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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舌师(节选)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房伟  2018年12月14日08:59

行动定在晚上七点整。骆宁安下午一点二十分,到回龙街住处,最后一次看望妻女。她们正收拾行囊。宁安点燃香烟,蹲坐在青石板,看着负责行程的老鲁将行李一件件地搬出,放在院子天井旁。绿萝郁郁葱葱,散发出香气。不到盛夏,天不够长,天边有了些影子,皴皴地染去,映衬着祥和安宁。院子不大,宁安花了不少心思,种满花花草草,有虎耳草,二月兰,月季,还有株黑皮桑树,有些稚嫩,但已舒展开身子,不用几年,就是一番亭亭如盖的景致了。雨天在屋檐下,喝清香淳口的龙井,听听雨声,给女儿梳头,读几卷《文选》,晚间烧锅爽滑可口的豆腐,想来是惬意的事。

今夜过后,如果骆宁安还活着,等待他的将是艰苦的流亡生涯。如果不走运,小院将是他最后的美好回忆。宁安贪婪地望着这两年辛辛苦苦积攒的小家当,内心充满苦涩。人是向往安逸的动物,哪怕极大的苦痛屈辱,人也要寻找活下去的借口。就在这个小院,两年前的冬天,母亲和兄长一家,被日本人的刺刀挑死。母亲被刺穿喉咙,血流了一地,渗入青石砖缝,怎么冲洗,骆宁安都能看到小小的、刺眼的红点,闻到刺鼻血腥味。那是生养他的母亲的血,任何园林美景都无法遮蔽。骆宁安闲下来常在这院子坐到天亮,不停地抽烟。他没告诉妻女,无数黑夜,他都能看到血色像油漆般堆积在夜空,老母和兄长、嫂子、侄儿,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淋淋的。兄长被井绳活活勒死,双手愤怒地伸向天空。嫂子下身赤裸,仰面朝天,葱绿的棉袄破烂不堪,肚皮上积淀着日本人骚臭的尿液。侄儿一大截粉红色肠子被日军生生地拽出,就横在他的脚边,慢慢变得黑紫。死去的亲人一言不发,就这样定格在惨烈瞬间,在他的眼前不断重复播放。

骆宁安成为南京日本总领事馆的厨师有一年多了。南京被占领之前,他就是松涛楼颇有名气的淮扬菜厨师。骆家祖上在金陵也是读书人,出过举人秀才,但到了宁安父亲这辈,败落得厉害,只在国小当语文教员,勉强糊口。宁安幼时聪颖,旧学颇有底子,后来到新式国中读过几年。不知为何,宁安突然退学了。众人都劝,但也有明白人,知道宁安父亲突然过世,大哥做布匹生意,又被贼偷了几回,家里非常困难。宁安避过乱哄哄学潮,安心去松涛楼学厨师。对读书人来说,无论新旧,君子远庖厨的看法都存在。很多人认为宁安是堕落贱业。南京餐饮业,规矩也多,有严格师承关系和厨艺派系,但几年时间,宁安硬生生地从一个门外汉成了技艺精湛的名厨。他娶妻生女,生活也算自在。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打南京城,母亲和兄长一家死难。宁安的妻子和女儿,侥幸逃过劫难。宁安在中华门附近的房子毁于战火,只能搬到回龙街兄长原来的住处。日本占领南京,六个星期不封刀,大部分难民逃到国际安全区。母亲和兄长一家,死在宁安眼前。宁安泣血哭嚎,几天不吃不喝。妻子和女儿担心他被灾难击垮。谁知宁安突然停止绝食,走出家门,意外地在日本领事馆谋到厨师职位。领事馆对挑选服务人员非常严格,需要两代以上南京本地人,且有当地绅士做铺保。这些中国人要不懂日语,这样不能泄露领事馆机密,但要聪明伶俐,长相顺眼。宁安去面试,副领事对他非常满意。宁安向领事馆讨要了良民证,暂保妻女平安,在血腥乱世挣扎下去。

寒冬过去,宁安第一次见到领事馆的厨师长虎太郎辽。日本人成立维持会,后来又有梁鸿志政府,南京秩序慢慢稳定,但宁安看到日本兵,还是忍不住哆嗦,不知是气愤还是胆怯。领事馆后厨,宁安和一群刚应聘的厨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厨师长。宁安个子中等,面白身长,算是标准的中国美男子,但遭逢亲人大难,此刻憔悴消沉。宁安站在人群中,听到“咔嗒”“咔嗒”缓慢的木屐声。循声看去,一个精瘦的老头穿着日式料理服装向他们走来。老人个子矮,腰杆异常挺拔。他的头昂着,目光沉稳威严,脸如刀砍斧削般硬朗。他走路也一丝不苟,似乎不会踏错一步似的。

