则熟,熟则淡,虽然依激流、浴长风,却十年浑然,未曾为他描一笔著一字。不知不觉之间,这条河已成名流了”,我们只好“举贤不避亲”,第一次采访了他。

而我38岁初见二哥,是在报社朋友家的小宴上。二哥为我的人物报道集《如坐春风》作序时,记录了我俩的相识:“我当时还算得一个饕餮者,吃相自知是差劲得很。为解嘲起见,我说:‘我曾经吃得急性胃扩张,撑得昏迷三天三夜,仍旧不肯改悔,我是个猪托生的……’她在旁听着捂口窃笑。后来熟了,我问她:‘你当时笑什么?’她说:‘我听着好玩儿。’……我盛年时是个十分气盛的人,包括对我后来终生敬仰的史学家冯其庸先生,第一次接触那话也是很不客气的。记得一次和王钢聊起与某位名流的遭遇战,我夸夸其谈,她冷不丁插问了一句:‘你好像还很得意?’也就是这一问吧,问得我们距离近了很多。在背后我再也没有说过别人尴尬自己得意的话头。”

二哥评点我获“莽原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天地玄黄》,激赏里面引用的一首村童问答的河南乡谣:

篮里的啥?篮里的杏。让俺吃点吧?吃吃老牙硬。后头跟的谁?跟的俺媳妇。那咋恁好啊?那是俺的命。

当时他的旁批是:“好好上好的,比前还好!我知此亦非君能造。”

而我们平时的对话,也就好像村童,憨直不拐弯儿,不经意处露点机锋。跟二哥在一起,不谈创作,不谈功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聊也是享受。

由此也可窥见二哥的本性。即便后来大红大紫,上达天听,饱享尊荣,他的根柢总归还是一个浑朴稚拙、天真可爱的赤子。难能可贵的是,云端与尘壤,他都可以信步来去,上浴天风,下接地气,一个自在的人,一个天然的人。

名气一大,杂称俱来,二哥本名“凌解放”反而冲淡了,喊他什么的都有:二老、二老师、二月老师、二哥、二叔、二爷……他忽然绽开一脸滑稽的苦笑:我最不爱听的是喊我“月河老师”。

我最初喊二哥,是随着丈夫叫的。这个称呼由他们一群军人喊出来,格外的快意,格外的响亮。藏龙卧虎的这一所军事院校,悄然坐落于市井深处,校内30年前最早结识作家二月河的是政治部主任田永清将军,就是如今的大哥。曾经从军10年的二哥,重回军人中间,便是铁血交情,每个胸膛都可以互相擂得嗵嗵响。

“是真僧只说家常”。二哥的满口白话,常常令人忍俊不禁,令人醍醐灌顶。

说单位闹矛盾时,“你笑我也笑,看谁笑得妙”;

说现实的选择,“夜里想了千条路,早上起来还是卖豆腐”;

说宫廷与民间的不同,“大狗咬大狗一嘴血,小狗咬小狗一嘴毛”;

说死生大义,“城外一片土馒头,城里都是馒头馅”;

说名人的价值,“人怕出名猪怕壮,名人与猪类比,何欢喜之有”……

1992年,二哥开始写《雍正皇帝》,我当时任河南日报文艺处副处长,分管周末版的作品版,硬是向二哥讨来了《雍正皇帝》的部分连载。手稿从南阳寄到郑州,吓我一跳:打皱的牛皮纸卷巴卷巴,粘也不粘,尼龙绳一捆,写上地址贴上邮票就寄来了;里面稿纸像一卷烙馍,字里行间有溅上的茶渍,有烟灰烧出的窟窿,还有一股厨房烟火味儿。我嗔怪二哥:“二月河的独家稿子,别人见了当宝贝拿走怎么办,版面开天窗吗?”胼手胝足伏案耕耘的二哥,每周要将新稿另外手抄一份寄给我们,而且报纸稿酬还低,他却只是嘿嘿地笑。

2005年1月,上班途中突接二哥短信:“把地址邮编发来寄画。”生手上路,口气不小!我回复:“且看如何鬼画桃符。”他回复:“牡丹画成钟馗。”

