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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的货币战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微信公众号) | 王华  2018年12月11日08:46

1

张大嘴本来是个小包工头,但冯大马从墙上摔下来以后,他赔了冯大马八十万,赔光了自己作为一个小包工头的所有本钱。这样,他又“一夜回到解放前”,堕入到普通农民工的队伍里了。

这一跟斗摔得他很是沮丧,所以他决定好好睡上两三天。他的床前有台落地电风扇,这样能保证他睡觉时的舒爽。新包工头老李来擂门的时候,他正梦见电风扇穿着超短裙为他跳舞。老李弄出的动静把电风扇吓了一大跳,它差一点儿就跳到张大嘴床上去了。

张大嘴挤着涩巴巴的眼睛打开门,迎头就撞上了老李那副同情和嘲笑混杂的表情。

“这种时候你还睡得着啊?”老李说。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瞌睡不一样。”张大嘴说。

老李说:“是呢?瞌睡不光生来就带着,死了还全靠它呢。可你要是早死三年,得赚多少瞌睡呀,何必现在贪睡?”

张大嘴说:“叫你啥?”

老李说:“老李。”

张大嘴点点头,表明他记下了。老李要进屋,他让了一步。老李进门先环视一下室内,又回头看他。这回,脸上只剩下同情了。那一阵环顾,把嘲讽弄丢了。

张大嘴说:“你不用这样看我,地球要爆炸还得等些年头,可我要做回包工头,顶多不过两年时间。”

老李白他一眼,说:“我来的路上看见有泡四斤重的牛屎。”

张大嘴等着他往下说。他果然接着就说:“我大吃了一斤(惊)。”

张大嘴哈哈大笑。

老李却没笑。他在打量张大嘴这间比工棚多出些派头的办公室。他摸着张大嘴的大班椅想:这个张大嘴完全没必要买这么大个椅子。

张大嘴说:“屁股舒服了,你往往就以为很幸福。”

老李左手顺势薅了一下,椅子便转了起来。

张大嘴说:“电脑也刚换没两月。”

但老李好像又对电脑没感觉。他问张大嘴:“在重新做回包工头以前,你啥打算呢?”

张大嘴说:“我先给你打工如何?”

老李说:“你给我打工,打到地球爆炸那年也难成包工头啊。”

张大嘴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你所处的位置,而是方向。”

老李“哼哼”笑,笑完了又“哈哈”笑。

张大嘴也笑。

老李说:“我就将就你这个办公室了。”

张大嘴懒懒地划拉了一下屋子里的东西,说:“跳楼价,全场五折。”

那之后,张大嘴就抱了铺盖卷儿进了二十个人一间的工棚,做回了工人。工棚里住的还都是原来那帮子人,是张大嘴从花河带过来的。这几年他们一直断断续续跟着张大嘴干,张大嘴一直是他们的工头。现在张嘴大嘴不是工头了,他们索性留在原地跟了老李。

看张大嘴落魄,有人就开他玩笑,说:“你屁股里不是能生钱吗?要是我能生,我就生它一堆,生出个百把万不就成了?”

他屁股能生钱是小时候的事,本来只有冯大马和冯二马知道,但冯家这两兄弟总爱拿这件事情向新来的工友介绍张大嘴,说你们晓得这个张大嘴吧?除了晓得他叫张大嘴还晓得别的不?比如说,他屁股眼儿里能生钱你们晓得不?你要是说“不晓得”,那他们就细细的告诉你。

说的是张大嘴小时候总爱吹牛皮,有一天,冯家两兄弟看不惯了,就说你那么厉害,能生蛋吗?张大嘴吹牛把嘴吹滑了,想都没想就说了“当然能”。他又是一个对嘴比较负责的人,所以说过“当然能”之后,他便囫囵吞下了一只鸽子蛋(他本来想吞鸡蛋的,无奈吞不下),吞完就找到冯大马冯二马两兄弟,等他们看自己生蛋。结果当然没生成。那只鸽子蛋让他的胃酸给消化掉了。不过他不以为然,他说生蛋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生钱。冯家两兄弟瘪嘴,他就回去吞了一枚硬币。后来他果然生出了钱,但这伎俩谁都明白,所以当他从自己的屎里抠出那枚硬币来的时候,冯家两兄弟依然瘪嘴。冯大马还说:“你有本事现在再吞一次?” 冯大马比他大点儿,又仗着有兄弟,动不动就想欺负他。张大嘴不吞,他就邀上兄弟二马按了张大嘴,强行把那枚带屎的硬币塞进了他的嘴,并强迫他吞了下去。这一次,都不用见证,他们就相信他一定能生出钱来了。

每一次跟人说起这事儿,冯家两兄弟都能笑破肚子,在无聊的工地上,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经久不衰的笑料。

只是没想到,冯大马都死了,竟然还有人捡起这个玩笑来,张大嘴觉得这些人实在没心肠。他不生气,但很无语。占了块地方把身体拉直了,两只手掌叠起来当枕头,闭眼睡觉。睡下后,才发现这工棚热得根本没法睡。于是他翻身去了曾经的办公室。老李正歪在大班椅上打瞌睡,电风扇站在大班椅边为老李工作。他想跟老李打声招呼,最后又没有。他拿了电风扇就走。出门的时候老李突然醒了,问他搞啥,他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声“电风扇不卖”,就奔工棚去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别人都起来了,他还不想起。有人把嘴凑到他跟前喊:“上工了!”

他一下子就翻起来了。当然很快又躺下了。他才不想上工呢。他说:“上啥工,我跟你们的区别,差不多就是人跟牛的区别。”

人家就瘪嘴,奚落他:“我们还以为是猴子跟人的区别呢。猴子总是显得比人奸。”

他懒得跟他们啰嗦,又闭了眼想睡。老李进来了。老李关了他的电风扇,说:“你是打算在床上做白日梦,还是先给我打工?”

他说:“我再睡一天。”

老李又替他打开了电风扇,说:“那你继续睡吧。”

但老李出了工棚,张大嘴又起来了。跟着出了工棚,他冲着老李的后背问:“你让我负责啥活?”

老李回头问:“你能干啥呢?”

过一阵儿,李花园来了。

李花园是冯大马的婆娘,五年来他们两口子一直跟着张大嘴。冯大马从墙上栽下来以后,张大嘴的队伍就成了老李的队伍了。跟谁干不是干呢,都在这个工地干了两月了。可那是别人,李花园怎么还要来这里呢?

张大嘴问李花园:“你还来这里干啥?”

李花园问他:“那我该去哪里?”完了她又看了眼一边的冯二马两口子。他们是她的小叔子和弟媳,曾经也是张大嘴的工人。她大概想说的是,他们不也来了吗?

张大嘴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他不知道说啥好,拿个手在胸前做了两个掏心窝子的动作,嘴上补充:“你来这里……心里不难受?”

李花园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不存在的。死的死去了,活着的还要活自己的。”

张大嘴说:“我赔了你八十万,你和娃儿活一辈子还不够?”他的语气里有许多喊冤的成分。

李花园不吭声。但她又看了一眼那边的冯二马和吴冬梅。冯大马从墙上摔下来以后,那两口子就把张大嘴当成了仇人,在短时间内不打算搭理张大嘴。这会儿见李花园跟张大嘴搭讪,他们还拿眼往这边恨。张大嘴看不惯他们那作派,对李花园说:“你这人,比他们讲道理。”

李花园说:“大马是他们的哥。”

张大嘴说:“我理解。”

但他其实并不能理解。李花园走开以后,他就去了冯二马两口子跟前。他说:“你们恨我做啥?大马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冯二马满嘴仇恨地说:“他可是跟你干活死的。”

张大嘴说:“这话不错,但那也不等于就是我杀了他。”

说:“我都赔得个倾家荡产了还要怎样?”

冯二马把脸别开,愤怒地看着别处。

这样张大嘴就消了气,问:“李花园还用得着来打工?”

冯二马又猛然掉过脸来,呛道:“我家的事儿你管得着?”

张大嘴说:“我赔了她八十万,她怎么还要出来打工?”

一边儿的吴冬梅早已经忍不住坐冷板凳了,尖着嗓门儿抢过话头来喊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养活她?”

张大嘴白眼看着她说:“我还想一起养活你。”

冯二马和吴冬梅一起打“哈哈”,区别在于冯二马是冷笑,吴冬梅却是真开心。吴冬梅的开心源自心头那份不舒服,这份不舒服又源自于张大嘴赔的那笔钱。那笔钱是冯大马的命钱,但冯大马已经没法用了。即使照张大嘴的话说,这回冯大马终于有做包工头的本钱了,他也已经没法做了。那么,这笔钱在冯家就成了一个扎眼的东西。吴冬梅的不舒服就来自这种扎眼。这种不舒服,不像是头痛脑热,能说得出口。这种不舒服拿不上台面,就只能在心里头发酸,遇上这种时候,就长蘑菇似的生出些复杂情绪来。

她对张大嘴说:“你赔得再多有啥用?钱被老太婆掌握着,李花园不出来打工怎么活人?”

张大嘴问:“半婶?她凭啥把钱全部掌握了?”

吴冬梅尖酸地说:“凭啥?凭死的是她儿子。这一点你都不明白?”

张大嘴说:“可李花园那份呢?她那份总该给她吧。”

冯二马吐他,说:“我们家的事儿关你屁事!”

可像张大嘴这样的人,你怎么能说不关他的事儿呢?在他看来,钱是他拿出去的,虽说赔给人家了,那就是人家的钱了,管人家怎么拿怎么花呢?可他不这么想。他想的是,是钱就应该换来价值,十块钱出去能买回包烟,五十块钱出去能买回件廉价T恤,他花了八十万,就应该换来李花园不用再下工地干活的结果。你当然可以说那是冯大马的命钱,他买的是冯大马的命,但他只承认那是给冯大马家属的抚恤金,什么是抚恤?就是安抚。可如果李花园还需要来干工地上这份苦活活人的话,他就等于没能买回他想要的,或者买回了伪劣商品。

张大嘴掉头又去找李花园。那时候李花园已经铺好了自己的床,正在抹床单。李花园比别人都讲究,工棚里别人的床都乱糟糟勉强算个窝(那么个破地方,谁有心情打理呢),就她的床必须保持整洁。实际上很多人都选择草席,那个不用洗。但她一定是床单,而且还常洗还保证每天都抹得很平整。不光是床,身上也收拾得很整洁,干活时必须戴着手套,口罩和太阳帽,有人还见过她在三伏天太阳毒得不行的时候抹防晒霜。每天干完活,她还必须洗个澡。工地上当然没澡堂,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大点儿的盆,平时放床底下,收工后就在床跟前擦澡。女人们都觉得她这是娇情,男人们却很欣赏。他们总对自己的女人说:“你看看人家李花园,多讲究。”他们虽然自己并不讲究,但也十分的瞧不起自己的女人邋遢。因为有个李花园存在,他们跟自己的女人说话的时候态度都很粗鲁,斯文的时候一般都是在跟李花园搭讪。张大嘴当然也不例外。进了工棚,他得等李花园抹平了床单直起了腰才开口说话。

他说:“这天都要黑了,马上就该睡瞌睡了。”他的意思是这会儿抹床实在没多大必要。

李花园转过身子正面冲着他,等他继续发话。她不那种特别爱说话的人,平时都是这副尽量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别人的样子,嘴上静静的,脸上也静静的。

张大嘴问:“我听说半婶把我那笔钱全掌握了?”

李花园点头。

张大嘴说:“我是赔给你的。”

他说:“她要拿也只能拿她那份儿。”

李花园来历不明地深吸一口气,说:“我那份儿她替我拿着。”

张大嘴说:“她为什么要替你拿着?”

李花园说:“她怕我改嫁,带走了钱。”

2

李花园的婆婆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在别的问题上,她从来都没有主张,比如你问她母猪要生崽了怎么办,她会说不知道,你问她米吃完了怎么办,她会说不晓得。只有钱才能开启她的智慧,你刚跟她说猪崽卖了多少钱,她立即就对你说:“把钱交给我。”

李花园的婆婆,我们叫她半婶。冯家就一直是半婶做财务,进门的钱交给她管,出门的钱由她数。李花园对做财务没兴趣,对她那个地位没有威胁,因此她的地位一直没有动摇过。后来娶进了吴冬梅,情况就不一样了:吴冬梅也喜欢管钱。于是只好分家。

我们花河分家一直都有自己的规矩,先从老大开始分,分到后来,留下的都是老幺。但冯家留下的是老大。这当然不是半婶的主意,半婶没有主意。冯二马娶了媳妇没到一个月,半婶就去找村委会的支书和主任。说:“我家里闹得很呢。”

支书问:“你想咋的?”