谁能告诉我,料理奥义是什么?老人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发问。

厨师们窃窃私语。这些厨师大多来自中国,也有少部分日本料理师和欧美西餐厨师。

大家交头接耳,对日本老头的发问感到迷惑、好奇。每个人都对厨艺有不同理解,但当众讲出来,还颇让人踌躇。

老人点了几个厨师的将,回答无非“让人尝到美味”“感到满足”“人生美满幸福”之类,老人皱着眉,并不满意。最后,他看向了宁安。

宁安想了想说,名厨王小余曾协力袁枚做《随园食单》,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尽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是为厨之道。

老人目光闪烁,说,你这中国厨子有些文化。以物悦人,还是以人悦于人,尽物之性以表其美,不过伺候人的功夫。只有日本料理,才真正接近厨艺奥义。

宁安不置可否。老人见他似有不服之意,又转脸向众厨师说,我是你们的厨师长,日本京都的虎太郎辽。今后要和诸位共同服务于领事馆。诸位辛苦了。

虎太郎恭敬地向大家行礼。

他又对宁安说,这位中国师傅,我们各自做道菜给大家品尝,再讨论这个问题吧。

宁安百般推脱,虎太郎执意要比,只能定下题目,比肉类烧制。宁安索性也不再想其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能违拗这日本家伙呢?他自应了这营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但日本人如此嚣张,只好豁出命来应付。

宁安做的是泥炉烤鸭。副领事爱淮扬菜,尤喜松鹤楼泥炉烤鸭, 宁安恰是做鸭子的高手。上选一岁苏北鸭,又肥又嫩。宰杀完,去毛,洗净,天香斋上好酱油腌制半小时。宁安拿出特制烤炉,点上炭火,将鸭子从下到上穿在戟形铁叉上,左手运转如飞,不停翻动铁叉,右手根据火候,不断在鸭身刷蜂蜜、植物油。这手绝活儿是一心二用,考验厨师对火候的把握。鸭子烤透,宁安开炉子。喷香的鸭子,色泽金黄。

宁安又耍起刀工,用锋利小刀揭鸭皮,待肥鸭焦酥酥的皮剥落,鸭子像洁白天真的少女显露了胸怀。宁安再用大一点的刀,专门削肉。他的速度很快,刀随腕转,如乱雪纷飞,不多时鸭子变成骨架。他把鸭肉放盘,搭配香葱、姜丝等佐料,骨架做了汤,这就是“一鸭三吃”,周围一片喝彩。宁安听出,喝彩的大多数是中国厨师。泥炉烤鸭虽是烤,但方法和风味全不同于北方烤鸭,也算淮扬菜精品。

虎太郎也已完成。他的料理相比宁安简单了很多。这个瘦小的日本厨师,将一块上好的奈良牛腰肉,先进行简单处理,配比大料后腌制,然后以陶制器形进行反复捶打,再加以刀工处理,酒精炉爆火炙烤,端了上来。

中国厨师都撇嘴。不就是烤肉?大家先吃宁安的鸭子,肥而不腻,皮焦脆,肉软濡,汤清爽。大家赞不绝口。要吃虎太郎的烤牛肉,虎太郎却喊,先等一下。只见他飞快端上火炉,一盘冰屑,搭配芥末、辣酱等十余种日本佐味品。大家伸着筷子夹牛肉,谁料虎太郎刀工极快,看似成块牛肉,竟幻化成透明蝉翼似的极薄的肉衣。

虎太郎飞快夹起肉,先以火炭速烤,然后包裹冰雪,蘸上调料,填送到嘴里。大家依样学来,立刻感到鲜嫩的、带点血丝的牛肉,甜美生鲜,入口即化,二次炙烤的热度搭配冰雪和刺激性调料,仿佛在舌头上开“冰火两重天”的舞会,将肉本身丰富的味道都绽放在味蕾之上。大家仿佛能感到,狂牛奔于火场的狂悍霸气,猛虎笑傲雪原的无上自尊。

料理被大家吃光了。但对两道菜的优劣,大家并未出声,而是一起看向虎太郎。只见他缓缓地说,优秀的厨师要有杀手的冷静和屠夫的坚韧。你们不是揣摩客人口味的、谄媚的厨子。你们要做舌尖的征服者,美食的王者!