画作收到后,我回短信:“画儿收到,吓人一跳,满纸风流,叶颤花摇。仿佛看见,粗汉一条,握笔如筷,乱涂横扫。三日不见,崭露头角,叶比花好,花比字好,远比近好,倒比正好。也算一家,画坛少找,笨人难学,高手难描,物稀为贵,值得一裱。‘皇上’御笔,哈哈哈哈,大牙还在,智齿笑掉。——王钢阅后感”。

他回复:“尊诗收下,我好害怕。叶比花好,花比叶差,旁边题字,更是不佳。如此表彰,教人愧煞,哈哈哈哈——二哥”。又追加一句:“田大哥和你看法差不多。”

然而,深圳拍卖会传来消息,二月河一幅4尺斗方牡丹,拍出了4万元高价。北京拍卖会上,二月河画幅三万六,字幅两千多。

那年三家同游山西,从大同、五台山、太原到二哥的故乡昔阳,所经之处,都有当地人士列出名单索求二哥墨宝。到山西省作协宴请那天,眼见二哥于文人堆里硬起头皮挥毫,我真有点为他心虚……就二哥这一笔糗字,居然兴风作浪,我不服气,也要练书法。二哥大力支持:别管什么规矩,甭临什么碑帖,只一个不犹豫,放笔写去就是!此后二哥和嫂子来郑州,捎来一刀刀宣纸。我却悄悄将钟繇、王羲之、欧阳询、苏轼等的书法请入家中。

不久偶见二哥画的一只金黄大南瓜,我又惊又喜,顿时刮目相看。瞧那体态和精气神儿,不知是南瓜像了二哥,还是二哥像了南瓜,元神朴拙,佛意朦胧,真真令人舒服。看来诗文丹青相通,二哥并非浪得虚名。

而且二月河字画还有一好,因不在帖,神鬼难仿,绝无赝品之虞。

锋锐之气

名人巨匠密集辞世的2018年,曾于深圳举行“在历史的天空下对话”的金庸、二月河,一个10月30日逝世,一个12月15日逝世。只隔一个半月,布衣儒生“伍次友”应是追得上白发赤子“老顽童”的,我们祈愿这一对相差21岁的侠友此刻正在天堂共醉同欢。

南阳盆地一个小宅院里的二哥,天分之高,胸襟之广,气概之盛,阅历之深,目光之“毒”,心肠之“硬”,出手便写皇上,一连写了三个皇上。而选择宫廷帝王题材,必有一个政治情结在。宫廷帝王是社会政治的最高形态。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政坛官场上阅世阅人更透彻、经世治世更得力?二哥这个铁血政治喂养的孩子,思想摇篮是先天的粗糙和沉重,生活乳汁是先天的充沛和雄强,生命绽放也是天生的豪放和磊落。中原这条二月河,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上,划过了一道蜿蜒绵长而又雄浑壮观的曲线。就像一对母子河,二月河与黄河叠映在一起,他的血脉里有黄河的波涛,他的身体里有黄河的泥沙,他的声音里有黄河的啸吟——这一切,有书为证。

1985年,长篇小说《李自成》作者姚雪垠回家乡南阳,约见二月河。两代历史小说家,半夜在床上躺着谈,坐起来谈,又倚在沙发上谈。姚雪垠第一句就问:“《康熙大帝》什么意思?你要写些什么?”二月河答:“爱国主义精神。”——他创作《康熙大帝》的初衷,就是取满清入关以后励精图治的新锐之气,以扫除现实社会中的惰性弊端,振奋中华民族精神。他即使不写清代康、雍、乾,另外去写两汉、魏晋,这种意识也会贯注其中。包括他近年关注反腐,同样基于这种意识。然而将康熙、雍正、乾隆一路写来,眼见得也是一个庞大的社会悲剧。康熙皇帝的治国才能远胜于彼得大帝,但彼得大帝在国内混乱、经济并不发达之时,已开始大规模地修建铁路。而乾隆讲过:除了钟表,中国什么东西都不需要了。“康乾盛世”毕竟只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回光返照,清朝已经日薄西山……所以,他将《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命名为“落霞系列”。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怕了,二哥却反而越来越内敛了,不急不恼,谨言慎行。性格的棱角还在,心境却已淡泊宽容,有点立地成佛的味道。当然有一点是一以贯之的,见平民百姓从来不牛,见军人从来不牛。他为社会慈善捐款已过百万,这在全国作家中还不多见。