半婶说:“不晓得哩。”

主任说:“得分家。”

半婶说:“我不晓得咋分哩,得你们去帮我拿主意。”

支书说:“你家还不好分啊,就两儿子,不就是分出去老大,留下老二吗?”

半婶还说:“不晓得哩。”

这样,支书和主任就都晓得她是什么意思了。李花园嫁进冯家之前,公公就没了的。那之后半婶儿就依赖上了村里的支书和主任,还有两三个老亲戚。所以,主任就安排半婶:“那你定个日子,通知你的亲戚们吧。”可她就连定个日子也没主意,她要他们帮她定日子,她说她怕吴冬梅不同意她定的日子,她还说李花园倒是不会有啥意见,就是吴冬梅爱唱对台戏。她这样说,支书和主任就越来越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们做主帮她定了个分家的日子,她跑去对亲戚们说:“村里帮我定在初三那天分家,你们到时候过来帮我拿个主意吧。”

分家那天,她多话一句都没说,只说过一句“我没主意呢”。一说分家,吴冬梅就很兴奋,是终于迎来曙光一样的兴奋。冯家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她,态度最明朗的也是她:要么分她跟冯二马出去,否则,她就得接管冯家的财务。她说:“妈年纪大了,管得住啥钱呢?”她还说:“她都没真见过大钱。”

她这样说的时候,还斜了一下眼睛挑了一下嘴角,是明目张胆的鄙视。这种表情是很刺激人的,但没人可以指责她,因为都知道她是挣了大钱的。起码看光景是那样的。她进城四五年,回来时从一只山鸡变成了一只彩凤凰,粉脸红嘴高跟鞋,一看就是挣了大钱的样子。虽说人们在做出这一判断的时候总是瘪着嘴白着眼,吐她的口水吐她的钱的口水,都只差抽羊癫疯了,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看样子是挣了大钱。

冯二马就是冲着她看样子是挣了大钱,才不在乎她的名声的。娶进家门之前,吴冬梅就跟冯二马透露了一笔可以修一栋三层楼洋房的钱,除了这一笔,据说还有。如今冯二马见到过的和没有见到过的,都还在吴冬梅手上,所以冯二马也是极力主张分家另过的那一个。当然他并不打算违背花河的风俗习惯,他主张他们留下,母亲今后就享清福算了。参与公证的村干部和亲戚们问半婶同不同意这个意见,半婶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说“不晓得呢”,这其实就是不同意了。所以支书和主任对了一下眼神儿,就说:“那就干脆分老二出去。”

这个决定令半婶和吴冬梅都很满意,那之后,吴冬梅去做自己家的财政大臣,半婶的交椅再没人去摇晃。

这也是为什么冯二马从张大嘴那里拿了冯大马的命钱没有交给李花园,而是一分不少交给了半婶的原因。交出这笔钱之前,吴冬梅是有过建议的。她建议冯二马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儿拿出来。她不说,冯二马还不知道自己也有一份儿。他是死者的弟,死者的安抚费怎么能没有他一份儿呢?他承认吴冬梅脑子比他灵光,但他没忍心自作主张把那份儿钱拿出来。交钱到半婶手上之前,他说:“妈,这里应该也有我一份儿,你看是我先拿出来还是你拿过去后再分给我?”他还说:“反正都是迟早的事儿。”那时候,半婶很伤心,看着那钱就等于看见了惨死的大儿子,心里头装满了泪水,苦于两只眼睛渠口太小,恨不能鼻子嘴巴耳朵都能排苦水啊。她死死抱着那笔钱,哭得要死过去似的,冯二马就再不好继续说他那份儿钱了。站一边儿看着母亲哭,冯二马十分后悔,后悔没听吴冬梅的先把属于自己的那份钱拿出来。

但当吴冬梅揭穿这一点儿的时候,他却很恼火。他说你有没有良心啦?往往这样问的时候,当然都是在指责对方没有良心。不过冯二马恼火完了,才发现这也是在骂自己。自己原来也那么没良心。所以他就更恼火。恼火自己没听吴冬梅的,也恼火自己那么没良心,竟然在那个时候后悔自己没听吴冬梅的。这就是为什么吴冬梅唆使他再去跟母亲提他那份儿钱的时候,他会暴跳如雷。很大程度上,他对张大嘴的仇恨,也有这个原因。他的所有焦虑恼怒和痛苦,都源自张大嘴赔给冯家的那笔钱,准确地说,是源自那份应该属于他的钱。

张大嘴很同情李花园。没了男人已经很悲催了,抚恤金还被婆婆卡了。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应该回趟家,解决一下这件事情。临走时,他找到李花园,说:“我回去一趟,去问问到底咋回事儿。”李花园脸上无风无浪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问也没用,我妈说了,怕我改嫁带走了钱。”

但张大嘴还是义无反顾地回了。

到家那天,花河正好进入了那种暖烘烘的天气,张大嘴把外衣脱下来围在腰上,走起路来衣摆一扇一扇的。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回来了?”“回来了?”他也就一路回答下去:“回来了。”“回来了。”

到家的时候,老婆李半夏正在摔牌。因为她那把牌大得无敌,所以要摔,而且要摔出气势来。张大嘴挣了些钱以后,李半夏就不愿跟他出门修房子了。他们在桥头租了一间门面,开了个百货店,李半夏从此就整日守在店里打牌。一边打着牌,一边做着不温不火的生意,文火炖岁月。她当然不缺牌友,今天是张三李四王麻子,明天是王麻子李四张三。我们花河街上闲着的人多的是,不闲的,也可以让自己变得闲起来。这年头谁还好好种庄稼啊?下了种,抽了苗,看着差不多了,就往地里撒化肥。野草长起来了,用各种除草剂。大把大把的时间不就闲出来了?当然也不是所有闲下来的人都喜欢来李半夏家打牌,全花河,就她这张牌桌打得小,小得让人嗤之以鼻。

张大嘴就老鄙视他们的小儿科,从来不正眼看他们。他扇着衣摆进了门,正摔牌的李半夏忙里偷闲地瞟了他一眼,问了一句:“怎么回来了?”问完也没打算听他回答,顾着算输赢去了。几张一元票在桌上扔过来扔过去的。张大嘴都不冲这张牌桌看上一眼,进门就从货柜上拿了一瓶“娃哈哈”纯净水喝起来。

喝饱了水,又洗了把脸,找半婶去了。

半婶歪在椅子上打着瞌睡,张大嘴连叫了她几声,她才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张大嘴。

张大嘴说:“我是大嘴,不认识我了?”

半婶木然地说:“你化成灰我也认识。”

张大嘴讪讪地笑了笑,把她放一边儿的水杯递过去,她没接,假装没看见。

张大嘴说:“大马哥的事儿……”

半婶切断他的话说:“你小心他变鬼来找你!”

张大嘴说:“可以啊,他来找我,我们又一起找工程干嘛。”他还说:“这回,他做包工头,我跟他干。”他是冲那笔赔偿款来的,这个玩笑一开,话题就接上那笔钱了。他说:“这回他不是有本钱了吗?但我呢?又是个穷光蛋了。”他不该开这个玩笑的,半婶给他气得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因为太生气,站得很不顺利。他上前扶,半婶就泼他:“把大马的命还回来,把你的钱拿回去!”

张大嘴明白自己犯了蠢,连忙陪笑。但嬉皮笑脸惯了,一张嘴,还是玩笑话。“命肯定是还不回来了咯,阎王我可惹不起。钱我也不会拿回去,只是想问问你老人家,我赔给你家的那笔钱,全在你这里?”

半婶弹了一下身子,紧张地反问:“怎么了?”

张大嘴说:“我听说,李花园那份也在你这里?”

半婶说:“那又怎样?”

张大嘴说:“我是说,她那份应该给她。”

半婶说:“关你屁事。”

张大嘴说:“我是说……”他说:“你看哈,李花园已经没大马了,她总该拿着那笔钱吧?”

半婶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你还好意思说‘没大马了’!”她说。说:“你害死了大马还好意思说‘李花园没大马了’!”

张大嘴还想说啥,半婶说:“滚!”

张大嘴不滚,他抓紧时间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他说:“我知道大马没了,你老人家很伤心,哪个没了儿子不伤心呢?”他说:“要是我没了,我妈也一样伤心。”

半婶说:“你妈都是个死人了。”

张大嘴说:“死人也会伤心的。”

半婶恨他一眼,意思是不想跟他啰嗦了,最好快滚。可他还是不滚。他甚至找了只小凳子坐到了半婶跟前。他说:“你老人家恨我,我能理解,但大马真不是我害死的。”

他说:“是命。”

说:“这命谁说得清楚呢?”

说:“我辛辛苦苦做成个包工头,不一夜之间就又变成穷光蛋了吗?”

说:“大马呢?看起来一辈子都没有做包工头的运气呢,一摔,不就挣了八十万吗?”他的嘴太滑了,一不小心又溜起了冰,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干脆做好了摔跟斗的准备,等着挨半婶的骂。

半婶看上去却不是很生气,甚至用的是一副协商的口吻对他说:“那你最好赶紧也从墙上摔下来,一摔,你又可以做包工头了。”她说:“要是你遇上的这个包工头比你更能耐,指不定你还能挣到一百万。”她还说:“你一直都比大马运气好,你肯定能挣一百万的。”

她说完了,就挑衅地盯着张大嘴看。

张大嘴说:“我知道你老人家对我恨之入骨……”

半婶说:“我恨你做啥?”

说:“大马那是命我恨你做啥?”

张大嘴说:“‘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你老人家是对的。”

半婶吐他:“狗屁!”

但张大嘴没想到十分钟不到,半婶找他来了。

那时候他正在吃面。李半夏依然打着牌。照她的说法是她走开了牌桌就得散了,那样不好。照顾到不能让另外三位邻居扫兴,张大嘴在这十分钟之内自己煮了一碗面对付着。半婶来得跟猫似的悄无声息,他弱弱地受了点儿惊吓,面条一半截进了喉咙,一半截还挂在嘴巴外面,很难看。

半婶说:“我来问你,你打听李花园那笔钱是啥意思?”

但又不等张大嘴回答,她又冲着旁边打牌的几个说:“他回来就打听李花园那笔钱,你们说他是啥意思?”

那几个就暂时把打牌的事儿放下,很认真地盯着张大嘴。张大嘴看清了形势:自己不认真回答问题是不行了,半婶已经拉起了队伍。他把挂在嘴上的面条吸进嘴吞下,滕出嘴来要说话,半婶又抢了先。

半婶说:“我看这里头有问题。”

她用食指指点着张大嘴的脸,说:“你们!你跟李花园,你们是不是有勾搭?”

说:“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整死了我家大马,假装赔一笔钱,又让李花园拿了那笔钱跟了你,这样你就人也得了钱也得了。是不是?”

张大嘴就把嘴张到最大,被卡了脖子的蛤蟆似的。他不得不佩服半婶的想象力。他就那么张了足足两分钟的大嘴,之后才哭笑不得地咳嗽起来。

他问半婶:“我要是跟李花园有勾搭,用得着把大马整死,又赔掉那么大一笔钱吗?”

他朝着牌桌上的每个人都看了一眼,因为这话也是说给他们听的,他很希望他们能出来评评理。

他说:“这年头,要勾搭个女人,还需要下那么大功夫吗?”

他真希望这两句话能让半婶无言以对,可半婶张嘴就反问回来了。她说:“要不然,李花园那笔钱在我这里还是在她那里,跟你什么关系呢?”

