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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回望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张子影  2018年12月08日08:46

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7天,在长时间地驱车越过了空旷灼目的沙漠和浩瀚飞沙的戈壁之后,每当在正午的烈日下或者傍晚的黄昏中,地平线的尽头远远地出现一片绿洲或者一杆红旗的刹那,我都会心里一热,继而热泪盈眶,因为那悦目的绿或者飘扬的红让我知道,那是一个营地——类似于我成长工作多年的军队营院或者战斗哨位——我知道,我的兵团战友就驻扎在那里。

还有她们。

史料记载:据不完全统计,至1954年,参军来队支边的女性数量达4万多人。在驻守西域这块土地的几十万大军中,她们是一抹鲜亮的颜色。

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在兵团史馆的墙上,我看到了她们中一些人的照片:乌黑的短发或者长辫下,几乎清一色的制式棉衣或者衬衣,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的修饰和装饰,背后的土墙和风沙也掩盖不住她们那素净清洁的美,出尘纯粹。

深秋的新疆是彩色的,车子每天都在大片浓郁的色彩中穿行。连续数日,我在车上傍窗而坐,快速闪过的风景中,仿佛时时有一张又一张年轻妩媚的脸在窗外闪过,我在努力地回望,寻找那一个个遣散在岁月尘烟中的面容。

1950年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湖南长沙一条叫营盘街的老街突然热闹起来,街口带娃娃出来散步晒太阳的婆婆说,先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穿公家服装的人,将一张张告示贴上墙,紧接着来了一些穿军装的军人,他们在38号楼屋里屋外进出,又在屋前空地上摆下桌子,桌上陈设了纸笔本子和搪瓷大茶缸子。几天后,营盘街周围就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女娃娃,全是清一色漂亮整齐的半大姑娘。街头巷尾,人们的议论里重复着一个词:新疆招聘团。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她手里拿着一份《新湖南报》,按着上面的地址很容易找到了这里。对营盘街,长沙人并不陌生,据说当年南宋抗金名将辛弃疾在这里创建飞虎军,建营盘于此,故而得名,数百年来未有改变。看着面前熙攘的人群,她光洁的脸上满是惊奇,甚至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同校或者街坊,她们在每天晨起上学或者傍晚归家时偶尔会遇到。

几天后,她再一次出现在营盘街,在那一排贴出的录取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兴奋地跳起来:我要当女兵了,去新疆。

身边还有一群如她一般欢乐跳跃的女孩子。几乎全是这般的同龄同性,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希望和向往。

她是瞒着家里出来的,父母当她是掌上明珠。在那个信息不通达的年代,她像大多数入选的长沙姑娘一样,对于新疆的了解不过是沙海中一粒,这一粒的内容还仅仅来自于招聘团的宣传。

五月的一天,她和新同伴们上路了,这些女孩子先坐火车到西安,休整月余后,再次出发,这一回,她们是乘大卡车。每人穿一套统一发的制服,一只小脸盘,坐在摇晃的、堆放着军用物资的卡车厢里,披星戴月地上路了。车队逶迤,一路尘烟,经兰州、过酒泉、出阳关,一路向西。那是一个清晨,我看见在卡车开动的一刻,她向家乡的方向回了一下头。

她从来不知道,祖国的大地这般辽远,更不知道,这一回头,故园亲人便是永离。而那目的地,像世界尽头一般无边无际。

从新疆乌鲁木齐到湖南长沙,全程约3500多公里;从山东龙口到新疆哈密,约4100公里;从上海到乌鲁木齐,超过4100公里。这些数字,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实际的路线,要长上两倍甚至三五倍。跑过这些线路的长途车司机们说。

不仅仅是距离,路与路也是不同的,上世纪50年代初,新疆大部分地区没有通公路,车子只能在戈壁和沙漠上行进。茫茫戈壁,沙尘连天;碱滩沼泽,险象环生;更兼气候变化无常,酷热和严寒可置人死地;沙漠风暴倏忽而至,如鬼似魅,令天地失色。在那样的路上,每一步都是难以言诉的痛苦与煎熬,与现如今的驱车行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按照当年“道奇”牌解放卡车日平均行进60公里的速度计算,忽略天气、道路障碍、车况和司机身体因素,一日不停地行进,也需要百余天。

这样的旅程,想一想都令人生畏。

日复一日,在风吹雨打或者烈日骄阳下的车厢里摇晃,在湖南鱼米之乡长大、吃惯了雪白的大米饭、每天在清水洗濯后才能入睡的她们,在从早到晚、漫天漫地的尘灰泥土中,面对上顿吃完下顿吃的坚硬黑涩的馒头——只有一套衣服,一只小铝盆,从早到晚,在摇晃的车上,每天、每天……

她一定是哭过的,她一哭,许多人都跟着流泪,毕竟她还那么年轻,从未经历过苦难。她应该是多大呢?史料记载,这些进疆的女兵,最大的只有19岁,最小的才13岁。

1949年12月5日,毛泽东发出《关于1950年军队参加生产建设工作的指示》,入疆解放军和起义部队进行了改编,约17万将士开赴南疆塔里木盆地和北疆准噶尔盆地荒原,投身到屯垦戍边的伟大事业中。

