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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年代

来源:青年报 | 李晓晨  2018年11月28日08:45

如果时间也像人一样有手有脚,他相信20年前的日子都还是脚踏实地的。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呢?他怅惘过。在无穷的天光中,他们这帮十七八岁的男孩横着膀子在街上东逛西逛,石板路上推着车炸臭豆腐的是老崔,一只胳膊支棱着一摊生意,豆腐炸得金黄,淋上秘制的腐乳辣酱香油,香气就从巷子这头飘到那头,飘进了家家户户的喘息里。从工厂放工回来,先去澡堂子集体泡个澡,然后便带着一身肥皂味儿去买老崔的炸豆腐。买了,包好了,也不走,再等二十几分钟,老崔水灵水灵的大女儿就盈盈走来了,披着一身玫瑰味儿三把两把收好摊子,老崔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笑呵呵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老崔少了一条胳膊,但却有个好闺女,生意也跟着好得不得了。

在秃小子们看来,外酥里嫩的炸豆腐的确美味,可跟姑娘比起来差太远了,那是他们穿着蓝色工作服在机床车床边劳动一天的唯一念想。他们洗得白净白净的看着她跳着笑着往豆腐摊这边来,有时扎个马尾,有时抓一撮头发盘到头顶,像个仙女一样,隔老远就飘来那种让人心痒痒的味道,混着炸豆腐的香气和家长里短的葱末蒜屑。姑娘大部分时候只哼一声,拿嘴角瞟他们一眼,但他老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就像衣服口袋里总插根儿用不着的钢笔,可他们都在耳朵上夹根儿香烟——流里流气的。当工人之前,他是看过几本书的,《平凡的世界》《雪山飞狐》之类的,知道外面的外面有一个地方,那里的姑娘和小伙子过着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老崔的女儿应该和自己是一伙的——他听见过她吹口琴和笛子,晴热的晌午在院子里朗朗地背大段的课文。她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隔一道门痴痴呆呆。

有时候,他故意从老崔家门口来来回回,设计好假装路过的招呼和动作。他愿意这样消磨日子,把一首狂想曲弹得高山流水,可歌可泣。

农历三月十九,宜求子,结婚,祭祀。崔家女儿出阁,桃红柳绿,满室芬芳。隔壁门廊,一片叶落,波澜万千。他想走,也就真的下了决心,规整规整行李奔远地去了。

他是坐火车走的,整整三天三夜从北方到了南方。火车上也是别有洞天,绿皮车厢里竟然能塞下那么多人,连厕所和开水间都有人见缝插针。人也不能随便动弹,你一起来座位就会被别人占了,刚扑棱下手脚就会碰到周围没处依靠的人们。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怎么走得这么慢呢。他有些后悔从安逸的家里跑出来,没意思,还这么遭罪,可他是说了豪言壮语的,要赚大钱,赚下更漂亮的姑娘。唾沫吐在地上,那可是一砸一个坑。一团热气忽地扑来,全身上下黏得要死,人好像掉进了一口大蒸锅里。外面响起了聒噪却完全听不懂的口音。南方终于到了。

开始的几年,他总还是有规律的重复着这因为受罪而更显漫长的旅途,三天三夜就像搁在一个庞大漏斗里的细沙,很久很久也到不了头。有一点钱了,他开始买卧铺票,时间虽然一样,可却舒服多了。再后来,他很少回去了,那个叫家的地方像漂移的大陆离他越来越远,不再喜欢和那帮伙伴吹牛,也渐渐记不起老崔女儿的模样。父母早已不在,回家也变得如同鸡肋,他越来越受不了铁轨上漫长而窝囊的时间。那样的行走,早就成历史。不值得,也就不惦记了。

再回去,当然是坐飞机。身边已经多了个美艳的小他十岁的丫头,他和她,都受不了那样的折腾了。姑娘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端茶送水,待他无微不至。他全盘照收,却提不起结婚的兴致,总觉得没什么精力和时间再那样细水长流地喜欢一个人,可别人对他的好是可以尽管享用的。整日奔波,对另一个人好已经变成了奢侈,他可以给钱给物,唯独不肯给时间和全部的心意,总觉得她们不值当的,这世上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必须处理。她愿意,就在,不愿意,也可以离开。他不强求,没有动力,也没这必要。但这不妨碍飞机落地的时候,她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这个小姑娘大概还是相信爱情的吧,她眼里的他和他眼里的她其实并不平等,只是他不告诉她这秘密罢了。有些东西,总要留给她自己去懂得。

他们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还好是没有拓宽的。老崔的摊子早不在了,其实他也不怎么在乎这个。巷子里倏地传出小孩儿稚嫩的声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似乎在哪儿听见过,但又无论如何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在石榴树下拿着最新款的手机给从来没来过这儿的姑娘拍照,她笑起来真的挺好看的,像石榴花一样鲜艳娇媚,她是好的,只可惜他已没有耐心再去赏析这样的好。属于他的那个年代早就溜得不见踪影,可以整天整夜地想一个姑娘,吃一盒炸豆腐,听一下午笛子,为一个人坐三天三夜火车奔向远方。“再也不可能了”,他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