到头来,是他给问得哑口无言。

本来他一直都思路清晰:那笔钱是他拿出去的,李花园没拿到他赔的钱,就跟他有关系。除此之外,他还可以生同情心,可以怜悯一个跟他干了几年苦活的女人。但这会儿他突然发现这些个理由在半婶面前根本站不住脚,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没法像开始那么义无反顾。在半婶强势的口吻和表情面前,他分明感觉到了那两个理由的摇摇欲坠。

半婶像一个智者一样微笑着,就像那个“以手指月”的智者。是她发现了真理,并告之了天下。

张大嘴只剩下“吧叽”嘴巴的份儿。

张大嘴无言以对,半婶就回了。在她这里,张大嘴的动机已经被盖棺定论,那么她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她当务之急,是回去保护那笔钱。钱在一只朱红色的存折里。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把存折当成藏钱最稳妥的地方,几乎相当于把一个死人放进棺材那么稳妥。但现在半婶怀疑了。要是有人盗墓呢?那么死人在棺材里也未必就能安稳是不是?她从张大嘴这里回到家,就赶紧把存折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它原本是藏在她的枕头里的。不是枕头套子里,是枕头蕊里,棉花的中间。现在,她觉得这样也不保险了,最好还是揣在身上。她心里很明白,她的二儿子两口子盯着这笔钱,现在看样子张大嘴也盯上这笔钱了。

针对荒诞不经的事情,我们通常认为最智慧的办法就是一笑了之。可张大嘴没想到他笑完了半婶的荒唐,却没能“了之”。李半夏计较上了。

李半夏不是那种爱吵闹的女人。那个下午她照常打着牌,直到天黑了,那几个牌友也得回家了,她才从牌桌上下来去做晚饭。吃晚饭的时候,张大嘴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对。

她说:“你现在是在吃软饭你晓得吗?”

张大嘴一时语塞,徒劳地张着嘴。

她说:“你这会儿吃的喝的都我挣的。”

张大嘴说:“我不是赔光了吗?”

李半夏说:“你赔光了让李花园养你去呀,你不是勾搭上她了吗?”

张大嘴喊起来:“天,半婶瞎扯你也信啦?”

李半夏说:“我看半婶倒不像是在瞎扯。”

张大嘴开始吸冷气,吸进去就没了动静,不呼也不吸,顽固地停在那儿,像要把自己憋死似的。李半夏看着他,用的是一副乐于送终的表情。

张大嘴终于说:“你长点儿脑子好不好?”

李半夏像是突然给他这句话激怒的,她突然变得非常愤怒。她说:“我是没脑子,李花园有脑子,你找她去呀!”

张大嘴一嘴巴就抽过去了,把李半夏嘴里的饭渣也给抽出来了。李半夏挨抽后第一时间就跑去关门,为的是要跟他好好算一下账,又不被外人看见。她关上门回来就拿了饭碗砸张大嘴,砸完了又进厨房提出了菜刀。张大嘴吓白了脸,赶紧抱住她夺下了菜刀。他扔了菜刀,死死抱着她。一方面是为了控制她,一方面又是为了安抚她。他对着她的耳朵说好听的话,但最后李半夏还是把他甩开了。李半夏的火其实不全是冲着半婶瞎诌的那个事情,更多的是因为张大嘴的没落。她知道这不怪张大嘴,也知道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上张大嘴的火,但一想到张大嘴的钱全没了,她就不能不上火。一个人闷着上火已经很难受了,张大嘴还回来吃她挣的喝她挣的,她就更上火。更何况,张大嘴还是为李花园的钱回来。

她要撵张大嘴出门,说你是为李花园办事,就到冯家吃去。

3

跟着,冯二马也回了家。

家里放着一笔理论上应该属于他的钱,他就没法在外面待得踏实。是真正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因为那笔钱跟张大嘴有着很直接的关系,而且张大嘴又表现过特别的关注,因此他本能地把张大嘴看得很紧。像看小偷一样紧。

因此,当他在工地上找不到张大嘴的时候,就急得像屁股上着了火了。

他问吴冬梅:“你看见张大嘴没?”

吴冬梅说:“我正想问你呢。”

那笔还处于理论状态的钱是吴冬梅跟冯二马的共同愿望,所以她也在盯张大嘴。她说:“我问李花园了,她说张大嘴回家了。”冯二马一听就抖了一下,就像给烫了一下那样。抖完了他就跑去找李花园,问:“张大嘴回家了?”李花园点了点头。他又问:“他回去干啥?”李花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想总不至于说,张大嘴是回去替她打抱不平吧。但冯二马很聪明,他自己早都猜到了:“他回去是因为你那笔钱吧?”

那之后,他便救火似的赶回家来了。

冯二马想,钱在他妈手上,一个老太婆怎么对付得了张大嘴这种奸滑之人呢?小时候他们并不这么看张大嘴,但张大嘴做上包工头以后,他们只好改变看法。要不然,为什么张大嘴能做上包工头,他们却做不上呢?

冯二马风风火火赶回家那天中午,张大嘴正坐在半婶的对面跟她做解释。他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半婶能够相信他的动机真的是出于对李花园的同情和怜悯。有些东西它本来存在,但由于我们持怀疑态度,它就可能变得很飘渺很虚空。比如一条拴在树桩上的绳子,我们花河人完全应该相信它的那一头曾拴着一只羊,因为我们花河人都是这样放羊的。但你要是怀疑它有可能拴的是一头牛,甚至是一头猪,也不是不可以的。关键看你对发现绳子那人的态度,你愿意相信他,就是一只羊,你不愿意相信他,就可能是头牛或者猪。现在,是半婶不愿意相信张大嘴。为了争取到信任,张大嘴还找出了另一条理由:他对那钱的监护责任。如果半婶没法理解他那份同情的话,他希望她能理解他对钱的那份责任。他相信理解了这一点,再理解前面的同情就很容易了。为了让半婶接受起来简单一些,他举了一个自认为通俗易懂的例子,说:“比方你把姑娘嫁出去了,亲家翁却不把她给女婿,说要替你女婿保管,你是啥感受?”但半婶似乎没听明白。张大嘴打完比方之后,一直巴望她有所反应,她却再不想搭理他了。事实上,对方要是拒绝相信你,你就有再多理由都没用。现在,那个存折被她放在裤裆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时刻感受着它的存在。你跟她谈那笔钱的监护权?监护权在她这里。

冯二马就那分钟到了家。见到冯二马的第一时间,半婶想到的不是多了一个靠山多了一份安全感,而是多出了一份危险。所以她着实被冯二马的出现吓了一大跳。她吓得完全丢掉了踏实,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但因为冯二马的第一句招呼是冲张大嘴打的,问的是张大嘴“你这是干啥呢”,她便本能地反映说:“他干啥?他打我们家钱的主意呢。”

一站起来,裤裆里的硌人感就没有了,她心里着了慌,赶紧离这两个危险分子远一点。她去了院坝,在院坝边儿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她想,他们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我这个老太婆吧。

重新踏实下来以后,她才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如何应该先团结自己的儿子。她说:“你回来得正好,大嘴想糊弄我呢。”

冯二马就冲着张大嘴笑,是那种抓住了把柄之后的冷笑。他很有把握地说: “我就晓得你张大嘴想打我家那笔钱的主意。”母子同心,他跟半婶想到一块儿了。张大嘴问完李花园那笔钱就回了家,不是这回事还是啥?一路上他都是这么想的,一路上都没有动摇过。这一路,是几千公里,是48小时,不论时间还是路程,都有着相当的长度。他的不辞辛苦,全都因为有这个想法在鞭打着他。现在,想法得到了印证,他的辛苦就没有白费。

张大嘴本来是来跟半婶解决误会的,没想到半婶这里的误会还没解除,冯二马又较上了劲。有时候,看似松动的一块砖头,你想把它撬下来,却并不容易。要是方法不对,还会越撬越紧。张大嘴的情况就是这样。半婶企图撬动他的可信度,但因为方向反了,张大嘴就只能死死守住。事实上,如果别人不怀疑,他也不一定有多在意自己那点儿动机。但一旦遭到怀疑,他就得认真把它挖出来给人看,即使不纯也要把它洗纯了,用它来为自己争取起码的信任。因为我们时常会把信任混淆为尊重,而尊重对于我们来说又比较重要。

现在,冯二马又参与进来了,而且冯二马是个急性子,认定张大嘴是在打他家钱的主意,张大嘴背着他跑回家来糊弄他家老妈妈,想骗走他家的钱就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么他想都不用想就应该动拳脚打跑这只白眼狼。

劳动人民是靠手脚吃饭的,解决问题从来都靠的是手脚。张大嘴同样也是劳动人民,但因为五年前他做起了包工头,用嘴的时间比用手脚的时间多了些,手脚就有些退化了。再加上,他没想到打架那份儿上去,没有思想准备。这一仗打下来,张大嘴就给打瘫在地上了。

这是个突发事件,瘫在地上摸下一手掌鲜血来,张大嘴才意识到一切解释都已经没用了。不仅如此,他同时还意识到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有时候,被人打了并不一定是坏事,比如现在就是这样。事情原本看上去是张大嘴的不是,最起码,冯家是可以这么认为的。但现在冯二马做过了火,就把正义做到张大嘴这一边来了。一块本来松垮垮的砖头,给冯二马几大锤一敲,反而咬紧了。

他半撑着身体用一只血手指着冯二马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打人是吧?”

冯二马嘲笑道:“我打了,怎么?”

张大嘴说:“那笔钱的事儿我管定了。”

打完了张大嘴,冯二马才发现母亲不在场。张大嘴回家去洗自己那一脸的血,冯二马就开始找他母亲。到处找,屋里,屋后,甚至她的床下。找不到人,他开始找存折。他并没生拿走存折的心,他只是突然很想看到它,看到它了心里才踏实。一边找一边想,拿到了存折,就请求母亲把他那份给他。把母亲的枕头打开,把枕芯撕开,母亲就进来了,像蹲神一样杵在他身后,冷森森问他:“找啥呢?”冯二马给吓了一大跳。惊吓过后,又有些恼火,反问母亲:“存折呢?”

半婶说:“你的存折在我枕头里?”

冯二马说:“我说的是你的存折,那笔钱的存折。”

半婶说:“你找我的存折干啥?”

冯二马有点给问住了,哑了会儿嘴。脑子转了一圈儿,才找到了话说。“张大嘴不是打你那钱的主意吗?我担心呢,你得藏好。”

半婶说:“怕打它主意的人不只张大嘴哦。”

冯二马又给噎着了。

趁机,半婶又说:“你放心吧,存折我藏得好得很。”她把冯二马往一边薅开,自己去整理枕头。完了看冯二马还杵在跟前,说:“还杵在这里干啥?”

冯二马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半婶不回答,出门。

冯二马在后面跟着。还问:“我替你收拾张大嘴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半婶还是不吭声。

跟出了房间,冯二马自作聪明地说:“你肯定是藏存折去了。”

半婶头也没回地瘪了瘪嘴。她现在又走到了院坝,出门时带了把椅子,坐到树荫下。树荫下也热,但这里光天化日的,有利于保护她裆里的存折。

冯二马这才顾上喝口水。喝好了水,他也提了把椅子到了院坝,紧挨着母亲坐下了。他说:“这么热,妈坐这里干啥?”

半婶说:“这么热,你坐这里来干啥?”

冯二马说:“陪妈呀。”说的时候就知道母亲不会相信他这话,说完了直奔正题。“妈你把存折藏哪里了?”

半婶白他一眼。

冯二马说:“我是怕你藏得不安全。”

半婶说:“我藏在粪池里哩,安全得很。”

冯二马把眼睛睁成六百瓦灯泡。半婶又说:“我用塑料袋包得很好,还装进坛子,用水泥封了坛子,不会被泡烂。”

冯二马突然竖起大拇指说:“高明!我妈高明!”

