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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相见不难》,关于董仙生的前世今生

来源:《芙蓉》 | 金赫楠  2018年12月05日09:04

翻开刘建东的小说《相见不难》,董仙生,向我们走来。

董仙生是谁?他是刘建东近来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中贯穿始终的男主角,他是某省会城市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全国知名的文学评论家,顶着一堆荣誉称号和专家资质,每天奔走于各种研讨会和讲座,是一个颇有些社会地位、掌握了大量行业和社会资源的成功者,世俗尺度上的能人,所到之处尽是掌声与鲜花。但同时,他又是一个“被梦想抛弃的人”,在妻子眼中不过是“俗人一个,整日只知道拉帮结派,吃吃喝喝,结党营私,利益互换”,是“一个饥饿的人,疯狂地占有、攫取,梦想得到所有可以证明身份地位的证书、奖励、津贴,乐此不疲”。

中篇小说《丹麦奶糖》是“董仙生”系列的第一篇,以主人公在单位和文学界的外在利益得失与内心自我冲突为主线,真切地呈现了这个时代中的文学知识分子的现实和精神处境。小说人物塑造的着力点在于那些发生于一个人内部的矛盾与分裂:“精致的利己主义”与理想主义,80年代与今天,世俗名利场中获得感的沾沾自喜与午夜梦回时分的惴惴不安……时代的巨大分裂与病候在这个局部充分显形。而作为一篇完成度极高的小说,《丹麦奶糖》还奠定了“董仙生”系列小说的底色和基调——文学知识分子的观察和表达视角,以及自我审视与自我辩解两种矛盾的情感立场之间的相互缠绕和扭结。

是的,文学知识分子。“董仙生”系列中短篇小说中,处理的正是作者刘建东最熟悉、最切身的经验,他身处其中的生活和人群。《丹麦奶糖》之后,短篇《猴子的傲慢》《声音的集市》《走失的人》贯穿始终的主人公都是董仙生,都在延续和延展着《丹麦奶糖》所打开的问题。有的篇目侧重于书写董仙生自身的现实和精神生活,比如《走失的人》,有的篇目则着重于表达经由董仙生的目光和视角的人和事——自然,这目光和视角本也就是董仙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声音的集市》《猴子的傲慢》,比如我们现在正试图谈论的这篇《相见不难》。小说的开头,已经成为人大代表的董仙生在大会上偶遇自己的初中女同学、同为人大代表的崔瑞云。这场老同学的偶遇显然没有朝着男女暧昧的方向发展,而是一种充满着不确定甚至荒诞感的意味不明。他们之间陆续的交集,因为几张莫名其妙的购物卡,还因为所谓老同学雷红宇命运人生的讲述,而这个老同学在文末竟然身份未名,于是这交集、这讲述,都变得很有些虚幻……《丹麦奶糖》中着力营造的神秘与荒诞感,在这篇《相见不难》中再次出现,一直到小说结束时,作者和叙述人都没有为读者解惑,依旧是“幽暗不明的真相与记忆”。于小说,这是人物的独白,更是作者的留白。

与之前广受好评的《阅读与欣赏》《黑眼睛》等工厂系列小说相比,我更偏爱这一组“董仙生”系列。那几篇工厂题材的小说,大概是刘建东深入生活的产物,更多的是外在于自己人生图景的他者生活。而“董仙生”是作者自己最熟悉的人群、最熟稔的人生与生活,里头饱含着作者自己最切身的痛、焦虑和疑惑。而且,恰也因为这身在其中的熟悉与熟稔,这些小说中的不确定、不坚定和犹疑、迷惑也最强烈。小说中向我们走来的董仙生,他本就是我们身边的某个熟人,或者,就是我们自己。而当下的小说写作中,大家更愿意、更长于去书写乡村、底层,各种爱之深、责之切,各种深入开掘,各种腔调语调。而一旦面对自身,往往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从何说起。真正深情又诚实、冷峻地凝视自身的作品太少。一部《围城》,似乎奠定了知识分子处理和表达自身经验的语调和目光,我总觉得它刻薄气重了些,失了体恤和悲悯,而面对任何人群和事物,文学所秉持的正应该是深刻地批判与深切地理解之共同着力。刘建东笔下今时今日的董仙生,也许正是我们曾经极其厌嫌,但不知不觉就活成了、或者想活成而不得的样子。

董仙生,这位著名评论家,文学知识分子,可能是最接近公众期待和想象中的“知识分子”,更最接近中国传统士大夫角色。而当我们今天谈论知识分子,我们谈论的大概主要是这个群体的现代性使命和境遇。先天不足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新中国成立后又历经一系列政治运动,历经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和新世纪的媒介革命,而这些都深刻地改变着中国社会,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改变着知识分子群体的自我想象和价值建构。而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并不能给现代知识分子提供足够依靠的精神力量和示范作用。我们在传统士大夫和现代知识分子之间的认识理解是模糊混淆的,用来评价和想象他们的角度和标准也是混乱的。而这种混沌与复杂,也恰是当下中国和中国人的大问题——旧有的已经坍塌无效,新的却尚未建构有效。近代以来,伴随“被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儒家传统所提供的那套赖以安身立命的价值体系崩溃了,整个知识阶层赖以生存的价值体系崩溃了。他们在西方现代知识分子与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传统中,如何寻找和确认自己?显然“文死谏武死战”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已经不足以成为他们的价值和精神支撑,康德、福柯、库切们也未能真正有效。董仙生们始于的内部撕裂与纠结,也正源于此吧。

据说,在这篇《相见不难》之后,“董仙生”系列还会继续,还会有以他作为主人公的中篇和短篇问世。我满心期待,期待这一系列的小说能继续回应着我的那些兴趣点和疑惑之处——这些人就在我们身边,就是我们自己,发生在他们身上那些黯然、怯懦、迷惑和躲闪,有时让人不忍直视,但又似乎情有可原。他们的问题症结在哪里?基于其自身立场的合理性又在哪里?今天,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的人格重建是否可能?如果可能,那么其最可靠的路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