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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长篇小说《风流图卷》:人生的形式

来源:文艺报 | 韩松刚  2018年12月10日08:39

叶弥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遍地烟火、风流漫漶的人间故地,一个历史无情、人性暧昧的现实渊薮,在这里,有的灵魂倒下、散去,有的灵魂麻木、呆坐,但总有一些灵魂站立、生长,给人以温暖和希望。

在叶弥的长篇小说《风流图卷》中,消除一个人思想痕迹的最彻底方式,就是消灭他的肉体,比如枪毙常宝;解决一个人精神苦恼的最绝佳方式,就是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比如柳爷爷自杀。这是两种最极端、最有效、最惊心动魄的方式。这些被“革命”、被“改造”的身体和灵魂,在叶弥的笔下,留下了深长的意味。

“身体”一词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从未缺席,但都曾被深度遗忘和过度消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文学拒谈身体。又有一段时间以来,文学非身体不谈。文学与身体,既貌合神离,又藕断丝连,伤害着一代代人的审美趣味。关于灵魂,同样如此,好像这是两个可以随意分割的雌雄体。

叶弥的小说是一种自我的写作,所以她会在小说中说,“自我是最伟大的,人首先要学会爱自己,才会推己及人地爱别人,才会对这个世界有责任心。”《风流图卷》写的是身体的突围和人性的挣扎,写的是如何爱自己并完成自我在黑暗中的救赎。弗洛伊德说:“自我首先是一个肉体的自我,它不仅在外表是一个实在物,而且它还是自身外表的设计者。”脱离了肉体,灵魂无处可栖。“肉体”在叶弥的小说中有着异乎寻常的复杂性和重要性。她从一具具肉体开始,认识每一个自我,勾勒不一样的人生。

《庄子·齐物论》中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意思是说,人的形体一旦形成,就决定了这一生的生活和存在方式,直到死为止。读叶弥的《风流图卷》,一种难言的悲伤总会弥漫开来,漾出与庄子异曲同工的思想志趣。正如南帆说:“躯体又是深刻的悲哀之源。如果用一句话形容,这样的悲哀就是——心为形役。”“成形”便是有,“待尽”趋向无,人生种种,不过是有无之间。

加缪说,任何小说都是“形象化了的哲学”。此言不虚。叶弥的小说有着深刻而厚重的哲学意味。这种哲学意味首先表现在哲理化的语言,“天穹之下,渺小如我,原是融合于自然的一样物件。”“我们纠缠不休的命运,我们或远或近的缘分,我们的真诚或花招……都来自个人的想法。”“这场批斗会具有一种甜美的诱惑力,每一个人都混在人堆里,怀着单纯的观赏心情,看戏一样,看待这场批斗会。她的生死,由国家负责,别人不操心。”这些理性而感伤的话语,触发着我们内心的波澜,影响着我们认识时代、感悟人性、理解自我的途径和方式。

其次,是“身体”哲学的表达。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经历着“身体”的革命,有的是主动的,比如“我”把自己剃成光头;有的是被动的,比如张柔和把身体交给一个并不爱的人;有的是极端的,比如隔壁夫妻的双双自杀;有的是残酷的,比如“我”的被强暴。限于篇幅,不再列举。这种身体的反抗,既有对社会秩序的不满,也有对自我命运的改变,甚至于暗含着堕落和放纵的气息。在叶弥这里,谈论身体,就是谈论自我存在的价值和介入世界的方式。叶弥自己也说:“逝者如斯夫,时代的把戏玩得让人眼花缭乱,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内心的伤痛,我们追求真理的心。”伤痛和心灵,无不关乎于身体。

最后,是人生的哲学化。叶弥的小说,流露出本真的老庄哲学。“退回自己,是为找回素朴初心。”叶弥在《风流图卷》后记中的这段话,既是对自己真实生活的描摹,也体现了她朴素而真诚的写作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的这些见解,十分圆满地契合了叶弥当下的创作状态。“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的这些谨言,则与叶弥小说中诸多人物的生命情状产生了极大的哲理共鸣。

人生有形。因此,人们常常感叹人生百态。我们每一天的存在,不过是努力获得一个被社会、他人认可的“形式”。由此,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着不同的形式,这人生的框架之中充溢着不尽的困顿和痛苦,也洋溢着各种片刻的欢愉和幸福,这形式的骨骼之上既附着着自然的人性流露,也攀爬着扭曲的变形人格,软弱或坚强、正直或堕落,既有生的活泼的气息,也有死的颓废的气味。但这绝不是文学要表现的最终旨归,它要获取的是这变异人生形式之外的另一种理想人生。沈从文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叶弥和沈从文想必没有人生的交集,但在文学观上,竟有着如此的相投。《风流图卷》中一切令人唏嘘感叹的命运起伏,都裹挟着时代的嘈杂和个人的悲楚,清晰如昨、历历在目一般呈现在我们面前,但这显然不是这幅画卷上叶弥最为关心的,她念念不忘的是“色和食,不仅是人的本性,还关乎人的灵魂”,是那些用来享受的日子,是叫人活得要从容,是人要像潮水一样勇敢,大声喊着:“我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但命运无形。自由的代价往往超乎想象。柳爷爷的自由是通过自杀获得的;常宝的自由是被杀获得的。人生之外,是无尽的宿命。爱恨之间,这命运全然由不得自己。生活是第一位的,但生活往往是最艰难的。困境之下,对生命和人性的重视更显珍贵。叶弥在小说中所奋力的,是通过创造种种有形的人生对抗这无形的命运,是于漆黑的迷途中去捕捉微茫的人性光彩,是在激情的自传中去追求一种植根于生命之上的纯粹的自由和快乐。“风流图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臭名昭著的“风流”女人常宝,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柳爷爷,“风流”倜傥的“我”爸爸……一切的“风流”漫卷,都在历史的图画上氤氲成命运无常的多情喟叹。在叶弥的理解中,写小说,就是写命运。在叶弥的小说《风流图卷》最后,“我”终于在平静之中获得了自由,人生终究获得了一种有意义的形式。唯独只剩命运,留待我们盘桓和猜测。

小说即人生,人生即小说。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一文中曾说到:“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叶弥所塑造的这些人物,所设计的这些命运,孰真孰假,既不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到底与己无关;说重要,是因为她写的那些人物的命运里其实都藏着一个可能的你和我。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在江南的烟水中,叶弥似乎并不打算为我们提供多少温情的自在和爱情的甜蜜,她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遍地烟火、风流漫漶的人间故地,一个历史无情、人性暧昧的现实渊薮,在这里,有的灵魂倒下、散去,有的灵魂麻木、呆坐,但总有一些灵魂站立、生长,给人以温暖和希望。

 

叶弥创作谈:找回朴素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