他完全相信了母亲的话,那天晚上半婶睡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去粪池里找那只装着存折的坛子,搅得满世界粪臭。他当然没找到,因为粪池里根本没有存折,存折依旧在半婶的裤裆里。他在粪池里忙活的时候,半婶就站一边儿看着哩。黑灯瞎火的,冯二马根本没发现母亲,但他母亲却把他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她是笑着看的,那种洞察一切了悟一切的笑,罗汉的笑。笑完了,她又摸黑进了屋,重新躺下。不过这一次躺下之前,她手上握了把剪刀。

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当中,冯二马从粪池边失望加恼火地离开,便要朝她这里来。半婶当然闩了门,但冯二马会翻窗。冯二马不是气冲冲来质问母亲为什么粪池里没有什么坛子,他是来找存折。他已经明白上了母亲的当,存折根本就没在粪池里。他是悄悄翻窗户进来的,脚步和动作都尽量轻得像蜈蚣。但对于充满警惕的半婶来说,蜈蚣的脚步声也是足以惊醒她的。她早早地睁着眼睛等他,等他摸到她的跟前,等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和手上的剪刀。屋里虽然足够黑暗,但她相信,在她这双老眼都能适应这种黑暗的情况下,冯二马的眼睛也一定能适应。果然,冯二马看到了她的眼睛。冯二马吓了一跳。他说:“妈你还没睡呀?”末了他又看到了母亲手上的剪刀,剪刀尖正对着他肚腹的位置。冯二马又哭又笑,很尴尬。说:“粪池里根本就没什么坛子。”说:“妈你扯谎。”

但他暂时只能先回去睡觉。

即使是被自己的母亲看穿,也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情,冯二马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清早起来,他就想为自己争回点儿面子。一跟母亲照面,他第一句话就是“你以为我想霸占你的钱啦”,他说:“我不过是想得到我该得的那份儿。”说:“死的是我大哥,那钱也该有我的一份。”

半婶讥笑着问他:“要是你大哥没死的话,你是要靠他养活?”

冯二马说:“那是另一回事。”说:“我是担心,钱放在你手上,哪天我那份也给你弄丢了。”

半婶想说,你根本就没份儿。但她没说。她很清楚,自己现在不能把冯二马逼急了。冯二马果然还显得很有耐性,也还保存着一丝信心。他相信让母亲认清形势之后,他的目的就很容易达到。他电线杆似的杵在母亲身边,是要做长谈的意思。半婶本来在洗脸,这样就洗不踏实了,索性扔了洗脸帕进了灶房。现在是做早饭的时候,她的肚子也正需要补给。冯二马又跟到灶房,他要跟母亲分析一下张大嘴。他说张大嘴明显已经盯上了这笔钱,他提醒母亲,这也是她想到了的。但他相信母亲没他考虑得远,比如张大嘴将会采取什么手段。他想到了几种可能性,第一,张大嘴可能会直接花言巧语来她这里行骗;第二就是偷;第三,他还可以通过李花园。他说:“大嫂现在守了寡,他把李花园争取到手,钱也就到手了。”他说:“我估计他现在正寻思把李半夏离了娶李花园哩。”他说:“要不然,你还真相信他是出于同情心?”

他说起来就没个完,半婶也不做早饭了,出了屋,又坐到院坝去。冯二马尾巴似的跟着,她坐哪里,他就蹲哪里。问她:“大清早坐这里干啥呢?”半婶说:“凉快。”

冯二马问:“你准备怎么防张大嘴?”

半婶说:“不晓得呢。”

冯二马一拍膝盖站起来,问:“你愿意让他得逞吗?让他把李花园娶走?最关键的是,你愿意让李花园带着她那笔抚恤款改嫁?”

半婶说:“钱是冯家的,是大马拿命换来的。”

冯二马又拍了一下膝盖,但这一回是为了蹲下去。他蹲到母亲跟前,像要跪乳的羊那样。劳动人民特别疼爱膝盖,他在母亲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既可以表示亲近也可以表示他们想到一块儿了。跟有些人拍桌子一样。

他凑这么近,是为了这以后说话的声音即使很轻,母亲也能听清。他用的是密谈的语气。他说:“儿子早替你老人家想好了,我们劝大嫂改嫁得了。”半婶把他握着她膝盖的手推开了,她身上有存折,本能地反感别人靠这么近。但冯二马不明白这个,他当然也不想管那么多。他又把手锲而不舍地盖上去,照样轻拍几下。“只改嫁,不带走钱。”他两眼放光地盯着母亲的眼睛。这个决策能让他两眼放光,他相信同样也能让母亲两眼放光。但母亲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她的目光甚至突然一暗。她喜欢李花园是其一,暂时不相信这能行得通是其二。冯二马就再接再厉地拍着她的膝盖,把嘴凑得更近地冲她耳语:“这样一来,李花园那笔钱不就全是你的了?”

半婶讥讽地说:“啥叫全是我的了?不还有你一份儿?”

冯二马激动得一拍桌子(但实际上拍的是半婶的膝盖),这样就把半婶拍叫了起来。半婶还真生了气,脸色很暗。她说:“你以为你妈是砖啦?”冯二马没有道歉,他说:“毕竟是我亲妈哩,今天你就把我那份儿给我吧?” 显然他完全没把母亲的讥讽听进去,要么就是故意忽略。

半婶用力地说:“滚!脚踏实地挣工钱去。”

冯二马说:“你给了我,我立马就滚。”

半婶看着他,鼻子里冷笑出很重的“哼哼”声。

冯二马刚股起来的身体就瘪下去了。

但他依然坚持不懈地说:“我可以拿那笔钱包下个小工程,我也可以慢慢做成个小包工头。”

他说:“你难道希望看到你儿子一辈子都只替别人干活啊?你就不想让你儿子也做做包工头,多挣点儿钱,光宗耀祖,也给你老人家脸上增点儿光?”

他说:“你要是还能借我一笔,我做起来就更顺手啊。”

他说:“我晓得钱一到了手上,再拿出去就很心痛。但你听我的,让李花园净身改了嫁,她那笔钱不是就踏踏实实揣在你包里了吗?”

说:“所以对你来说,拿出属于我的那份,你也没啥损失啊是不是?”

4

冯二马认为,只要是正确的事情,就不一定非要等母亲点头才去做。这两天,他除了警惕着张大嘴有所行动以外,就是到大街上去扩散一个李花园准备带钱改嫁的消息。当然不是拿着个高音喇叭去宣传。凭冯二马的智商,他还没傻到那一步,况且也不需要。他上街晃,别人问他:“回来了?”他可以直接回答“回来了”,遇上他觉得有价值的人,也可以站下来,递过去一支烟,假装不经意地说:“回来处理点儿家务事儿。”抽上烟,不管别人有没有继续追问,他都往下说:“大哥不是没了吗?李花园想改嫁。”说:“你们是晓得的,她要改嫁就涉及到一笔钱。我回来就是为了断断这件家务事。”

对面及时问过来一句:“李花园要带着那笔钱改嫁?”

冯二马说:“当然。”

到此,他的工作已经可以告一段落,接下来,他只需等待别人替他到处传播这个消息,必要时别人来他这里求证,他肯定一下就行了。

那天他在街晃了三圈儿,歇下来抽过三支烟,还进茶馆儿看了一会儿别人打牌,就把这个消息种到了四个地方,然后就等着它们开花。

这实际上就相当于一个买一送一的广告,而这种广告往往又最吸引人。我们极有可能并不需要那个“买”,但往往会因为贪图那个“送”而迷失了方向。这个广告一打出去,花河的空气就激荡起来,本来无形的东西,突然在太阳光下呈袅袅的样子,有时候甚至像退了色的火焰。先是男人们坐不住了,然后女人们也坐不住了。没有婆娘的男人遇上了一个好机会,有婆娘的男人突然就看自家婆娘不顺眼了。女人们坐不住也大多是因为这个原因。男人们都跑去跟冯二马求证,得到的都是肯定。女人们都跑去跟半婶求证,得到的都是半婶的沉默。然而这种时候,我们又往往都宁可相信那个沉默代表的是默认。

我们知道,通常促销店门前的热闹并不代表百分之百的购销率,一部分确实是要买,也确实买得起,但不排除有一部分是心痒痒但钱包却并不支持,或者还有别的条件不支持(比如家里并不缺少促销的商品,条件也不允许同时拥有两件这样的商品)的情况。在这件事情上,后面这种情况还更多。关键原因是送的那个礼物太吸引人,也许除了李花园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会把她身后那笔钱看得比她更值钱,因此所有的热闹所有的疯狂都是冲着那个钱,目光都直接盯着李花园的身后。

李花园的促销广告在花河被演变成一个男人的节日,那一阵儿,不断有正当年的男人从城里赶回来。告之他们这个好消息的或许是父母,或许是亲戚朋友。他们或者正好单着身,或者其实婆娘儿女都很齐备。但父母或者亲戚朋友,都深受李花园身后那笔钱的诱惑,有时候就难免昏一下头。不光他们昏头,男人们也昏头,一听说有这事儿,就放下手上的活赶回来了,有人回到家的时候,连手上的泥都还没来得及拍干净。他们显得比回来过任何一个传统节日都要积极。

大多数婆娘都还在城里打着工,他们要回来也没跟她们说实话,消息也还暂时被封锁在她们的圈儿外,所以回到家以后,他们还就恍惚觉得自己是单身汉似的,摩拳擦掌地做着打算。

那少部分留守在家的婆娘,就比那些被留在城里还蒙在鼓里的婆娘要不幸得多,或刚得到消息赶回来的男人,或根本就没出门的男人因为她们成了抢购李花园的绊脚石,会对她们动武。那些天,花城留守在家的婆娘没有一个幸免于挨打。赶集的时候,你往街上一瞅,婆娘们的脸全是花的。她们也不认真赶集,凑到一起就咬牙狠狠地咒骂李花园:“她最好也像冯大马一样摔死在工地上。”

事实上,李花园不在的话,男人们也就白赶回来一趟了。也是因为昏了头,事先没想到这一点。家里放消息的人没想到,赶回来的人也没想到。乱糟糟的闹了一气,男人们又走了。不是去打工,是去找李花园。

李花园没法清净了,一天时间里就有五个男人来找她。五个男人来找她,都只为问一句话:“听说你要改嫁?”李花园没说改,也没说不改,她很奇怪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五个男人都认定,只要她改嫁,就跟他们有关系,起码他们十分愿意跟他有关系。有那自以为是的,说你把我考虑进去保证不吃亏,还说我可比冯大马强多了。有那说话直接的,干脆就说,你就改嫁给我得了。最谦虚的一句是,你答应嫁我,我立马就把家里的婆娘踢了。

李花园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终于问第五个:“你们听谁说我要改嫁了?”

那个说:“冯二马说的。”

李花园说:“那就是空的,我们家是妈说了算。”

她说:“你们别上当,我改嫁也带不走钱。”

这件事情炒到一定程度,半婶就怕了,怕到时候冯家控制不住局面,真落个鸡飞蛋打。于是,她又到了村委会。她问支书:“你们有听到吧?李花园要改嫁哩。”

支书问:“你想解决个啥问题?”

半婶说:“钱。”

她说:“那个钱是大马拿命换的,不能让她带着钱改嫁。”

村支书去看主任,两人目光握在一起有一会儿,回头,主任说:“这个怕不好说,不管怎样,那个钱已经赔给李花园了……”

半婶说:“我找你们,就是让你们解决这个问题,她要么不改嫁,要么改嫁不带走钱。”

村支书为难,说:“这个问题怕不好解决呢。”

半婶说:“后天开个会。明天赶场我买些好菜,后天请你们在家里喝酒。”

主任说:“最好还买两包好烟。”说完了才说自己是在开玩笑,不必当真。当时半婶也的确没当真,但到了那天,主任还真在桌上看到了两包好烟。“贵烟”,软壳的,五十块钱一包那种,好得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这两包烟要感谢吴冬梅,因为半婶从村委会回来,吴冬梅就回来了。吴冬梅是看冯二马回来就没有音信,赶回来看个究竟。回来之后听冯二马说,存折极有可能在母亲的身上揣着,晚上她就要挨着婆婆睡。她从来没挨着婆婆睡过觉,平常也没这种必要,考虑到怕太唐突,她和冯二马唱了台“苦肉计”,两口子假装打了一仗。意思是两口子关系裂了口子,暂时生不到一起,所以找婆婆这里挨一晚。他们演得很认真,吴冬梅去跟婆婆求怜悯的时候嘴角上挂着块货真价实的乌青,但半婶不是那么好糊弄,她不让吴冬梅跟自己睡。但这对于吴冬梅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吴冬梅在她跟前哭,鼻涕一把泪两把,她还是不让步,吴冬梅就坚信存折藏在她身上了。不让挨着就不挨着吧,吴冬梅把几条板凳儿拼起来,把身体安顿上去就可以了。到了这一步,半婶也不好撵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媳,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半夜,吴冬梅估摸婆婆睡熟了,到她身上去摸,手就被婆婆抓住了。挣两下没挣脱,就索性抱了婆婆,说冷,想挨着她。半婶推开她,拉开电灯,把明晃晃的剪刀对着她,啥也不用说,吴冬梅知趣地退下了。

半婶这才决定再买两包好烟。下一天的会上又多了一个需要村委会帮忙解决的问题,招待问题上加个码是必要的。

下一天,酒饭备上,受到邀请的两个老亲戚和支书主任都到了,会就开始。半婶没有邀请冯二马两口子参加,他们想来列席,她也不让。但他们也不走开,站在门外观望。冯二马往屋里撒过烟,别人不好撵他。别人不撵,半婶又撵不走,就只好由着他站在那里。冯二马耍无赖,半婶也不给他脸,直接就指向明确地说到了“家贼”。她说:“你们也看到了,家贼外盗都盯着我家大马这笔命钱哩。”

冯二马和吴冬梅立刻就激动起来了,咄咄逼人地问她“谁是家贼哪个是家贼”,要上前撕她的肉吃似的。半婶怕得要哭,冯二马和吴冬梅就给客人们呵斥住了。像什么话呢?他们挨了批评。回头看半婶,她还真哭了起来,哭儿子大马命苦命短。没人敢打扰她,由着她哭。哭完了一支烟,她收了场,支书才问:“钱存在信用社的吧?”

