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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评判一场战争的能力,但我在书写中,对于那些为国参战的军人或平民,都给予发自内心的崇敬。 陈河:讲好中国人的故事是我的责任和使命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鲁大智  2018年12月15日09:09

《外苏河之战》,陈河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7月第一版,43.00元

20世纪90年代,温州作协副主席陈河远赴阿尔巴尼亚。在经营药品生意的几年间,他经历过战乱,也遭遇过绑架。直到90年代末,他定居多伦多之后,又开始了自己深爱的小说创作。

放下文学十几年,2005年开始重新创作,十几年过去了,陈河用感恩和知足来表达自己的心情。1994年前往阿尔巴尼亚经商的时候,他觉得,这辈子可能和文学再也无缘了。后来移民到了加拿大,看到加拿大华文报纸有文艺副刊,便寄去一些文章的文学作品,也能顺利发表。那时,他还没有想到在自己重新开始写作之后,居然会一发不可收拾。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国内最知名的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在最好的出版社出书,获了好几个重要文学奖,成为了职业作家。

当过兵,打过专业篮球,办过企业,做过生意,陈河一生经历不少职业,基本上每样都做得不错,但是,在他看来,只有写作是做得最好的,做到了自己能力的极致,所以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写作。

陈河的《外苏河之战》,故事开始于1966年深秋,云雾迷蒙的南方山林,青年赵淮海准备步行到河内支援越南抗击美国的斗争。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他遇到女兵护士库小媛。轰隆不断的战火、无望的爱情,两位青年经受着考验。小说深刻展现了那些为纯粹理想而献身的一代中国青年的形象,陈河经过参阅大量的历史资料和回忆文章,用虚构的方式完成了这部小说,记录了一个特殊时代青年们的生命历程。

君特·格拉斯说,德国二战那一段历史好像是一件他随身携带的行李,从他开始写作就伴随着他,一直不会结束。这句话让陈河印象深刻。他说“对于我这样一个在海外用中文写作的作者来说,中国人的DNA就是伴随我终身的行李。讲好中国人的故事就是我的责任和使命。”

中华读书报:近几年,您先后推出《沙捞越战事》《米罗山营地》《外苏河之战》等作品。在不断的书写中,您对于战争的认识是否也在不断变化?

陈河:这个问题有两点要说明,第一是我没有主动想去书写战争题材,基本上是我被动地遇到了这几个故事,受到感动,才开始写作。第二是我在写这几本书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是在写战争,而是和写别的书一样在写人的故事。然而在书写的过程中,把我带入了对史料的细致研究了解,因为有了具体的写作目的,这样研究起历史就不像过去一样泛泛浏览,而是能深入下去。写《沙捞越战事》和《米罗山营地》的过程,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抗日战争的胜利完全是靠中华民族全面的坚持抗战取得的,而之前我则以为是搭了二战同盟胜利的顺风车。西方的战争文学的主题基本都是反战的,但是他们在文学作品和电影里的为国出战的军人,都是作为英雄来写。我没有评判一场战争的能力,但我在书写中,对于那些为国参战的军人或平民,都给予发自内心的崇敬。

中华读书报:您在写作《外苏河之战》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您对于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也是有独特的见解的,那么,在动笔之前,您为《外苏河之战》树立了一个怎样的标高?希望它成为一部怎样的作品?

陈河:我最初只是从电视上看到几个年轻人在1967年偷渡到越南参加越战的故事才产生了写一本书的兴趣,最初的构思是一本历险记之类的故事,但是随着我一步步地去寻找当年的资料,尤其是看到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护士因为和一个男伤员谈心要接受批斗,惊恐之下携枪出逃,最后自杀,死后背着叛徒之名无葬身之处的事情,才发展成现在的故事结构。我的任务是在展现,不是评判。我要展现那一代年轻人纯真的理想和迷茫,他们的热情和勇气,他们的友谊和牺牲。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内心有一种强烈的爱国精神,在国外的生活长期旅居的华人其实会比在国内时更爱国。我要从大处爱国,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要讲一个真正的中国好故事,要写一本和美国越战文学代表作品一个水准的作品。由于有这样的目标,我心无旁骛地去写,这样反而可以不顾一路的禁忌,抵达了自己目的。事实上,这本书写好之后,《收获》杂志很快发表,人民文学出版社接着出版了单行本。

中华读书报:在《外苏河之战》写作过程中,最难把握的方面是什么?

