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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板车

来源:文汇报 | 舒飞廉  2018年11月28日07:45

我还记得,当当敲铁轨钟,冬天小学校放早学,饥肠辘辘由教室里走出来,我背着书包往家走,一路上麦田结霜,小池塘上凌,朝阳将我蹦蹦跳跳的影子投到大路上,沿着村巷摸到家门口,如果看到两架木板车,车身空荡荡盛放绳索,四根枣木车手油光水滑,头尾相衔,停放在门前椿树下,堂屋里传来菊平舅舅与少成堂舅爽朗的谈笑,我心里就一阵狂喜:两位舅舅又来做客了!

那时候分田到户没几年,两位舅舅二十出头,年轻力壮,还没结婚,春夏努力种田,秋冬农闲,会去附近八汊洼砖瓦厂找活干:鸡叫头遍起床,将板车拖到瓦窑外面,将滚烫的机瓦一列列垒好,三五层,船塔形,然后按经理的吩咐,将这一车机瓦拖到准备盖新房的村户。舅舅们将满载的板车拖出砖瓦厂铁门,大概会是黎明时分,东边大别山里的朝霞,烧得就像窑火。由肖港镇引向各村社的路,沟沟坎坎,上坡下坡,一个人拖五六百斤的板车,十几二十里土路,不好走,特别是由镇东的丘陵地到镇西我们河畈,山川萦曲,挫折艰难。过小澴河梅家桥,云梦泽上的古道,三四百米的长坂坡,梅家桥上窄窄青石,青石上的车辙有十几公分深,真的可以扳倒驴。两个舅舅搭伙,少成堂舅在前面套皮带弓起身体拉车,龙虾样,菊平舅舅就在后面推,螃蟹一般,虾兵蟹将,第一辆推拉上坡,停在桥头供销社的门口,两人又去拖第二辆,少成堂舅稍稍年长,身材也高一些,依旧是他拉车,菊平舅舅推,两辆车过了桥,两个人都会气喘吁吁,浑身热汗,车上红瓦被北风吹凉,他们身体又冒出腾腾热气,这样兄弟友于,一路互助,大概是日上三竿,就可以将瓦送到翘首以待的主人家。谢绝了主人家的客气留饭,回程由我们村外大路经过,舅舅们想念他们的大姐,会在小卖部买一把糖纸裹住的硬糖块,将空板车拖进我们村。

母亲在厨房青烟里炒菜,炕豆腐,煎鱼,萝卜烧肉,淘洗黄泥芦灰腌好的咸鸭蛋,由她锅铲锵锵翻炒的声响,就可听出她的好心情。父亲已经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两个舅子喝谷酒,有时候祖父也会来,一个人坐在上首的长板凳上。父亲冬天的营生是卖麦芽糖,起早坐渡船,过澴河到陡岗镇乡塆,生意好,能赶回家吃早饭。爷爷出门是两三更天,打手电,寒星霜夜,与其他一些老头子一起背着拖网去湖汊野荡里捞鱼,母亲正在厨房里煎的鱼,就是他老人家的成果。父亲的见闻都是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他由她们的花钱大方,推断到陡岗镇去东三省做泥瓦匠的男人们能赚大票子,所以几年后,父亲也学起了泥瓦匠手艺。少成堂舅话不多,爱喝酒,菊平舅舅是话痨,他们送瓦的村庄,谁又起了新屋,做了楼房,今年养猪赚钱,种菜的人家茄子豆角值了钱,他如数家珍。其时父亲与舅舅们都有做新房的梦想,人生一世,不能改建新居,添砖加瓦,枉为一世人。我坐在桌边,一边扒饭粒,一边听,心里当然是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尽快学会这些珍贵的本领。

