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北京到莫斯科，坐火车要六天，穿越亚欧、横跨三国。等车经过贝加尔湖时，全车厢的乘客们都欢呼起来，纷纷挤到看得见风景的那一侧窗户，远眺湖光美景。

我朋友带着孩子坐这辆车，本意就是为了亲子旅行。这时也招呼孩子来看。但孩子兴味索然到窗边瞄了一眼，之后继续回车厢看视频。车厢里，另外一个一直同路的孩子也是如此。后来到了莫斯科，面对大人叹为观止的种种景色，他们全程低头玩手机，即便被大人提溜着叫到跟前，也是勉强跟随，心不在焉。

朋友回来，告诉我这个场景，百思不得其解。我说，我看到的也是这样。我在梵蒂冈参观圣彼得大教堂。即便没有任何宗教知识背景，仅仅建筑本身的恢弘就叫人震撼，我一边抬头看着穹顶壁画，一边慢慢移动脚步，不小心碰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两个外国小孩。盘腿坐在柱子脚下，面对如此摄人心魄的教堂内景，他们全程看着手机里的动画片，一次也不曾抬头。

我和朋友交换疑惑，一起想了很久，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景点已经不能吸引孩子。如果说人文景观不能引发幼童共鸣，那么自然的雄伟绮丽难道也不能引发其观看的兴趣？

想来，作为家长，无奈也愤懑，第一反应是要怪罪电子产品的泛滥。

在社交软件“脸书”上，曾有外国家长发起一次讨论，大意也是数落自家孩子随时随地沉溺手机不能自拔。上传的照片里，有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漂亮的马蹄湾日落，但对此壮美，一个孩子背对着景色在看手机；有伦敦的街景，镜头里大人们正以大本钟为背景拍照，一个孩子在一边看手机；有看得见阿尔卑斯山的瑞士的秋色，漂亮的建筑像童话世界里的房子般点缀于山谷中，一个孩子在一旁看手机。大人们一阵哀叹：自家熊孩子暴殄天物，不懂珍惜美景。

但出乎意料的是，青少年们在下面纷纷跟帖，说大人们的旅游如此无聊，孩子愿意同行实属赏脸，还好意思怪罪小孩打不起精神。也有人留言说，大人们也不想想，当你们在拍下这些“罪证画面”上传网络寻求朋友点赞安慰时，手里拿的，不也是电子产品吗？更有人直言，家长无能，就总要找些什么来怪罪，以前怪早恋、漫画书、后来怪游戏机、随身听，现在怪网络和手机。

这一届家长好做，因为随着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很少有家长还有养活不了孩子的忧患。但这一届家长也难做，因为亲子关系要求和孩子交流。殊不知，即便是亲生骨肉，即便双方都愿意掏心掏肺，也未必能够沟通。

网络到底给人一种假象，提供给使用者无穷无尽的相遇相知的可能。你总可以想象，在那无尽的世界里，在那一端总有一个人懂你。即便不懂，屏幕那一端的人也不会批评你，你可以把它关掉，也可以让它消失。即便是小孩，恐怕也有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欲望。

有一次，我在饭店吃饭，邻桌是一家三口。父母和孩子穿戴得体，一看就是物质无虞的一家人。父母频频离桌，去自助柜台取餐，拿回各种精美食物放在桌上，给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吃。那女孩全程眼睛也没离开手里的iPad，只是盲目伸手取些东西塞入嘴里咀嚼。餐桌上一片安静，父母各自埋头吃饭，偶然抬头，也是各自看各自的手机，间或父母叫女孩吃东西喝水。

我一直好奇她究竟在看什么如此入迷。就趁着取餐的机会，从她身后走过。等我看到女孩的屏幕，才发现，原来女孩并非盯着什么固定节目在看，而是一直在换页面，不停划拉着屏幕。她什么都没在看，但什么都没看也要做出看得很起劲的样子。什么都没在看的她，也不愿意和同桌的父母说话。那一刻，我感觉到很深的悲伤。

怪罪一个孩子沉溺电子产品是很简单的。怪罪父母不用心交流也是很简单的。遥想旧日父权时代，常见餐馆里，一个母亲带着几个吵闹顽童吃饭。就在同一张餐桌上，父亲打开一张报纸点上一根烟，如筑起一道屏障，将自己隔绝出去；如一道无声的指令，叫家里其他成员不敢惊扰。看来，个中的微妙意思并没有改变，只是现如今，轮到孩子也有机会，可以筑起自己的屏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