陈河:最难把握的是书中人物当年的内心世界,他们的真实想法。当时是特殊时期,这些怀着幻想的年轻人进入了真正的战场,是真正进入了一个熔炉,或者是战场的炼狱。我如看显微镜一样看当时的材料,但是留下的材料几乎都是豪言壮语,只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尽管小说可以虚构,但是他们的心路历程我得准确呈现。这是书的关键,也是最难的部分。这个无法靠资料考证,只能靠内心的体验,靠和书中人物建立起心灵的沟通。

中华读书报:曾经的军旅生涯,给您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

陈河:我当兵的时间不长,只有四年,部队生活给我后来的人生影响是很大的,我现在一个习惯是特别守时,任何场合基本不会迟到。最直接的是写《外苏河之战》时,部队的生活和对火炮的知识让我写作时毫无生活障碍感。

中华读书报:您说过写作《外苏河之战》,在叙述策略上受到君特·格拉斯的《蟹行》启发。能具体谈谈吗?您如何概括自己的叙述策略?

陈河:君特·格拉斯的《蟹行》是晚年一本不起眼的小书。他写二战后期一艘德国医疗船被苏联潜艇击沉以后的故事。由于这段历史的敏感性,他不能把德国的船写成受害者,也不能把苏联的潜艇写成英雄,所以写作上还是有禁忌。据说他先是让历史顾问找来堆成半米高的资料,他花六个月阅读资料,最后花九个月写成了这本书。这本书看起来很像是虚构和非虚构交叉的书。叙述角度可以不停转换,插入史料和议论。就像一部纪录片一样的自由。由于格里斯的强大的虚构和整合能力,这样一本书不会显得枯燥无聊。所谓“蟹行”,在德语里是一个表示一种运动方式,像螃蟹走路一样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倒退,一会儿交叉,有时平行,还可以穿插。

写一本长篇小说的重要第一步,就是要找一种语调,一种叙事的方式。我有一个习惯,会在我熟悉的作家和作品里找一个参照的体系。我要写的《外苏河之战》虽然是历史题材,但那过去不久,和当下还是存在很深的关联。如果只用书中人物的感知角度来书写,就无法建立当时年代和当下的联系,我的很多想法将无法展开。而《蟹行》的这种叙事策略则提供了多种可能,消除了很多的局限。我在书中采用了一种去寻找舅舅墓园的故事,从当下的角度去复述过去的事情,而把当前的背景不断地加以映照,转换不同的角度,深入事件的内部。用这样的方法,我可以将当下生活与当时所发生事情做对照,可以自由运用后来的资料。虚构的书写里尽量呈现非虚构的力量,增强了真实性和现场感。其实现代的小说一个重要发展就是视角的不断发展和转换,内心独白、意识流、多角度等等。帕穆克书里的钱币和狗都会说话,死者也会说话。事实上作者就是一本书的导演,可以用任何手法。只是你得尽量让读者觉得他所演是逼真的,合于逻辑的。

中华读书报:《外苏河之战》中,很多细节令人震撼,整体结构充满悬念——对您来说,还存在写作的瓶颈或障碍吗?

陈河:毫无疑问,在小说里,细节是最关键的部分。好的细节靠作家的观察收集,更是靠作家的心灵感知能力去获得。在这个小说里,我的细节主要是从仔细阅读当年老兵的回忆材料获得的,比如那个飞行靴里的断腿最后被狗啃了几下又抛弃。这个小说的悬念并没有靠制造什么离奇情节,主要是来自于作者的叙述激情,使得整个故事有它的张力。人们会对于赵淮海他们到越南参战会发生什么产生兴趣,会随着故事发展人物命运的变化而心潮起伏。写完了这一本书,我学会了不少技巧和方法,比如对虚构和真实的转换处理,但是绝不敢说自己已经不存在写作障碍和瓶颈。因为我几乎每一本书都会和上一本完全不一样的题材,不一样的风格。都要寻找一种完全不同的叙事方式,所以总是要不断地破除障碍和瓶颈。

中华读书报:这部作品在您的写作生涯中有何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陈河:《外苏河之战》的故事在我心里已经埋下很久,但一直觉得难度太大,不知怎么去写,总是在等。大概是2015年,由于微信的出现,我当年的连队有了战友群,几十年没有联系的战友都出现了。让我伤感的是我当年一个对我最好的班长马金朝已经去世了,而他的年纪大概都不到五十岁。这件事让我很伤感,也激发了我要写一本书来纪念我当兵的那段经历。这一个动机使得我获得把《外苏河之战》写出来的动力,还把马金朝的名字用在书里的人物上。在书写的过程中,我深深被那些早早牺牲的年轻战士所感动。我书写他们的故事,也有自己当年的生活影子。我们国家发展到今天,经过无数曲折,毫无疑问有我所写的这些年青人用鲜血和生命所作出的贡献。我这一本书最大的愿望和目的,就是为了纪念至今仍埋在越南北方的抗美援越将士的英魂,向他们表示最高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