古称西域的新疆,在2000年前纳入中国版图。风沙和干旱将西域36国和丝绸古道化为历史尘烟。历史上曾有8个朝代屯田垦荒,但均未走出“一代而终”的阴影。虽然当年抬棺西征,决心马革裹尸的左宗棠力排众议,收复了新疆,但李鸿章后来也说:“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厄,已为不值。”他进一步断言说:“即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党的领导人十分清楚,历代王朝在新疆屯田都是一代而终,不能延续,要守卫好祖国大西北新疆的广袤疆土,必须屯垦戍边。于是,不仅五尺男儿来了,她们也来了,一共走了5个月。

卡车终于停下,她艰难地下车,站在了新疆的土地上。衣服、皮肤,连同头发上都结了厚厚的泥土,像穿着一层坚硬的铠甲。

她想哭,但是笑了——没离队,没退缩,走过来了。她是勇敢的姑娘。

和同伴们在一条河边洗了个澡,冰冷的河水刺骨,但也给爱水的她们久违的快乐。年轻的她们是多么健康漂亮,休息一两天后,姑娘们就恢复了大半的活力,站在河边,青春的脸庞照亮了荒原。

欢呼声是从地下响起的,无数男人们从地下冒出来——很快她们就看到了那个叫做“地窝子”的地方,半地下的、一个像坑似洞的所在,用柳条和蒲草搭顶,床是没有的,有的是土垒起的“炕”,上面铺着草和柳条。

真正的屯垦岁月开始了,她们挽起袖子,扎着腰带,像男人们一样走进荒原,披星戴月。那些个风沙满面的日子,战天斗地的日子,没有时间伤感,没有条件忧伤:

谁言大漠不荒凉,地窝房,没门窗;一日三餐,玉米间高粱;一阵号声天未晓,寻火种,去烧荒。最难夜夜梦家乡,想爹娘,泪汪汪,遥向天山,默默祝安康。既是此身许塞外,宜红柳,似白杨。

故乡渐渐远去了,远到只能在梦中偶尔想念,劳累使梦也空白。甜日子,苦日子,悲欣交集。在那个年代,极度贫瘠的生活中,人与人的交往单纯到透明。

她们的到来打破了戈壁的荒凉单调,给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带来了歌声和欢乐。男人们大多对这些宝贝一般的女性充满关怀,她们的到来唤醒了他们天生的豪气义气和烈性。荒原上,田野中,有她们的地方,男人们劳作得热火朝天。

她爱说爱笑的本性又回来了。当银铃一般的笑声洒落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火热的目光。他们走到了一起。

一切都不需要解释,更无需讨论,当地窝里的油灯亮起,人们都离开后,他背对着她,解开棉袄的一角。她看到了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她又一次哭了,为这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这是一次漫长的哭泣,在纷纷飞扬的泪水里,她看到她模糊的故乡景象再一次渐渐褪色……

五月的风再次吹来的时候,她和他并肩走出了低矮的地窝子。她水灵灵的脸庞、圆润的腰身暗示着一种温馨和生机在悄悄滋长。

纪念馆中有一张照片:简陋的土墙院里,站着大大小小台阶一般的男女小娃娃,全部穿着同样的小棉袄,戴着白粗布的围嘴,有三四十人之多。这是兵团第一个幼儿园。那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就是她的孩子。有着和她同样的圆亮眼睛。很多时候,看着孩子,她内心是充实的,她知道,直把他乡作故乡,亲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他和他们的孩子,是打断骨头连着筯的至亲。

他去世的时候,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心疼得像有人在用手攥,她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

如今,阳光下,她独自坐在鸟语花香的庭院里,看着一群群的来访者,来来去去。孩子们每次来,都劝她回老家看看,她不反驳,也没行动。孩子们走了,她站起来,蹒跚着走到他们的合影跟前,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多孤单呢!

故乡,她还是回去过的,但物非人非。而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她熟悉每一缕清风的味道,了解每一寸草地的温度。这是她用青春和生命灌溉出来的绿洲。

自上世纪50年代初起,先后有10多批湘女,约8000多人入疆。她们像种子一样,分散在新疆各地,在这片异域他乡,生根发芽开花。8000湘女被称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一代母亲。

继湘女之后,山东、广西、江苏、上海、湖北等省市的一批又一批女青年进疆,加入屯垦部队的建设事业。在屯垦初期,与男兵们一道共同完成最为艰苦的基础建设,为新疆发展奠定了必要的物质基础。

湘籍女兵们入疆,还带来了文化和艺术。由于普遍文化水平较高,湘籍姑娘们又生性乐天,爱唱爱笑,她们亮丽的青春融入了天山大漠。

曾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副书记的粟寿山回忆说,如果没有那些乐观、拼命的女战士,屯垦戍边的事业就可能成为一句空话。

多年后,一位军队作家创作的《8000湘女上天山》,书写了包括她在内的这些湘女们的故事,成为本世纪以来西域土地上屯垦史上最为动人浪漫的传奇。

当年湘女的后代——兵团第二代也已经成长起来了,在垦区出生、并且一直不肯离开这里的著名作家、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副主席丰收在他自己的一本书里满怀深情地写道:

“中国的荒原,荒原的第一代和以后的一代代,向屈子魂流淌了千百年的湘江水,向钟灵大雅的岳麓山深深地鞠躬致谢了。”

我不知道,如今到哪里能再找到她。还有她们,那些种子一样飘散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姑娘们。

当我将遥远的回望投向过去,透过50多年岁月的风烟,分明看到她站在荒原之上,一身军棉袄,黑睛如漆,黑发临风……

新疆啊,我们新疆真是一个好地方!唱起这支歌,我泪流满面。

我们的生命,在每一片土地上都绽放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