半婶点头。

支书又问:“存折在你手上吧?”

半婶又点头。

支书说:“那就没问题。”

半婶说:“家贼到处搜哩,昨晚都摸到我身上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盯着冯二马两口子。那两口子把脸别开,但过一会儿冯二马又赶紧转过脸来申辩道:“那里头有我的一份儿。”

半婶就带着哭腔喊起来:“你们看吧,还说他们不是家贼哩!”

冯二马也喊:“本来就该有我一份嘛!”他是冲着支书喊的,意思是希望他能主持公道。看支书反应有些滞缓,他急忙扔烟,每一个客人都扔。但他的烟不如母亲放桌上的好,接烟的人并不那么待见他的烟,接过去了,就放耳朵上存着,必须等好烟抽完了再抽它。一圈儿扔下来,支书发了话。支书说:“你要说你有一份儿,也说得过去。”冯二马和吴冬梅正高兴,他又说:“但这个话语权掌握在家长手里,家长说你有一份就可以有一份,这跟法律规定你有一份是有区别的。”

主任就对半婶说:“这个取决于你呢。”

半婶说:“我不晓得哩。”又哭,说:“这可是大马的命钱哩!”

支书和主任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们还想听听另外两位亲戚的意思,但这两位亲戚清楚他们来此也就是做个公证,而且他们也不愿意为别人的事情得罪人,所以他们都很谦虚地拒绝发表意见,说一切由村委会决定。这样,支书就冲门外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冯二马说:“你母亲的意思,这是大马的命钱。命钱不是一般的钱,它很神圣,不能乱分乱花。”说:“你大哥要是活着,有赡养母亲的责任,所以这命钱由你母亲来花,是最正当的。”说:“但是你呢?你不用你大哥来养活,你还很年轻,又好脚好手的,可以自己挣钱,所以,要是你母亲不同意分给你,你就不应该来争。”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在说半婶不同意分给他们。这个结果当然是明摆着的,要不然,半婶开这个会干吗呢?气归气,冯二马和吴冬梅也拿半婶没办法。好在那天的会上还做出了不准李花园带钱改嫁的决议,这多少让他们心里有了那么点儿平衡。

这个会对于李花园至关重要,但李花园的参会权却完全遭到了忽略。这一点被张大嘴当成了把柄,因此要为李花园讨个公道,当然也不排除他的借题发挥。为李花园不平是发自内心的,借机为自己出出恶气也是没有错的。

他是这个会快结束才知道的。会上的决议都要写在纸上,与会的各位都要签字,不会签字的也要按手印。为的是今后能生法律效应。那时候主任正在往纸上写决议。主任有个习惯,写字时喜欢念出声来。张大嘴一来就撞上他念“李花园不能带钱改嫁”,他念完张大嘴就喊上了:“啥啥啥?”主任就专门为他重复了一遍,还问他:“听清楚了吗?”

主任口吻里明摆着挑衅。啥不啥的,村委会的决议哪轮到你来问为什么?但张大嘴也不害怕,这年头谁会害怕村主任呢?他问主任:“哪个定的这一条?”

主任薅薅手,说:“村委会决定的。”

张大嘴说:“村委会有权利规定李花园改嫁不能带走抚恤金?”

支书在一边强硬地回答张大嘴:“这也是冯家的会。” 意思很明显,他张大嘴管不着。

张大嘴不信这个教,他说:“你们开别的会我管不着,开那笔钱的会我就管得着,钱是我的钱,我有权决定它该给谁。”

支书说:“钱到了冯家,就是冯家的钱了。”

张大嘴说:“那你把姑娘嫁出门,姑娘就不是你家姑娘了吗?”

支书说:“无理取闹。”

支书定了论,他就被在场的所有人看成无理取闹了。这个会让冯二马也很窝火,他本来一直对张大嘴的取闹持观望态度,现在一定性为无理取闹,他就不耐烦了。他冲张大嘴喊:“又来了又来了,找打是不是?”冯二马这一发火就卵子都燃起来了,张大嘴确实来得不是时候。但张大嘴手上拿着家伙,是一把砖刀。他决定这天下午进城了,打算带走这把砖刀。临走前听说这里在开会讨论李花园改嫁带不带走钱,想来看个究竟,顺便就把它带过来了。幸好带着它过来了,冯二马想拿他出气,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那对肉拳头。张大嘴扬了扬砖刀,冯二马只好把举起的肉拳头放下了。

在冯二马这里取了胜,张大嘴重新把矛头对准主任。他要主任把刚刚写好的那张纸撕了,如果主任嫌麻烦,他表示自己很乐意代劳。主任不答应,自己不撕,也不会让他撕。主任告诉他村委会的决议不是开玩笑。张大嘴说李花园都不在场你们就开会讨论李花园的钱,这算狗屁村委会。

支书冒了火,问他想咋的。话里头有很多强硬,一种由权利撑着的强硬。

张大嘴说:“我不想咋的,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不管李花园改不改嫁,那钱都该归她。”

冯二马怕被当成哑巴卖了似的,赶紧张嘴喊:“我们冯家的事关你屁事!”

张大嘴也冲他喊:“钱是我拿出来的!”

支书听得耳朵炸,猛拍了一下桌子。手给拍痛了,他的脸皮扭了两下。他说你们吼啥吼?你们两个都没资格在这里吼!

这就把两个正斗嘴的年轻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他们这边来了。两个都冲支书瞪着眼,神经都绷了起来,一触即发的样子。

主任及时缓和气氛,用和解的语气问张大嘴:“你真的只是为李花园不平吗?”

张大嘴说:“‘路见不平一声吼’呢。”

主任说:“那么的话,你就算了吧,因为你吼没用的。”

主任说得对,张大嘴最终还是白闹了一场。那个会上的决议一条也没改,该完善的手续也没少下一项。不过那个会倒是有一好的效果:花河的男人们不再为李花园身后那笔钱疯狂了。

半婶有了那张纸揣在身上,心里也踏实多了。

5

张大嘴快马加鞭进了城,就直奔李花园而去。他当自己是消防车来救火呢,李花园的安静多少让他有点儿扫兴。所以他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你这人……”是不可理喻的意思了。他说:“叫我怎么说你呢?”

李花园这才问:“啥?”

张大嘴说:“你家里的事儿,你晓得多少?”

李花园还问:“家里啥事儿?”

张大嘴说:“你家里在开会讨论你改嫁的事儿哩。”

李花园“噗”地笑起来。

张大嘴问:“你笑啥?”

李花园说:“这几天好些人来找我,一天五六个,都要我嫁他们呢。”

张大嘴说:“那是冯二马搞的,不怀好意,骗人说你要带着那笔钱改嫁,所以男人们就疯了。”

说:“但你家开了个会,定下一条规矩,你改嫁的时候不能带走那笔钱。我估计这两天就没人来找你了吧?”

李花园静了一会儿,说:“还真没有了。”

张大嘴问:“你怎么想?”

李花园说:“随他们吧。”

张大嘴急得跺脚,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说我这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啦?

李花园歉意地笑笑,问他的脸怎么了。他气乎乎说:“还能怎么?就是为你打抱不平,给冯二马打的。”

李花园说:“看你,管我家那些事儿干啥呢?”

张大嘴说:“我不管谁管?”说:“别人看得惯你受欺负,我看不惯。”说:“别人都不相信我这么做是出于同情你可怜你,你信我不?”说:“都认为我别有用心,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李花园不吭气。

张大嘴就紧跟着说:“半婶竟然说我跟你有勾搭,故意害死了大马,现在是想把你和你那笔钱都要到手。”他其实是想当个笑话来讲,想让李花园意识到事情已经演变到了多么可笑的程度。但因为涉及到死人,他的面部表情就僵硬在笑与不笑之间。

李花园却笑了笑。

张大嘴说:“冯二马跟半婶一个想法,真不愧是母子。”

李花园又笑了笑。

张大嘴说:“李半夏竟然也信了他们的瞎扯,这几天都在跟我闹。”

李花园这回笑出了声。

话说到这儿,张大嘴突然意识到最重要的话题给李花园岔开了。幸好他又想起来了,赶紧捡起来。他说:“你得回去一趟,去叫村委会把那个决议废掉。”

说:“你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你,那钱本来就是你的。”

李花园说:“村委会决定的事怎么能废掉?”

张大嘴说:“你就说你不在场,那个会不能算数。”

他说:“你有权反对那个决定,因为钱是你的。实在不行,你可以上告。”

说:“你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要打官司,我帮你。”

李花园想了想,说:“你就别管我家那些事儿了。”

张大嘴又急,说:“我不管谁管?那钱是我拿出去的,我不管谁管?” 怕李花园不信任自己,又特意找补了一句:“我也想为自己出口恶气。”

李花园说:“我不改嫁就是。”

张大嘴说:“你年轻轻的怎么能不改嫁?再说了,你即使不改嫁,钱不也在你婆婆手里拿着吗?”

李花园说:“我妈就是喜欢管个钱,她老了百年归天了,钱不就归我了吗?”

张大嘴喊起来:“那得到猴年马月?”说:“再说你为什么要等到猴年马月?你现在有了那个钱,就不用出来干苦活,就可以像李半夏那样开个店,不遭日晒不遭雨淋,整天坐在家里收钱。”说:“你那笔钱开的店应该比李半夏那个店还大些,收入更好些。”他还要说,李花园打了岔,说:“我家的事儿你真不用管。”话说得很和气,但她的表情却很坚决,这让张大嘴有些受挫。他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小心地问她:“真不用管?”

李花园说:“真不用管。”

扫兴到了极点,张大嘴就想找个人喝酒。他找到老李,说老李我请你喝酒。老李说:“喝酒有啥意思,要请就请耍异性。”自认为自己的“异性”之说很有趣,老李说完后得意地笑。张大嘴也很捧场地跟着笑,他说:“目前我请不起那个,只请得起喝酒。”老李想了想,说:“那就喝酒吧。”可是他要求把李花园带上。张大嘴没好气地说:“你别跟我提李花园。”老李问:“咋啦?”张大嘴说:“叫你别提你就别提,没咋啦。”老李说:“喝酒总得有个异性陪着才有意思吧?”张大嘴说:“你工地上的异性也不只有李花园。”老李说:“可没老公的异性只有她呀,别的都被老公盯得好好的。”说:“而且还是位好看的异性。”还威胁说:“不然我就不喝。”张大嘴说:“不喝算逑。”真要走,老李又“哎哎”,张大嘴站下看他,老李就把眼睛鼓出来,要拿眼珠子当弹珠枪杀他似的。说:“酒要喝,人要喊。你不喊我喊。”说:“我喊,不关你什么事吧?”

老李真去找李花园,但话却是这样说的:“李花园,你邻居张大嘴请你喝酒。”

李花园就跟他来了。

张大嘴觉得李花园一点都不像是要去喝酒,他以为她可能不明真相,所以当她到得跟前的时候,他特别提醒她:“我们可是去喝酒哦。”李花园说:“晓得。”张大嘴就奇怪了,问:“你喜欢喝酒?”李花园说:“不喜欢。”张大嘴说:“不喜欢你还去?”李花园说:“不是你请喝吗?”