这些本领里,父亲的骑永久自行车,祖父的拖浸猪血的网,都可以慢慢来,当务之急,是舅舅们的拖板车吧!我会趁着他们还在喝酒谈话,与弟弟悄悄放下碗筷,来到堂屋外面,将板车的皮绳由椿树上解下来,我拉,弟弟推,绕行在房前屋后。由枣木做成的车手,被汗水浸润深红,骨子里有一股子拧劲,以我们彼时的力气,去降服它们,有一些麻烦,这种感受,与现在的男孩们去学滑板车、轮滑、自行车时遇到的挑战,是差不多的。就是去驾校里学开车,也是面对着同一个“车”的原型,无非是,我们拖板车的时候,身体又在做方向盘,又在做发动机,还要将母亲纳出来的针脚密密的布鞋底做刹车片。等我也能够像舅舅们那样,肩上挂着皮带,双手握紧车手拖板车,在村巷里、田野上,进退自如地拖板车的时候,我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了。那时候父亲在嘉鱼县做泥瓦匠手艺,农忙赶不回来,我就得承担起将田野里的稻捆拖回打稻场的任务。将祖父收拢的稻捆垒到板车上,下面六只,中间四只,顶上两只,压实成三层,一个草塔,用绳子束住,我光着上身在前面拖,弟弟在后面推,赤足踏着大路上被太阳晒出来的浮土,细细的,烫烫的,汗由头发里流出来,流到眼睛里,腌鱼似的。遇到暑天“走暴”风云变幻,雷声鼓鼓,我们就会拖着山丘一般的稻捆飞奔。遇到路中有牛,要将板车猝然停下来,就会非常辛苦,我在前面驻车磨破脚底,弟弟在后面,倒拽着车尾,半坐到地上,恐怕屁股也有麻烦。

我自己会拖板车之后,还有一件事情记忆犹新。有一年春上,母亲让我们兄弟俩去接外婆到家里来住几天,外婆吃斋,小脚,晕除平板车之外所有的“车”。习习春风,外婆拥着棉被,半坐在车上,由我们载着推过京广线的铁轨,上下小澴河堤,由梅家桥过河。之前,这样的接送,都是由父亲与菊平舅舅来做的,由我们兄弟俩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的几次,几年后,外婆就去世了。我们这里的老人去世,大概也是先得重病,用板车拖到镇里去由医生鉴定为“没有办法”,再裹在棉被里拖回,易箦到堂屋,来等牛头马面索命的。我们兄弟俩出门前,母亲的叮嘱是:“你们两个越慢越好,莫急得像要去投胎。”

我们是可以慢些,但时代多快啊!多少人在赶着投胎!八十年代一晃就过去了,我与弟弟相继出来读书,来到高铁与飞机的城市。菊平舅舅与少成舅舅留在乡下。菊平舅舅用拖板车的钱买了摩托车,改装成“摩的”送客,不久果然就率先在他们村,将茅草屋改建成两层的楼房。少成舅舅却不愿离开他的老本行,没有了堂弟的“友于”,他买了一头骡子,凭借着骡子的蛮勇,继续在被改造成水泥路的村道上拖板车。少成舅舅始终没有造成自己的楼房,他婚姻的运气也不好,娶了一个四川舅妈,新婚不久,因为有一次忘记交给她送瓦的钱,吵架,舅妈喝农药自杀了。送一车瓦的酬劳,是五元钱。我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少成舅舅得了肝癌,一个人住在孝感城郊的三医院里,我拎着一小网兜橘子去看他,他的脸是紫黑色,两个人讷讷无言坐半天,他将我送到街上,一个月后,他就去世了。

这些都是后话,后话如烟休提起,还是回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糖块,回到母亲将它们由口袋里掏出来的年代,我们将糖块咔咔咬碎,将糖纸小心翼翼叠好放入语文课本,听到堂屋里传来两个舅舅爽朗的谈笑,少成舅舅被肖家坝的谷酒喝红了脸,一脸憨憨笑,菊平舅舅在描绘着他的新屋梦。他们的平板车停在门口的椿树上,椿树上黄叶零落,七八只喜鹊跳来跳去,呀呀叫唤,喜鹊腹下,是艾清家屋顶上的鳞鳞黑瓦,黑瓦上印满了白霜,白霜被朝阳染红,像朱砂,像胭脂,像公鸡的翎毛,像梦,等我们在洗手架上,洗脸盆里,用温热的井水洗手脸去吃饭,一回头,梦一般的清霜就化掉了!

2018,10,18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