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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来源:新华日报 |  赵翼如  2018年12月13日08:02

夕阳 花 锦摄

说来惭愧,祖籍无锡的我,直到最近才去鸿山的泰伯庙拜访老祖宗。

通往景区的路口,一辆小车在我面前无声停住,随即看见“礼让”的微笑。如遇传统中的侠客,我忽然遥感到先祖的目光——“三以天下让”。一个“让”字,如此直击我心,隐现了乡人的精神源头。

生在鸿山七房桥村的一代宗师钱穆,忆及老师钱伯圭给他的终身影响,是对《三国演义》独有所见:此等书可勿再读。此书一开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上了错路,故有此态。

虽是一家之言,但我深以为然。三国是权术体系的形象展示,有时权术变质为诡术,天下纷争就没完没了。泰伯却三让王位,南奔梅里,开凿伯渎河——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吴文化是远古流来的潮水,其内涵之一是“不争”?

我祖母曾住无锡七尺场(后改名为新街巷),与钱钟书先生的老宅在同一条巷子。钱家平和简朴,带有铅华洗尽的意思。最记得杨绛先生的名言: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难怪奶奶常告诫我:吃亏是福。与“不争”果有意境相通处。老人家历尽辛酸看遍繁华,却始终眉眼舒展——对世界那家人般的心态,使她总能消受七灾八难。

有切肤之感的生活细节:一次我与小伙伴擦枪走火,因口袋里的太妃糖不翼而飞。我气急败坏欲争抢,奶奶笑眯眯递给人家一铁桶饼干,让他“分果果”。这一激灵,神了,桶底下我的失物“还魂”。奶奶说,这就叫退让一步海阔天空。好比过马路,你暂停一下,他就重新开始了。阴阳平衡,争个啥呢?拳头来去,总有伤害埋伏左右。

奶奶偏爱蓝印花布,软和且一清二白,她认为做人也应该这样。家里的玻璃盘下,木箱上,全铺着印花布——与水磨石原色砖搭配很好看。奶奶说瓷器和金属容易磕碰,硬物之间得有缓冲。我纳闷道:棉布质地太柔,这么软的东西怎在硬物中占位?她笑了:柔里含韧啊。狠角色越多的地方,越需要弹性缓冲。你爱吃的糯米团子够软的吧,可用糯米粘的裂缝,比水泥还坚。

奶奶对隐性冲突很敏感,运用着“让”的艺术,既闪避了拳头,又缝合了日子。

那日子有说不出的艰辛。但她做了糕团点心,邻居皆可入门分享。别人开口借钱,她很少拒绝。有的借了不还,她不忍心追讨。一次被骗得极惨,她连表达愤怒都没有,脾气也出奇得好:是人就有人的麻烦,谁还能不出错?就当分送了实惠吧。

我后来安于边缘的姿态,有奶奶身上“不争”的影子。边缘不拥堵,享受着淡忘享受着清闲,一如不参赛的单车,自行其道。

奶奶留下的蓝印花布,如今嵌入书房的靠背椅,为我的人生铺上了底色。

但似乎流失了什么。或许当今价值指向已调转,出现频率更高的是“争先恐后”“争气”“争光”……一个反义的“让”字,倒意味着唐吉诃德式的勇敢。

其实,“让”是一种包容的气度,是互相成全的尊重。“让”也许是一条缝线,弥合着生存裂伤。

上世纪70年代,“阶级斗争”盛行,一部分老乡却“出让”战斗舞台,悄然转入地下实业——无锡由此成了中国乡镇企业的发源地之一。

这次我在无锡新吴区遇见一位来自福建的创业者,自豪地亮出他的身份证:“现在我是新无锡人。”他坦言刚来时内心忐忑:水很深的江南码头,撑得起外来的“小微”景观吗?慢慢发现这一方静水,汲取一切光源。他惊讶无锡的广博宽容,吸纳着各地乡音——不是暂时的停泊地,而是自在生活的家园。

此心安处是吾乡。

哦,有什么比“心安”更值得向往?

一个“让”字,沉淀为地方基因,凸显了无锡人的特有气质。

再次远眺泰伯雕像,恍惚见到一个超现实的幻影:各种纷争对立的表情奇妙地融合起来,凝成《欢乐颂》里呈现的人类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