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过去有句戏曲行话，指不购买戏票、设法混入剧场看戏，叫“蹭戏”。听说杨宝森、袁世海等老一辈菊坛名家，家境贫寒，初学伊始为了学艺买不起票，都曾去园子听过蹭戏，实际上也是去“偷艺”，后来他们都成了了不起的艺术家和行家了。

我对戏的兴趣，还是儿时奶奶带我在冀鲁豫解放区麦场上看社戏培养起来的。奶奶没有文化，只能移动莲花小脚带着我靠听戏来获得历史知识和戏剧知识，在战争年代，这恐怕是唯一的娱乐方式了。戏曲里那些忠臣良相包公、海瑞，奸臣曹操、严嵩之类的白脸坏蛋，都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也使我对戏曲逐渐痴迷。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母调进北京工作，进剧场看戏的机会多起来，以北京京剧院、中国京剧院为主的大型剧团和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四大名旦单挑的剧团花团锦簇，百花争艳，舞台上演唱起来各流派、剧团毫不相让，古典剧、新编历史剧，以及现代京剧都呈现出可喜的繁荣盛况。

我在先农坛育才学校的学友马思猛的父亲马彦祥是位大戏剧家又是文化部艺术局的“戏官”，我和思猛兄没少去蹭戏，逢周六有漏网之鱼的票，也能到我们的小手中。有次思猛兄沾沾自喜地说：“今晚老头说有事，票已被我拿到手了。”我们哥俩兴高采烈地赶到东安市场内的吉祥戏院，观看了一代大师李少春先生的《安天会》，正演到亦人亦猴亦大圣“闹天宫”一折，马伯忽然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面前拧思猛和我的耳朵，老人家不是不来了吗？后来才知道，文化部部长找马伯有事，但他应少春夫人侯玉兰电话催促，到家匆匆用过饭又赶来看戏了。马伯不用票就能进来，当时剧团、剧场上上下下都认识他，这就叫“脸就是票”啊！还好，给了我们两个“红领巾”小面子，我们没被轰出去，马伯又找了空位坐下。戏散后，马伯还走上舞台和大名鼎鼎的“美猴王”——少春握手、亲切交谈。

还有一次蹭戏，是看李万春先生的戏。一九六○年李万春调到内蒙古成立内蒙古自治区京剧团，受到酷爱京剧的自治区主席乌兰夫的格外重视，特批内蒙古京剧团每年进京汇报演出两个月。那天，思猛嚷嚷着要去看“天霸戏”，可是我和思猛及高我们一年级的刘学长三人，只搞到了广和剧院的两张票，临时再也找不到票了。最后我们果断决定，干脆二夹三，仗着人小胆大混进去！我们是比较靠前的座位，我们人小，三个人坐两个座位，小伙伴总喜欢凑在一起边看边吃糖葫芦之类的，不时还互相叠罗汉抱着看，现在想来真是有趣。不一会儿，查票的叔叔来了，“糟了！”我们的心情非常紧张。查票的叔叔看我们如此爱看戏，又一个劲儿喊他大叔，他只是警告了一下，并没有把我们轰出去，我们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天演的是《落马湖》，李万春扮演的黄天霸和其弟李庆春扮演的酒保，到酒楼上打探如何打进严密封锁的绿林山寨落马湖，他们与店小二诙谐风趣又非常生活化的出色表演，十分精彩，赢得了观众的满堂喝彩！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最惨的一次是小学四五年级，正是调皮捣蛋、不思后果的岁数，有点天不怕地不怕。有一天，我偶然在我们育才学校的读报栏里发现《北京晚报》上刊登了一条消息：北京戏剧学校毕业生在天桥大剧院演出，尚有余票售出，最便宜的一角五分。我摸摸口袋数数钱，共有四毛钱，够两张戏票了，剩一毛还能买两根奶油冰棍！约谁去呢？思猛正发烧住院，刘学长正在忙着考试，我决定去找同班同学“黄瓜”，他经常听我连手带脚地说戏，对中国传统国粹艺术颇感兴趣。“黄瓜”果真接受了我的邀请，但他提醒道：“周五晚上看戏，我们得请假吧？”“不用！这两天晚上生活张老师根本没有查房！”我胸有成竹地说。于是，我俩晚上在食堂匆匆吃完晚饭，还特别聪明地跑回宿舍把被子铺开，做出人在床上睡觉的假象。

新修不久的天桥大剧院果然气派非凡，能演芭蕾舞和京剧、话剧，有活动地板，可以旋转的舞台下还有大乐池，周恩来总理、朱德元帅等都到这里看过剧呢。这次我们在三楼最后排的位置，虽然远了点，但从头到脚都能立体地观看演员表演，插护背旗的女将穆桂英和焦、孟二将以及将门虎子、银袍银枪的杨宗保，都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还记得这样的对白：“俺就是大将穆桂英！”焦、孟上下打量着这个神气十足、穆桂英的贴身丫头说：“我看您八成是为穆桂英端马桶的吧！”

高高兴兴地看完戏，甜甜的冰棍也吃了，我们沿着忽明忽暗、高低不平的马路和土路返回学校。我们迈上石阶溜进了学校厚重的大红门，谁知过了丁香林，刚跨过宿舍二院大门想沿青石阶蹿进宿舍时，就被手持手电筒的张老师活捉了。我和“黄瓜”有口难辩，只好老实低头认罪，到办公室立正挨训。不几天，在早操集合大会上，校长宣布万伯翱和林XX同学无组织无纪律，但因坦白彻底、态度较好，从轻处理给予“劝告处分”。据说，小学毕业时学校从档案袋里撤出了此条不良记录。

育才学校六十年大庆时，我又见到了瘦高、已头发花白，还是喜欢低头背手走路的“黄瓜”，如今，他已经是某建材公司的大经理了，开着威风的奥迪。我向“黄瓜”致歉，当年引导他犯了错误，他哈哈大笑：“我现在已是戏迷了，谢谢老兄！下周我请您看裘派名角孟广禄和俊美老旦赵葆秀的《铡美案》吧，有包厢茶水！”真是沧桑巨变，当年吃五分钱冰棍、因看戏受处分的“黄瓜”，如今在事业上已取得很大成就，同时也成为铁杆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