老李在一边怕给张大嘴搅黄了,急忙岔他:“啥呢啥呢,不就喝个酒吗?叽叽歪歪的。”说着就推了张大嘴往前走,又回头叫李花园跟上。李花园就真跟上。

三人到一个烧烤摊儿上坐下,张大嘴要啤酒,老李说:“要喝就喝白的,喝啤的不带劲儿。”张大嘴说:“我们喝白的可以,人家呢?”

李花园说:“那我也喝白的吧。”

两男人都弱弱地吓了一跳。李花园一脸的平静,要么就是真不怕酒,要么就是出于完全的无知。张大嘴虽然跟李花园是邻居,但从来没见她喝过酒,所以他认为李花园更多的是出于对酒的无知。老李则认为,女人天生半斤酒量,她是真不怕酒。老李为李花园倒了整整一玻璃杯。张大嘴伸手去控制,被老李挡开了。老李说:“人人平等人人平等。”

三杯一样多,都是满的。他让李花园自己选。李花园也没认真选,随意拿了一杯放自己面前。她在酒面前的这份镇静,实在有点儿震人。弄得两男人都只剩下好奇心了,就想看看她到底有多能喝。老李明显的不怀好意,想一杆子就试到底。他说:“第一杯干了?”

张大嘴瞪着金鱼眼,他其实也想看看李花园到底是咋回事。

李花园看出他们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就说:“那就干吧。”

两男人胆战心惊地端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她就真把那杯白酒干了。他们可没眨过眼睛,看得真真切切。她喝完了就把空杯子放下,看着他们,意思是该他们喝了。他们只好赶紧端起来干了。那是白酒,53度,他们喝下去从喉咙到肚子都在燃烧,喝完后都不得不吐一口气,“嗨”上一声,可李花园没“嗨”,她明明像是喝了一杯白水。

两个男人在她面前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期间老李为自己点了根烟,又为张大嘴点上了火。然后他才冲李花园竖起大拇指,说:“高人!”李花园谦虚地笑笑,说:“有人说我的前世是个酒坛子。”老李哈哈大笑,说:“就是我们这样的?”李花园说:“不是,是装酒的坛子。”老李意外了一下,又哈哈大笑。

张大嘴问:“你到底能喝多少?”

李花园说:“不清楚。”

张大嘴说:“我从来没见你喝过酒。”

李花园说:“我只喝过一次,还是姑娘的时候。”

老李问:“那一次你喝了多少?”

李花园说:“八瓶。”

老李又“哈哈”,他不信。张大嘴也不信。

李花园说:“信不信由你们,我那次是想自杀,把家里存的八瓶白酒全灌下去了。”

老李问:“结果呢?”

李花园说:“结果我不是还坐在这儿吗?”

两个男人一齐哈哈大笑,他们完全不相信她的话,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他们可以相信她真有酒量,但绝对不相信是那么大的酒量。不过,因为李花园有酒量,那天晚上他们都喝多了。照老李的话说,得陪李花园喝好。原本是叫李花园来陪自己喝酒的,后来反成了他们陪李花园喝。三个人喝了五斤烈酒。其结果,是两个男人醉了,李花园却没事。老李醉了还能走,张大嘴醉得没法走路了。坐着没事,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是软的,还没起身,身体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老李安的心,是李花园喝醉了他可以搀她回去。结果成了他要李花园搀。不是他需要搀,他是可以走的,虽然走得东倒西歪。他是想李花园搀他。他说我醉了你得扶着我,但李花园说你没事儿,张大嘴才要人扶。李花园扶着张大嘴,没空扶他。他也不强求,说我也扶吧。趁机碰碰李花园,心里也很满足。后来张大嘴吐了,还吐得一塌糊涂。老李嫌臭,逃了。

不经意的一顿酒,喝出了意想不到的意义。前一天的受挫,张大嘴已经淡了要管李花园的家事的心思,要没这顿酒,说不定淡到后来就全放下了。可这顿酒喝完,张大嘴又把那事儿捡起来了。照他的说法,是李花园对他不薄,他就不能对李花园不义。那天晚上是李花园扶他回的工地,也是李花园替他擦洗干净了身上脸上的秽物。老李逃了,要不是有李花园,那天晚上他可能就睡在工地外面的哪条马路上了。这些都不是李花园说的,是他自己记住的。酒醉心明白,他记得很清楚。

第二天他没出工,头痛,他躺在工棚里想了一整天,就拿定主意要继续管李花园的事了。见到李花园,他绝口不提喝酒的事,谈正事。他说:“你真得回去一趟。”他说:“你回去以后想办法把你家开会的那张纸拿到手。”

李花园说:“我拿那个来干啥?”

张大嘴说:“当然有用。”说:“你就说那东西应该由你来保管。”说:“不行,你就要个复印件。”说:“拿到手上,我们就有依据告他们。”

李花园迟疑。

张大嘴说:“你不用怕,有我呢。”

李花园说:“告他们做啥呢?”

6

李花园这里迟疑着,冯二马那里已经把那张纸拿到手了,甚至还有存折。他是用药麻了母亲,偷到手的。这件事情他谁也没讲,包括吴冬梅。虽说吴冬梅也对怎样把钱拿到手很上心,但那天吴冬梅泡在李半夏的店里。她没打牌,甚至也没让李半夏打牌。她一直在跟吴冬梅灌输张大嘴对李花园那么好将会带来多大的后果。在暂时还没想出拿到钱的好办法的情况下,她认为这件事情也非常重要。冯二马是突然想到药的,是真正的灵机一动。这样,吴冬梅那里的事儿还没完,半婶这里已经给她儿子麻翻了。冯二马把手伸进母亲裤裆的时候其实是想到过吴冬梅的,他想要是吴冬梅在就不用让他那么难堪了。他认为把手伸进母亲的裤裆很难堪。他是闭着眼把手伸进去的。

早先,他也想到过要凭那张纸去上告,但真拿到那张纸以后,他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了。有什么上告的必要呢?撕了不就算了?就撕了。撕成一把碎片扔进粪池里,再搅搅,那张纸就不存在了。

然后他去农村信用合作社取钱。他的心像跳蚤似的,蹦得他全身发痒。路过李半夏的店,吴冬梅问他去哪,他也没答。他心里只有那笔钱。他想象着它摞起来有多高,想得全身发抖。他决定取了钱就赶紧离开花河,就消失,等做上了包工头,再衣锦还乡。他相信那时候谁都可以原谅他。

他完全没想到取钱还那么麻烦。开始是说全取的话,他们信用社没那么多钱。他觉得这简直是在说笑话,一个镇信用社怎么能连八十万都没有呢?但人家就说没有。他跟信用社主任很熟,要他们叫他们刘主任来。人家也巴不得叫刘主任来,刘主任就来了。平时他们见面都是要撒烟的,当然从来都是冯二马撒。这次也一样。不同的是,平时看刘主任抽上他的烟,冯二马心里只有荣幸感,这次多了一份理直气壮。他说:“赶紧把我家那笔钱给我。”

刘主任问:“哪笔?”

冯二马说:“八十万那笔。”

刘主任说:“全取?”

冯二马说:“全取。”

刘主任脸上露出为难,说:“你一下子提那么多,怕没那么多钱呢。”

冯二马说:“怎么可能,我放在这里就有八十万,怎么可能没那么多?”

刘主任把存折拿过去看,说:“这是你妈的名字,得请你妈到场。”

冯二马说:“我妈这会儿在睡呢。”说:“再说了,一个老太太,你敢让她抱这么大笔钱啦?”

刘主任说:“这是规矩,她不到场,这钱就不能取。”

冯二马笑,笑得身体一抖一抖的,说:“熟人熟识的,要那么多规矩干啥?”

刘主任说:“不依规矩,不成方圆。”

冯二马说:“我不还有身份证吗?”他不光偷了存折,还偷了母亲的身份证。

刘主任把身份证拿过去看,看完了还是摇头说不行,说光有身份证也不行,还得半婶本人到场。

可是冯二马怎么能让母亲到场呢?他这会儿甚至后悔没把母亲毒死了事。母亲死了,他来取这笔钱不就名正言顺了吗?但母亲非但没死,还很快就醒来了。那会儿他还在跟信用社刘主任磨嘴,烟都快撒完一包了。半婶醒来第一时间就摸自己的裤裆,发现裤裆里空荡荡啥也没有了就一切都明白了。她跑到村委会请支书帮报了警,要警察们赶紧到信用社抓人。警察赶到信用社的时候,冯二马刚好撒出最后一支烟。刘主任说:“我不抽了,嘴都抽起泡了。”冯二马说:“城里有个工程等着我去包呢,你无论如何赶紧把钱取给我。”刘主任说:“我说过了得你母亲亲自到场。”这些话他们都是看着正冲这里走来的警察说的,等冯二马警惕心起来,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他说是吴冬梅偷的。不光说存折是吴冬梅偷的,还说麻翻他母亲也是吴冬梅干的。他也是急了。撒这个谎除了得罪了吴冬梅以外,再没收到别的效果。警察抓了吴冬梅,照样还抓了他。弄清楚是他诬陷了自己,吴冬梅就不依不饶,两人在派出所的拘押室里吵嘴打架,每一次都必须要警察拿了警棍威胁才能消停下来。后来警察嫌麻烦,就把他们分别挂在两边儿的墙上,总算是打不着了,但他们的嘴还停不下。这样就还得把他们的嘴堵上才行。

两人在派出所被堵着嘴挂了十多天,出来的时候几乎就是仇人了。看对方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吴冬梅还说了一句狠话:你等着老子弄死你个杂种!

但在这之前,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仇人:我们的半婶。他们瞪着两双血红的眼睛回到半婶跟前,半婶差一点儿给吓尿了裤子。吴冬梅当然是破口大骂。除去冯二马的诬陷,她受这半个月的苦和辱的根源就是半婶了。想想要不是她死守着应该属于冯二马的那笔钱,哪有后来这些事儿呢?半婶要不是她婆婆,她连撕她吃的心都有了,岂止是骂。但半婶坚决不认同这一点,不认同冯二马应该有的那一笔钱,就必然要否定吴冬梅的这个结论。在他们两个被拘留的半个月期间,半婶已经请村委会和亲戚一起重新开了个会。为了保险起见,会议决议变成了一式两份,半婶一份,村委会一份。不光如此,冯二马两口子回来这天,半婶的身后还站着支书主任和一位警察。支书和主任是半婶请来的,警察是主任请来的。本来,冯二马两口子闹进拘留所以后,支书和主任就不想管冯家的事儿了。但半婶请他们到“金龙鱼菜馆”吃饭,外加每人一条软壳“贵烟”,他们就照半婶的意思,在饭桌上开了个会,把冯二马撕掉的那张纸又补上了。在我们花河,“金龙鱼菜馆”是最高级的馆子,你要是舍得,能把菜价吃到一千以上去。那天半婶是舍得了一把的,所以饭局结束的时候,除了半婶以外,都很满足。半婶出了血,总想着找回点儿什么,从菜馆里出来的时候,她便对支书和主任说:“我那杀人犯儿子要回家了,你们还得保护我。”

支书没说话,主任说了。他说:“你要我们给你做保镖,就得开务工费。”他当然是开玩笑,表情和口吻都可以作证。半婶也不怀疑他是在开玩笑,所以她也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她说:“两大领导哩,你们的务工费我可开不起。”没料到主任又突然认起了真,他说:“务工费开不起,烟你买得起吧?”半婶只好说:“买烟买烟。”

主任又嬉皮笑脸起来,说:“这就对了。”说:“你往后得跟我们搞好关系,要不然,谁保护你呢?”说:“下次我们喝茅台好不?”说:“你只要懂得起,我们保证你和你的钱都很安全。”说:“你不是怕你家那狼儿子回来吗?我们帮你请警察,我们请警察来保护你,我们让警察把他撵出花河去……”

主任没有食言,到这一天,他真请来了警察。警察当然认为没那个必要,但这位警察跟他熟,他又让半婶给了一条软壳“贵烟”,就成了。

吴冬梅昏头昏脑地骂,警察也不放在眼里,警察说再撒泼就要铐她,她也不放在心上。后来警察真亮出了手铐,她才一脚急刹,软了腿。那一来她便哭,坐在地上拍着地踢着腿哭,把鼻涕眼泪到处甩到处涂,说她不想活了冯家欺负人村委会欺负人警察也欺负人。最后是警察用警棍指着冯二马,让冯二马把她拖回家去了事。

