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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的西湖往事

来源:解放日报 | 胡晓明  2018年12月12日07:36

春天的西湖畔,一低首一回顾之间,都有生之光辉,有喜乐的消息。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错过了人生中的诗阶段,错过了唱叹感发的生命季节。要到江南的山山水水里去,要该歌唱的时候就歌唱

人人尽说江南好。在江南,最直接的一个快乐,是山水与风景给人的光辉与喜乐。草木与湖泊,山巅与云石,水乡与古巷,都会散发出城市所没有的生气、灵蕴与晖丽。在那一片光辉中,人变得年轻、朝气蓬勃,热爱生命,也因为懂得,所以珍惜。我的老师王元化先生生前极爱杭州,王元化先生的好朋友林毓生先生夫妇也极爱杭州,他们几乎每年都要到杭州西湖相聚。我因此而跟两位先生一道,与西湖有缘。但是这两位先生,对于江南山水的美,都不怎么多说,也几乎从不流露出赞叹,似乎懂得真美人不自知其美。他们在一起,讨论的是家国大事与抽象哲思。他们滔滔不绝的时候,我在旁边有时候着急,为西湖的美成为哲人的陪衬而着急;又有时候而赞叹,为西湖的美成为哲人的背景而赞叹。而我自己,因为研究与讲授山水美学,要把山水风景的光辉与喜乐不得不写出来、说出来。

譬如站在听莺阁那里,往湖面看过去:那一片青草之外,是柳树;那一排柳树之外,是湖水。而人在树间湖畔穿行,如在画中行。

你会忽然发现,在湖水的映衬下,那一排柳树,婀娜的树身,曼妙的枝条,朦胧的树影,以及透过疏疏的枝条看到的春天的湖水,原来是那样好看。像戏剧中的生旦净丑,又似书法中的行楷草隶,如诗如舞,典雅高华。

我忽然想到,西湖的好处,就是让人懂得,人在风景中看风景,而你在看风景中的人;换句话说,就是让人明白,人生是要可以观照的,人是懂得反观的动物。而城市人生的不好,就是缺少一个观照的视点,让人活得总是太像地铁里的动作了。

下午四时许,在柳浪闻莺的肖公桥上,站了一会儿。

眼前是一弯春水,明澈如镜。倒影里的婆娑树枝,犹如仙子睡起时的松软云鬟。水边有一株小桃树,俯向溪水,树身长长伸过去,临水照花枝,那样的深情,又那样的自恋。

哦,无边的莺声,此起彼伏而来了。有的清脆,有的朦胧;有的悠长,有的细絮。好像都醒了,彼此招呼着,好像要去一个好地方,相互商量着,兴奋着,又还是有些悄悄的,像是柳树还不免疏落,藏掖不住莺们的隐秘心事。

从肖公桥走过,左镜右钗,流莺飞蝶,玲珑得不得了,小巧得不得了,要是总这样,也就小气了。幸好,你往门口方向看过去,那水边的一大片草坡,舒展大度,生意盎然,充满了年轻的生命的气息,也充满了现代的简洁的美感,尤其是那呼吸般起伏的坡面,和那遥看近却无的新新草色,给人至为简易平实的春消息。

然而回过头来往后看,那一片苍劲高大的老树林,那无数虬结盘桓、向着天空的老枝条,在听莺馆的点缀下,显得一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样子,俨然是与前面的图像相反,呈现着文人画的古色古香与秋天的寂静庄严。

春天的西湖畔,一低首一回顾之间,都有生之光辉,有喜乐的消息。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错过了人生中的诗阶段,错过了唱叹感发的生命季节。要到江南的山山水水里去,要该歌唱的时候就歌唱。其实我的老师,在杭州的美景面前,也是兴发感动、手舞足蹈的:杭州的九溪十八涧,他几乎每年都要去的。“上午偕可与光年夫妇去云栖梵径,在修竹丛中漫步,林中有参天古木,苍劲挺拔,放眼远眺,见处处绿荫,浓淡相间,如叠玉集翠,景色如画,幽静宜人……。”王元化先生在《清园夜读》的后记中,忘不了以牵系的心情,记一笔杭州的好处。八十大寿,我们问:怎么庆祝?他说:就去杭州吧。于是,八十岁老人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学生们,就在湖畔居看落日,灵隐寺踏月。等湖畔居的诗魂融入翠微,云峰禅寺的僧人早已掩关而卧,合涧桥下的水不知流向何方,而中天月色正好,一地树影婆娑。风清霜浓,先生兴致不减,与几个青年朋友在前边一路大声说话。忽然回头叫我:“那篇讲苏东坡的文章怎么说的?你给他们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