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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考工记》:一部节制的长篇新作

来源:文汇报 | 詹丹  2018年11月30日07:24

和《长恨歌》一样,《考工记》的叙事也始于1940年代的洋场舞厅,犹如只是把《长恨歌》里的上海小姐换成了上海小开;并且,开篇舞场周旋,男主人公陈书玉最先入戏,与舞女采采耳鬓厮磨,磨擦出情感的火花也撩拨起读者的想象,大有携手读者一同入戏之架势。但紧接着,陈书玉逃也似的离去,让言情故事在陈书玉人生的远兜远转中,终演绎成一场幻梦。

王安忆曾耿耿于读者仅以通俗言情来消费、或者说消解她那颇具时代深邃感的《长恨歌》,因此,也许是作者的蓄意经营,《考工记》的主人公在与异性交往时显露的言行每每与读者的期许有巨大落差,反讽的意味由此产生,但又不限于此。

物与物关系暗示了整体意义的物与人之间如同老宅榫头,咬合的一种隐含张力甚至可以说隐秘视角

反讽往往源于理解的不一致,这是人物与人物间的,也是人物与读者间的,还涉及到作者设计的物与物关系,暗示了整体意义的物与人之间如同老宅榫头,咬合的一种隐含张力甚至可以说隐秘视角。

陈书玉突然出走,一半为了逃避采采的爱,一半为了结伴去西南联大上学。但直到他晚年,才被当年同行的神秘人物“弟弟”告知,所谓结伴去西南联大,是为了掩护一位重要人物的夫人离开。被动离开也好,主动求学也好,回头一看,似乎能依稀发现背后有神秘之手在操纵。

虽然小说告诉读者,主人公陈书玉是“西厢四小开”的主心骨(还有三人是大虞、奚子和朱朱)。以后发展出的故事,也以陈书玉为聚焦,并在以他为主的视角中,把他人的故事一一聚拢在身边。但这仅仅是一种显见的表层结构。

“四小开”之一的奚子很长一段时间退居小说舞台的背后,甚至躲着与老友见面,偶尔借助其替身“弟弟”走向前景与陈书玉打个照面,显得神秘兮兮。从世俗意义来理解,他这么做在1949年前是为了身份的保密,之后则是想和以往借以掩护用的角色做个了断。但更深一层看,毋宁说这是作者以人物关系的结构方式,重新处理了人与历史的相遇问题。作者让奚子这样一位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进入陈书玉等人表层故事的背后,进入历史的深处,以“人格化”的历史,构成影响平民百姓的力量。这样,表层意义上的主心骨,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藏而不露的奚子等延伸出的各种关系所决定。然而与此同时,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也在一日一日地进行着,平淡无奇,普普通通,又恒长不变。

不过,据此要说陈书玉的投手顿足始终受背后力量或者生存本能所驱使,完全是在被动中才偏离了言情剧的轨道,多少有些片面。因为综合的环境合力,概莫能外的生存之道,最终还是落实到个人来完成。

这是阿陈的情感节制,是冉太太的相应节制,也是小说家描写的节制

就个人言,陈书玉的自我节制,终于把他对最心仪的朱朱之妻冉太太情感,引到精神恋的路径上。陈书玉虽是个穷书生,但他似乎又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不是说他对诗和远方有多么向往,而是对自己有很大的要求。他逃避婚姻,不是不想承担责任,而是总怕自己能力有限,会让对方遭罪,当然也让自己受罪。虽说冉太太是他最敬重的人,甚至他之所以不娶妻,是不相信世上还有第二个冉太太,但他始终与冉太太保持一段距离。重要的是,他管住了自己的言行,也管住了思想,而愿意相信冉太太一心只在朱朱身上,不可能移情别恋。一次,他曾和奚子、大虞激辩,不是朱朱不放冉太太,而是冉太太永远不会离弃朱朱。这是对他们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他希望从他理解的冉太太心思里,获得支撑自己节制的力量。

但冉太太真这样想吗?反讽的意味又一次凸显。后来,定居香港的冉太太邀请阿陈前往,见阿陈没反应,干脆寄来表格。阿陈既要保持适当距离,也不愿太辜负对方,就回了一封整篇都“很好”的信,结尾是不去香港,谢谢美意。而冉太太回了一封整篇都是“尚可”的信,措辞也节制,但“尚可”对“很好”,阿陈不去香港的缺憾隐约可见。此后阿陈没有再回复,小说写道:

回复什么呢?这些已经多了,再多就滥了。他越来越节制,攫取和消耗均适可而止,让自己贴世界的边缘,最不起眼,有和没差不多。大约就因为此,方才能够历经变更而以完身。

是的,这是阿陈的情感节制,是冉太太的相应节制,也是小说家描写的节制。

表现一种节制的爱,并用历史进程和主人公的人生经验来穿插,这是《考工记》的独特处。或者应该倒过来说,历史进程和人生经验才构成小说的主体,而情感戏倒是碎片和插曲。

因为是碎片和插曲,所以就没有从整体的人生经验中独立出来、抽象出来。而每个插曲的描写虽然甚为简约,点到为止,不作过多渲染,但从长时段着眼,那些简约的片段感受,在陈书玉的内心世界就获得了层层深入的效果。

问题是,即便陈书玉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所向,但也没有使他的情感完全聚焦于一点。且不说背后的力量把它推向别处,即便是现实的生活境遇,时代的滚滚洪流,还是给他的思绪留出了逸出的空间。

小说有一处写单位女书记向陈书玉谈她战争年代的经历:鲁南突围时候,几天几夜行军,就靠吸烟提精神。这给陈书玉带来一种什么样感觉呢?陈书玉想象不出那场面,除了震惊之外——

还有一种折服的心情。很奇怪的,眼前出现一个人,冉太太,站在外滩石砌建筑的夹弄里,手托银烟盒子抽烟。全然不同的人生。告辞书记,走出办公室,带上了门。眼保健操的音乐响起,太阳从玻璃窗涌入,照亮每一个角落,朗朗乾坤!他走过去,带着上个时代的拖尾,很快,白灼的光和热将他融化其中。广播操的女声有一种金属质地,铃铛般地,穿行于旋律。

这里,小说是用女书记强大的精神力量对照了冉太太,就如同小说也曾经用“弟弟”赵子龙式的美来对比朱朱的潘安式美。因为作者有这样独特的新眼光,围绕着冉太太的言情故事才可能被边缘化,以衬托出一种在新的历史时期才能发现的新的人生和世界,言情剧式的悲欢离合和圆满故事模式被颠覆,小说也是在对传统言情和故事模式的双重反讽中,凸显了其力图展示的时代飞扬和生活恒长的双重变奏。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