从某种程度上说,吴冬梅算是帮了冯二马一把。事实上你说冯二马冲他母亲去的全是仇恨,那是不符合事实的。他麻翻了母亲还偷了她的存折,心里头没有羞愧也是不符合逻辑的。他所以要红着眼睛所以要把仇恨推到前面,主要是想遮挡他的羞愧。他的仇恨不同于吴冬梅的仇恨。吴冬梅的仇恨是铁打的,他的,是棕毛编的,像农夫用来挡风的蓑衣。蓑衣不怕雨,但怕火。就是说,冯二马可以不怕村干部,但怕警察。更何况他才从拘留所出来。一见到母亲身后还站着个警察,他推在身前的那股仇恨就冒青烟儿跑了,他也就丢失了目标,变得六神无主了。好在吴冬梅一骂起来,别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到她那里了。这个时间他想过逃,但被警察的警棍指了一下,又没敢。后来警察要他把吴冬梅拖回家,他才得了救。不管如何,他总算可以离开了,而且还不是落荒而逃。

吴冬梅被拖回家后还要撒泼,就挨了他一拳头。吴冬梅翻身就要去拿菜刀,他只好抢了先。看他拿着菜刀,吴冬梅把自己揣上去要他砍,说你砍啦你砍啦,还把自己的脖子指给他。冯二马没砍。冯二马说你想害我啊,警察就有隔壁。吴冬梅像是因为他的胆小而十分绝望似的,两眼一闭又嚎起来,说要离婚,说不想跟冯家人过了。冯二马说:“那就离吧。”吴冬梅不嚎了,定定地盯着他看。冯二马说:“现在就去离。”吴冬梅冷笑,说:“你是想离了我,娶李花园吧?”说:“你想的是娶了她,钱也就名正言顺到手了吧?”她哈哈癫笑。她觉得冯二马想得太天真了。她对冯二马说:“我为啥要让你得逞?”

她看上去突然有了主意。

她起来去洗脸,煮面,吃饱了悄悄进城。冯二马当然也只能这样。不光因为隔壁的警察还在,还因为一个铁打的事实:他们两口子短时间内其实无脸在花河见人了。他们得在外面待到足够的时间,等花河差不多把那件事情淡忘了,才有脸回来。

他们进城的时候还是像两口子的样子,一前一后地走。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已经不像两口子了。他们各自都怀着鬼胎,一路上吴冬梅想的是怎样报复冯二马,想的是如何拖得冯二马离不成婚娶不成李花园。冯二马想的,又是如何报复村支书和村主任,是抓紧跟吴冬梅离了,直接娶李花园。

找到老李,老李皱眉,说你们这样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我咋受得了?说我这工地又不是你家里的厕所。说要是所有工人都像你们这样,我还干不干活了?但说归说,最后还是留下了他们两口子。

冯二马第一时间就去找张大嘴。

他打过张大嘴以后,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了。但他明显的想修好关系。他要请张大嘴喝酒,张大嘴不喝,不买账的意思。他也没强拉,到工地外面花一百块买了两包“贵烟”,回头不容分说就扔给了张大嘴。张大嘴没往包里揣,但也没扔回来。冯二马也就说上了话。

冯二马说:“我支持你。”

说:“我支持你反对村委会的做法。”

张大嘴说:“我听说你偷了存折和那张纸?”

冯二马说:“但现在又有两张纸了,我妈一张,村委会还有一张,一式两份。”

张大嘴说:“你偷到的那张呢?”

冯二马说:“那份已经没用了。”

说:“我支持你告他们。”

张大嘴“哈哈”。

冯二马说:“你告更有理,那钱是你拿出去的,现在它没产生价值。”

张大嘴还打“哈哈”。

冯二马说:“你笑啥?”

张大嘴说:“即便我忘记了,我的脸也忘不了你打过它呀。”

冯二马说:“我这不是又支持你了吗?”

张大嘴说:“你支持我?你是想我帮你吧?我才不为虎作伥呢。”

冯二马给挫哑巴了。

张大嘴把他的两包烟扔了回来。

他只好自己抽上。抽上烟,他就显得不那么难堪了。然后他转身去找李花园。李花园正在听吴冬梅跟她讲冯二马的打算,目的当然是要李花园认清冯二马的真实意图。冯二马到的时候,她正讲到“他可不是看上你这个人,而是看上了你那笔钱”。冯二马一听就明白她是在说自己,几步蹿上要揍她,吴冬梅逃了。一边逃,一边还不心甘地喊着些对冯二马及其不利的坏话。冯二马捡块石头要追,她才闭了嘴。

冯二马没敢多看李花园。事实上李花园也并不像待见吴冬梅那样待见他,他一来,她就开始干活了,只不过,她尽量不显得对他视而不见。冯二马别别扭扭地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说啥好。他知道家里发生那些事儿根本瞒不到这里,李半夏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那些事情的根根底底全部告诉张大嘴,张大嘴又会一字不漏地转告李花园。因此他很清楚想来这里洗掉点儿什么是不现实的,他最大的目的是来培养感情。希望李花园在短时间内能欣赏自己的确不现实,但一到真正开始争取李花园的那天,今天的这一点一滴温情就都是坚实的基础。能说点儿话当然好,不能说,就蹲一边儿抽烟也行。他蹲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吴冬梅就远远地指着这边喊:“大家看啦,冯二马打嫂的主意啦!冯二马不是想娶嫂,而是想娶她那笔钱哩。冯二马想钱想疯了!”

当然有人就真往这边看。吴冬梅便喊得更带劲儿。还有人问吴冬梅,那你怎么办啦?吴冬梅喊道:“凉拌(办)。”老李也被她从工棚里喊出来了,接着她的话尾巴,他开了句玩笑,说:“怎么‘凉拌’呢?跟我打荤。”吴冬梅当真,说好啊,有些人还以为我离不了他呢,没想到我还能跟包工头呢。说我跟了你,远比跟一个小工有面子多了。

冯二马飞身就追,吴冬梅飞身就逃,观众尖叫大喝,工地鸡飞狗跳。

7

有些时候,我们不团结,主要原因不是目标不一致,而是因为想法和意见不统一。冯二马偷盗不成反受了罪,现在一心只想着争取李花园。吴冬梅寒了心,不想让他得逞,坚决不跟他离婚,还明目张胆往他头上戴绿帽气他。吴冬梅是哪路人啦?姑娘时可是有本事挣大钱的。这回遇上老李这种不希望晚上过得太寂寞的包工头,又正赶上冯二马这么对她,她还不有所作为?最初那阵打闹过去,她也不想打不想吵了,况且老李也不让他们在工地上打闹。她开始描眉,开始抹口红,整日整日的,把工地弄得像声色场所似的,空气中到处是腥味儿。冯二马撵着她打,男人们就制止冯二马,老李甚至扬言他再这么粗鲁,就开除他。男人们喜欢吴冬梅弄出的那种气氛,那种气氛能使他们忘记劳累。不过真得实惠的,只有老李。张大嘴是可以得实惠的,但他拒绝了。用吴冬梅的话说,是他太傻。吴冬梅是这样说的:“你完全就是个傻屄!”吴冬梅有两个强大的理由支撑她这一观点,第一,李半夏已经决定不跟他了,第二,她都不跟他要钱。

李半夏决定不跟张大嘴过,完全是吴冬梅的功劳。进派出所之前,她曾三天两头跟李半夏灌输张大嘴如何如何打着李花园的主意,又跟李花园有哪些哪些实际行动。吴冬梅天生就有张搬弄是非的利嘴,每一句谎言背后都站着强有力的道理甚至是证据(证据当然也可以捏造),就像我们造稻草人的时候,总是要在稻草中间插些棍子,还要在稻草外面套上衣服。这当然只骗得了鸟。不过有时候人也并不一定就比鸟更聪明,尤其当你不愿意动脑筋的时候。李半夏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动脑筋,又主要缘于她对张大嘴的失望。这种失望开始于张大嘴被打回小工原型以后,又在张大嘴一次一次为李花园争取抚恤金的途中成熟。这也不能怪李半夏,事实上,当你对一个人失望的时候就会看他什么地方都看不惯。还有一种大家都有过的体会:你要是对一个人抱希望,那你是十分愿意为他或她付出的。一旦这个人让你感到失望,他或她喝掉你一口白水你也会觉得损失重大。在这种情况下,吴冬梅再一通搬弄,李半夏也就不想再闹心了。为什么要为一个小工费那么多神呢?世上一条腿的小工难找,两条腿的小工,不比河沙还多吗?她只花了十个晚上来权衡张大嘴去留的利弊,到第十一个晚上的时候,她便告诉自己不用再在这个问题上劳神了。自从喜欢上牌,她便习惯于在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手上把玩着牌,“唰”地一下,牌成美丽的扇形,又“唰”地一下,牌回到整齐的方形。这么“唰”来“唰”去十个晚上,她的决定就诞生在最后那个方形上:离吧。

张大嘴第一时间打电话回来问过,问她是不是真像吴冬梅说的那样要跟他离婚。她回答得比张大嘴想象的还快。她说:“是。” 还增补了一句:“千真万确。”张大嘴说你动动脑子好不好,怎么能随便听别人瞎扯。她回答说:“我不是听了别人瞎扯,我是觉得离了你我会过得更轻松。”张大嘴说:“你的意思我现在成了你的负担了?我需要你养活?”李半夏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你现在是啥情况呢?你现在反过来要吃我的饭,还跟别人扯不清,我为啥要要你?你又不是肚子里生着狗宝。”张大嘴不得不承认李半夏的话有道理,也就只好充哑巴。

如果吴冬梅的第一条理由需要求证,那么第二条就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吴冬梅一开始就承诺:“我又不要你的钱。” 她说:“我只是想报复冯二马。”她说:“你吃免费的肥肉,我报复冯二马,我们各取所需。”张大嘴说天下没有免费的肥肉,她就撕开自己让他看,让他看免费的肥肉。可张大嘴还要顾忌,顾忌冯二马的感受,顾及李花园的看法。吴冬梅便一条一条为他解决,第一,冯二马打过他,他正好可以借此报复冯二马一把。第二,现在冯二马正猛追李花园,他张大嘴得手的可能便直减了一半。一半还是最乐观的情况,事实上按她的分析,完全可以看成是零。因为冯家那张纸上明文规定:李花园改嫁时不能带走钱。那么,同样是改嫁,改嫁张大嘴,钱就没了,改嫁冯二马,钱就还在。她问张大嘴:“你赢的机率是多大?”她说:“你以为李花园是傻子?”说:“在钱面前,谁也不是傻子。”

如果李半夏要撤场,李花园没指望,外加还可以趁机报复一下冯二马还不够的话,那么长日久月的睡素觉,总该是条理由吧?吴冬梅拿她那双画过眼线的眼睛有力地瞪着张大嘴问:“睡了这么久的素瞌睡,你难道不想吃口荤?”