2005年酷暑,我和丈夫在吐鲁番火焰山附近的高昌古城参观。茫茫戈壁中,一片高台举起一座曾经风流千年的古城遗址,风吹草低,不见牛羊不见人,只有令人怆然涕下的漫天苍黄……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二哥的声音到了天涯,滚烫滚烫。他刚来过一趟新疆,在乌鲁木齐的红山顶上遇到一块林则徐诗碑,久久不能忘怀,嘱咐我们把碑上那首诗抄录给他。鸦片战争开始后,虎门销烟的林则徐被道光皇帝革职,发配到了新疆伊犁的万里绝地。我们找到了诗碑,碑上诗句仅仅14个字:“任狂歌,醉卧红山嘴,风劲处,酒鳞起。”

生死之义

13卷500万字的“落霞系列”完成第9卷时,二哥就忧心忡忡地说过:下面第10本是一关啊,这个数字太满了;凡事不能太满,北京古城墙还有意在西北角留缺一段不修呢。

写到第10卷《乾隆皇帝·日落长河》时,二哥给北京友人写信说:“……现在已开始第三卷乾隆的写作。不瞒您说,我觉得累极了,用一句‘身心交瘁’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这其实是一件自带干粮自携水,孤身穿越一个又一个沙漠的工作。我已穿越了九个,现在面临第十个撒哈拉大沙漠。……我希望走这样的道儿天降甘霖,但无论如何是要走下去的,因为我停不下来。我愈来愈强烈地意识到,命中注定我是必死在沙漠里。‘知其不可而为之’,义之所在惟命是听耳。”

义之所在,惟命是听。那是我第一次听二哥说到“死”——“我是必死在沙漠里。”

人到暮年,知音渐稀,尤其喧腾华彩过后,寂寞且向谁诉?曾有一位智慧老辣的小说家乔典运,是我们的好友。老乔从西峡县一来南阳市,二哥就高兴了,两人在宾馆里聊天,谈笑风生,就算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各点一支烟抽着,心里也是宽慰的。1997年老乔66岁去世了,还有一位好友孙幼才经常聊聊。2000年老孙也去世了,二哥就找人下棋,自嘲:“称心岁月荒唐过啊。”

老乔去世3周年时,我在河南日报副刊发表散文《弥补》。

“……1997年正月,作家乔典运因喉癌而辞世,在我的挚友当中,老乔抢了一个头名。当他临终之际,毫无经验的我,徒然推拒着死亡,惊惶无措,甚至不敢到南阳西峡去最后看一看他。我把电话打给南阳的二月河,为我们共同的老乔哭,只会哭,只会哭。

“老乔最后一次通话,气声已微弱到极点。他说:‘王钢啊,以后不得见了啊……’

“‘别瞎说了,老乔!好好治病吧,没事儿的。’我噙着眼泪,任性地打断了他的诀别。——没有告别。就这样倔犟着永不言别。

“后来,偶然看了关于临终关怀的一本书,我才醒悟,错了,晚了,机会失去了。

“如果,如果能回到当时,当老乔提到生死问题时,我再不会打断他的话了。我会赞许地倾听,由着他坦白对病痛、对死亡、对人生的感受,让岁月的深潭淌成旷达的清溪。

“如果,如果能回到当时,当老乔临终之际,我再不会胆怯地不去相见告别。我会与他一起回忆快乐和遗憾,告诉他朋友们对他人品文章的好评和笑谑,让他知道大家都爱他,对他说一声再见……”

我把这篇《弥补》给二哥看,也想彼此慰藉。没料到,二哥眼睛扫了一遍就扔下了,闭口不发一言。我愣住了,从此不敢再对别人提起临终关怀这回事。但是二哥的严肃缄默,一直梗在我的心头。也许,我太书生气了,西方的临终关怀方式并不适用于中国。在生命的尽头,中国人有着自己深沉庄严的默哀,直面死亡却忌讳当面说破死亡,满腔痛却不肯当面说破痛,深怀爱却不必当面说破爱……

二哥,现在你走了。默默,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