厨师们都吃了一惊,未理解虎太郎的意思。他又说,中华料理博大精深,特别依靠中国丰富无比、变化多端的食材,更是花样繁多。可惜,中华料理失去创造力,一味腐败奢华,不重营养,重油,重繁琐工序。料理不仅满足口舌之欲,更让人清洁,严肃,奋发。

虎太郎拿出把银灿灿的日式小厨刀,说,这是我的老师,京都料理大师五十岚本辉赏我的。将来哪位师傅能做出令我敬佩的料理,我将转赠予他。

虎太郎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宁安。

屈辱,这是彻底的羞辱!宁安呆立现场,脸色惨白,内心有声音狂喊,我不服!不就是

烤牛肉吗?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把我十几年精通的手艺否定了。这算什么?但冷静下来,宁安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讨厌的日本厨师有几分道理。但将厨艺和亡国联系,让人的自尊心难以接受,更何况洛家刚有至亲死于日本屠刀之下。

宁安用指甲扣掌心,鲜血溢出。他本恬淡随和,却第一次有了和人争胜的心。

老鲁拉了宁安一把,示意他该走了。

宁安丢了烟头,迅速离开小院。他甚至不敢回头,他很怕妻子担惊受怕的眼神,更害怕女儿稚嫩的呼喊。他们悄悄走到街角,老鲁握着他的手说,猎刀,领事馆门口见。

俩人分开,宁安独自走去。下午阳光正好,天蓝蓝的,行人慢吞吞的,小贩们懒洋洋地叫卖着小吃,毗邻的小商铺,各式烟卷也摆了不少,似乎风光还好。南京似乎还是那个南京,丝毫没有两年前人间地狱的模样。但宁安知道,那只是表象,满街飘扬的日本小旗,提醒他屈辱的经历。宁安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他本不必要这样。他可以安逸苟且地活下去,凭着手艺,他还能在乱世活着。

宁安思绪乱如麻团。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必须和敌人战斗。此刻,他仿佛看到母亲和兄长一家人,正在云彩旁边冷冷地望着他,似是责备,又似是鼓励。

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打破了厨师的底线。今晚,他将害死很多人。尽管,这些都是该死的日本人。他还记得,当初他拜在松鹤楼最有名的师傅顾八爷门下,面对祖师爷易牙的画像,他的第一个誓言,身为飨子,绝不以厨艺害人!如今师傅过世,他却成了顾氏淮扬菜门里的败类。想到师傅对他的殷殷期盼,宁安心如刀绞。

他没有放弃复仇。他进入领事馆,不是那么简单。他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但老鲁找上他,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加入军统,代号为“猎刀”。他要为惨死的中国人复仇。

老鲁三十多岁,公开身份是调料店老板,常年穿件油渍麻花的大褂,身上有股酱菜、花椒味。他的“宝瑞调料园”也在南京城开了快十年,颇有信誉。宁安当厨师,没少和他打交道,但谈不上是朋友。宁安瞧不上他猥琐的劲头。老鲁有个绰号叫“鲁大料”,人胖,眼小,见人就弯腰作揖,讲恭维话,还兼任自治会保甲长。这么滑头滑脑的小商人,谁也想不到竟是隐藏极深的军统南京区的特务。老鲁向他表明身份,他还以为开玩笑。当老鲁拿出对宁安的委任状,他再也不敢说“鲁大料”是个肤浅的家伙了。

“啪!”老鲁将一把黑黝黝的手枪拍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说,骆师傅,你有三条路,一条是杀了我,向日本人领赏;一条是我们一起杀鬼子;最后一条,是我枪毙了你。我们军统在敌后提头过日子,你了解我的秘密。不是自己人,只能处理了。

宁安想到惨死的家人,把牙一咬,答应了。

你要隐藏好,给冤死的同胞报仇!老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宁安却感觉那双浸泡酱菜的手臭烘烘的。老鲁也看出了宁安的嫌弃,尴尬地抽出手,自嘲地说,你这读过圣贤书的厨子,别瞧不起人。大家都是庖丁、易牙的门人。你们上了锅台,我们在后厨罢了。宁安连忙摆手,说只是不习惯罢了。老鲁狡黠地笑了,又说,大厨还是老实人。咱们往后都是同志,管他前厨后厨。哪天我要是牺牲了,你可要给我做道大菜,好好祭奠一下。