那阵子吴冬梅几乎天天晚上都喝酒,大多数时间是老李主张,老李不在的时候,是吴冬梅主张。不管是谁主张,都离不开张大嘴。好像张大嘴是他们的公共偶像似的。张大嘴可以拒绝到口的肥肉,却从来没拒绝过酒。他实际上属于那种骨子里充满着仗义的人,很看重朋友感情。喝酒途中,老李如果想摸一下吴冬梅,是从来不会背着他的,吴冬梅让老李摸,也从来没背过他。单凭这一点,他就必须承认他们很看得起自己。有时候,吴冬梅会当着老李的面儿调戏(他自己用的词)他,老李也从来都只跟吴冬梅计较。吴冬梅每一次都会义正辞严用一句“我又没收你的钱”把老李顶回去。吴冬梅敢于为自己顶撞老李,又被张大嘴看成是仗义。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把肥肉抵挡在门外却一直又没有推开吴冬梅,没有连酒都不跟她喝。这一点又让吴冬梅看出了他的仗义,她甚至开始在心里修改“傻屄”之说,渐渐的朝着“这人其实靠得住”的方向倾斜,到最后她竟然说出一通让张大嘴惊得要掉眼珠的话来。

她说:“冯二马欺负过我们两个,所以我们要团结。”

说:“我有个好办法。”

说:“你设计一下,让冯二马意外摔死。然后,老李陪的钱我们平分。”

对于冯二马来说,这完全是一段黑色岁月。他那颗心,一直受着那笔巨款的煎熬,但同时又受着拘留所阴影的恐吓。因此,他必须忍受吴冬梅,也必须忍受李花园。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戴绿帽不可怕,只要自己不知道,或者说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也行。可吴冬梅现在是明目张胆,恨不能满世界打广告。他头上的绿帽是她打着锣鼓喊着口号戴上去的,不光别人看得见,他也被迫看得见。这是公开践踏他的尊严,要不是心头有一个“她已经不是我的婆娘”的信念支撑着,他早已经疯掉了。他对每一个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的人说:“她已经不是我婆娘了。”说:“那就是个烂货,我甩垃圾桶里的烂货。”说:“原来我是眼瞎了。”

他跟李花园也这么说。他希望李花园明白,他已经清醒了,已经看清吴冬梅是个烂货了,所以他对李花园的心是坚定的。

但吴冬梅揭穿了他。吴冬梅向全世界宣布:“他才不是眼瞎呢,他当初是看上我有钱。”说:“他早清楚我那钱是怎么挣来的,但只要能拿到手,他就不怕脏。”她还说:“他现在眼睛发亮,也不是因为李花园这个人,而是因为李花园那笔抚恤金。”最后这句话,她反复在李花园面前强调过三次。

李花园本来就够漠然的,不管冯二马多巴结,献多大殷情,她都是那副不冷不热但又油盐不进的样子,吴冬梅再这么一搅,冯二马就更看不到希望。因此冯二马也生了杀吴冬梅的心。

我们有时候会因为两口子的德性太像,而感叹“不是那家人不进那家门”。这两口子则连杀人的办法也惊人地想到了一处,甚至他们找的合作伙伴也都是同一个:张大嘴。

一个深夜,冯二马把张大嘴从床上拖起来,拖到工棚外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情。他说:“我实在受不了吴冬梅了。”

他说:“我拿你当兄弟,是兄弟就应该帮忙。”

他说:“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说:“你设计一下,让她死在这工地上,老李陪的钱我们平分。”

张大嘴像撞了鬼一样全身起鸡皮疙瘩。他说不用这样,你跟她离了就得了。冯二马说你明明知道她故意不跟我离。他还说:“你只要答应帮忙,我也不追李花园了,李花园是你的,我甚至还可以想办法让我妈修改了那个条款,让李花园带着那笔钱改嫁给你。”张大嘴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会帮你做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

他给这两口子吓着了,还吓得不轻。因此不等第二天他们睁开睡眼,他就悄悄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了。

他也就是临阵逃脱,冯二马和吴冬梅都犯不着追他回来。事实上这两口子也还是有区别的,吴冬梅不过是说说,属于真正的纸上谈兵。冯二马才是言出必行。难道离了孙权,就不打曹操了?原先要找张大嘴,不过是因为吴冬梅对自己老有提防,做起来不那么容易。但不那么容易并不等于就完全没机会,你把人逼急了,他就知道去紧紧抓住那极小的机会。我们自然没法知道冯二马抓住的是那一点极小的机会,但我们都知道吴冬梅真的如他所愿死在了老李的工地上。现场显示,吴冬梅是被起降机上落下的砖头打死的。吴冬梅那阵儿负责在地上往起降机的铁框里装砖头,那一天,起降机铁臂把砖头提到半空,铁框突然就破了,一框子砖头突然就天崩一般往下落。吴冬梅没来得及躲,给砸死了。她应该很惊讶,死时留下了一双瞪圆的眼睛和一张张大的嘴。但不知道她是惊讶突然天崩还是惊讶别的,比如突然明白冯二马跟自己想到一块儿了?

不管如何,她死了,冯二马还是她的家属,老李就得赔钱。

但老李认定这是陷害。而且认定是冯二马在陷害。冯二马说吴冬梅都要跟我离婚了,我陷害她做啥?老李说你不是在陷害吴冬梅,你是在陷害我。冯二马要他拿出证据,而老李能拿出的证据无非是铁框破得太蹊跷,但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个铁框的破跟冯二马有关,工地上有监控,但录像里没有冯二马或者别人在铁框上做手脚的记录。警察也承认这极有可能是陷害,但没有证据,即使即有可能,也只能是“即有可能”。

老李只好逃了。既然是陷害,他就不愿意赔这个钱。他丢下工地,想来个惹不起躺得起。冯二马哪能让他逃呢?吴冬梅的尸体也不管了,追老李去了。

这一点肯定更是增加了吴冬梅的惊讶,一个逃一个追,两人都没影之后,工友们发现吴冬梅的眼睛瞪得更大,嘴也张得更大了。

8

李花园往家里打电话找到张大嘴,说:“你回来帮个忙,把吴冬梅接回家去。”

我们花河有个规矩: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家门。吴冬梅回来后,被放在院坝的一扇门板上。李花园替她洗干净身子,包扎了伤口,还替她补了妆。这样一来,她看上去其实很好看。所有人都认为好看,都争着看,都认为半婶也应该出来看看。但半婶出不来。出不来是因为她不想出来。冯二马和吴冬梅这次进城后,她就找人用一张巨大的防盗网把她和她的家罩了起来。她再不会相信冯二马了,靠村委会和警察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曾睡在床上思考过一整晚,想象着每一次请村委会和警察帮忙得花出多大开销,想到最后那笔钱可能都花在请村委会和警察帮忙这件事情上了,便想到了这个办法:用钢条子造个网把整个房子罩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狗笼似的建筑,半婶和她的房子,安住在那个巨大的铁笼子里。那也是很花了一笔钱的,照顾那位安防盗网的店家了。不过一想到从今往后,她的钱就安全了,半婶心痛完了还是认为物有所值。

我们认为那就是个监狱,但半婶无所谓。狗笼也好,监狱也罢,这个古怪的建筑成了花河的一大景观,闲着的人一起床就要朝它看,每看一回都要咋舌一回,乐此不疲。不知道冯二马回来后会做何感想,还有吴冬梅,她要不是以尸体的形式回来的话,会不会也要“啧啧”一番呢?

造这个笼子的时候,半婶就没打算出来,当然也是为了不让人有进去的可能,所以她没留门。封口之前,她把李花园托付给她照管的儿子送到了他外婆的跟前,说今后孙子就由她照管了。外婆不解其意,她就把外婆带回来,让她看她的新建筑。外婆说你总得要留个门吧?半婶说:“留门还管屁用啊?”外婆说:“那你把孙子跟你关一起吧?”半婶说:“他在里头的话,我这笼子就等于没造。”说:“他要是听了别人的话,往我饭里下药呢?再偷了存折往外给人呢?”最后说:“况且他还要上学。”

半婶的家不算很小,有一间堂屋一间小屋,外加一间厕所。这个空间足够她一个人在里头吃喝拉撒。至于日常所需的用品,她可以请邻居帮忙,从铁网往外递钱,请别人帮忙采购。我们唯一担心的是,如果她活得足够长寿的话,厕所满了怎么办。

我们一致认为,如果冯二马不在场的话,吴冬梅的丧事就必须要有半婶出面。而且我们认为,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半婶即使出来了,存折也应该很安全。所以那个造防盗网的人主动提出愿意无偿为她打开铁网。但被她拒绝了。就这样,我们还认为她应该出点儿钱来安葬吴冬梅,毕竟她是她的儿媳。但半婶说:“冯二马是会得到一笔赔款的,他有钱安葬他媳妇。”可冯二马不在,他的赔款也还没影。半婶就说:“你们先替他垫上,他回来一定会还这个钱的。”她说:“我确实出不来。”我们想提醒她,她出不来,钱是可以出来的。她平时不也往外递钱让人买盐啊米啊啥的吗?可我们到底没提。我们知道提也白提。

是李花园出钱安葬了吴冬梅。

原先半婶和李花园是住一起的,半婶把房子罩起来,李花园进不去,就只能先在冯二马的房子里将就着。冯二马娶过吴冬梅以后,就真修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自家两口子住在二楼,一楼和三楼出租给那些来镇上陪孩子上学的人家。正好一楼那家送孩子送出了头,走了。李花园接回儿子,把一楼打扫布置一番,住了进去。她想,就先租着冯二马的房子住着吧。半婶被她这种超脱行为感动,因此而对谁都竖大拇指,说李花园是个好媳妇。但谁都冲半婶瘪嘴。瘪嘴不是否认李花园是个好媳妇,而是觉得半婶不可理喻:既然承认李花园是个好媳妇,为啥还对她那么不公呢?

张大嘴属于最不平的那一个,他都差点儿拿了斧头替李花园去砸半婶的铁笼子了。

他一回家,李半夏就要跟他离婚。不管他怎么努力地推翻她听到的那些闲话,李半夏都油盐不进。完了他问李半夏:“你为啥看上去那么厌恶我?”李半夏说:“这很简单,你现在配不上我了。”

就离了。店归李半夏,房子归李半夏,孩子归李半夏。归他的,只有一个零。说实话他非常灰心,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转眼就归零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其实无心管别人的闲事。但冯家人的做法也太令人发指了,不管是冯二马的狠毒,还是半婶的视钱如命,都足以令他从颓废中给激跳起来。照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个死人,也会因此而诈尸。吴冬梅死了,替她不平已经没用,剩下的李花园,他不允许自己不管。

他偷到了村委会管着的那张写着如何分配冯家那笔钱的纸。他没想到偷得那么容易。事实上到了晚上村委会办公室就没人了,村委会的门锁也显得那么脆弱。他拿着那张纸把村委会告到了法庭,但法庭传唤支书和主任的时候,李花园却跑到法庭要求撤诉。

张大嘴说你搞啥子你不明白我这是为你好?

李花园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

张大嘴说:“你是说我拍马屁拍到了你蹄子上?”

李花园说:“我不要那个钱。”

她说:“那是大马的命钱。”

张大嘴说:“正因为是大马的命钱,所以你才应该当之无愧地得到那笔钱嘛。”

李花园说:“大马的命又不是我给的。”

她说:“大马的命是他妈给的,所以他的命钱应该归他妈。”

张大嘴哑口无言。

那之后张大嘴和李花园都没急着进城。张大嘴觉得自己需要修整一下。花河已经没他的房子了,他在别人家租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子,整日睡大觉。李花园是不想进城了,她捡起了家里的地,种上了稻子和包谷。半婶的日常用品已经不需要找别人代买了,估摸着什么快没了,李花园就替她买回来。半婶给她钱,她也不要。她清楚半婶留在身边的现钱总是有限的,花完了又不放心请人拿了存折去取,那时候怎么办?所以她对半婶说:“你的钱先留着吧,到我没在家的时候,你好拿了它们请别人帮你买东西。”

张大嘴睡了三个月的觉,把头发胡子睡成了披肩式,到第四个月的头一天,他终于振作了起来。到发廊理了发刮了胡子,他去找李花园,说:“我们还是进城吧。”

李花园说:“你要进自己进吧。”

张大嘴说:“我们一起吧,一起进城,今后一起过日子。”

李花园说:“我改嫁可带不走钱。”

张大嘴说:“我不要钱。”

李花园想了想,说:“但我不进城。”

张大嘴问:“为啥?”

李花园说:“不想。”

他们领了个证,简单办了几桌酒,算是结了婚。那之后,张大嘴进城,李花园留守。每天早上,李花园出门时总能看见半婶坐在铁笼子边上望着她,她叫一声“妈”,半婶只拿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看着她。儿子出门去上学时看见半婶,也会叫一声“婆”,半婶通常会点个头。

要是李花园从地里带回萝卜,就会问她:“妈要不要个萝卜?”半婶接她的萝卜的时候,就会叮嘱她:“不要再叫‘妈’了,你都不是我儿媳了。”李花园照常叫,半婶就进一步提醒:“你即使叫我‘妈’,那笔钱也不会归你的。”

那之后,李花园只好省略了称呼,每次都直接问:“要个萝卜吗?”

“要几个洋芋吗?”

“盐还有没?”

9

冯二马却总不见回来。

——原载花城2018年第3期

王华:女,国家一级作家,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花河》《花村》等多部,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部分作品翻译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