宁安进入领事馆,跟老鲁学习了很多特工技能,如开锁、盯梢、显影等。宁安在这方面远不如他的厨艺。他观察领事馆来往人等,画出领事馆内部构造图。他甚至溜入领事办公室,拍下了一些文件。当时非常凶险,领事回来,遇到他在办公室门口,非常怀疑。好在他平时为人低调,厨艺精湛,领事对他印象不错,这才盘查几句,放行了。这让他的后背衣服几乎湿透。他常将情报用明矾水写在白纸上,送到关帝庙神像后的一个小洞。

显然,宁安不适合当间谍。他胆子不大,不够机警灵活。“猎刀”是赝品,到底只是“厨刀”。早上,宁安五点半就进入领事馆准备早饭。他总能第一个看到虎太郎。如果抛却民族仇恨,宁安很佩服虎太郎的敬业精神。他满

头银发,严肃认真,年过五旬,异常注意仪表。他说厨师的仪表,决定食物的心情。虎太郎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做饭,钻研做饭,没有太多嗜好。他的厨师服一尘不染,做料理时准备手套和口罩,不让脏东西污染自己和食材。每次吃完饭,他和大家打扫厨房,将每个脏盘子和碗弄得干净闪亮才罢休。他令人发指的敬业,让领事馆所有厨师对他既敬畏,又害怕。没人和他亲近,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食客的评价。宴席散罢,个子矮小却异常挺拔骄傲的虎太郎,背着手,笑着走过每个食客,询问他们的就餐感受。

虎太郎仅有的爱好,就是清晨锻炼刀术。虎太郎夫人早亡,有两个儿子,参加日本陆军,都已死在华北战场。虎太郎丝毫看不出老鳏夫的颓唐,反而多了几分决绝气息。虎太郎的刀法不坏,据说得到三刀流大师黑木重信的训练,有较专业的身手。他用刀术锻炼身体,也磨砺心志。晨曦,领事馆后院的翠绿草坪,宁安总能看到老厨师挥舞着日本刀,不停地旋转,劈砍,飞舞。他的手腕灵活地抖动,无数尘埃在清冷寒气之中漂浮在他的四周,仿佛飞奔舞蹈的野马,被快如闪电的刀分割成无数染着红光的残影。想来虎太郎神乎其神的厨艺刀工,也得益于此。宁安在他练刀结束后,上前询问料理安排事宜。

虎太郎讲述了几句,突然问宁安,骆师傅,你进入厨界多少年?

宁安说,大概有十年了。

听说你是读书人出身?

我读过中学,但家境不好,就退学了。

想没想过,学习日式料理精华?

宁安想也没想,就说,我出身江南淮扬菜顾氏,没想另投名师。虎太郎师傅,我是佩服的,但骆某不才,并不等于中华料理无人。您的料理奥义精深,也只是在日本罢了。

愿闻其详。虎太郎来了兴致。

宁安侃侃而谈:“料理有地方性和世代性,如人有种族之差别,古今之别。唐宋喜鱼脍,那时日本尚无刺身。明清八大菜系已成规模,皆为各地域和世代之精华荟萃。川喜辣,鲁爱咸,粤好甜,是各地口味和地理气候风物不同。无辣,则无以祛除湿热,川人的体质就会受损。怎能用繁复腐败可概括?”

宁安吃惊的是,虎太郎并不生气,而是略带欣赏:“美食不可媚人,而只能魅于人。我无贬低中华料理之意,只为激发你的斗志。强者的美食有容纳百川之力,日本和食是自中华、欧洲、日本本土延绵接近数百年的汲取,才成就了今天的日式料理。”

“我才疏学浅,不能领悟您的微言大义。”宁安再鞠躬,心里却颇有些意动。中国厨师大多在名贵食材和花样翻新上下文章,少有深究其内在玄理。

那您是不能学习日本料理了?

宁安沉默着,气氛有些难堪。

虎太郎冷冷地摇头:“这便是固步自封。我二十岁成为高级板前师傅,在京都菊见楼指挥十几个调理师,曾为朝香宫亲王做寿宴。我以苦练多年的刀功和对食材、时节和自然的协调著称于日本。你要学,还要看我是否肯教!”

虎太郎擦干汗,昂首步入领事馆的后厨。

……

作者简介: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十月》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文艺批评、小说、诗歌等三百余万字,小说被选入201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等六部,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选自《当代》201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