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搀扶着,走过艰难

来源:文艺报 | 张雅文  2018年11月21日06:53

人在困境中,渴望亲情,渴望有人拉他一把。孩子跌倒了,迷路了,找不到家了,他们更渴望妈妈能伸出温暖之手,来拉他们一把!

这是我创作30多年来,投入时间最长、创作最艰难的一部作品。

2016年12月,在中国作协、司法部的大力支持下,特批我和先生走进11个省市的未成年犯管教所,采访了240多名未成年犯、监狱干警、专家学者及未成年犯家长。

当我带着沉甸甸的收获,上百万字的采访笔记、录音、大量照片回到家里,沉下心来,又伏案大半年,就要写到最后一章了,此刻,我就像一名航行数日的夜航者,终于看到了黎明前的海岸线,又像十月怀胎的母亲,翘首盼望着饱含多年夙愿、投入巨大精力的婴儿即将问世——

然而,人生难测。

2018年1月25日下午5点20分,一个电话把我从书写少年犯的情境中,突然拉回到残酷的现实——

“雅文,我骑车在万达超市门前摔倒了!爬不起来了,你快来接我吧!”老伴在电话里发出了痛苦而急切的呼唤。我心里惊呼:坏了!老伴出事了!上帝保佑,千万别骨折!千万别……我匆匆赶到老伴摔倒的马路边,请几个路人帮忙,费了很大气力才把老伴弄到出租车上,来到一家骨科医院,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左髋骨严重骨裂,医生提出两种治疗方案,一是手术,打钢钉;二是卧床静躺三四个月。

从那天起,老伴健壮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厨房里,他只能瞪大眼睛躺在床上,用他充满歉意的目光哀愁地看着我像一阵风似的在他眼前刮来刮去,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一切一切,都得靠我一个人去扛了。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强悍的女人,我做过心脏搭桥手术。老伴是一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柴米油盐从不用我操心,他一倒下家里全乱套了。可是这种时候没有别的选择。坎坷的人生告诉我:在磨难面前谁都救不了你,只能挺直了腰杆自己救自己!

从清晨5点钟起床,我就变成了一只砣螺,出操、买菜、帮老伴洗漱、换药、准备一日三餐、刷洗碗筷,一切弄完了才能坐到电脑前……一天傍晚,我给老伴洗脚,他两眼潮潮地看着我:“老伴,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你的笑容,这几天也没听见你的歌声,你怎么不唱歌了呢?”我心里哭笑不得,哪还有心思唱歌啊?哪还能笑得出来呀?就差没哭出来了。可我却说:“你躺在床上疼痛难忍,我却在这里嗷嗷地吼叫,你心里不烦死我了?”他说:“不,我愿意听你唱歌,听到你的歌声我心里踏实,觉得咱家里又有了欢乐。刚刚看到你脸上有了一点笑容,我心里就感到安慰……”他没有说下去。从这天起,我每天清晨出操回来进门就唱歌,我一直坚持出操,边做饭边唱他最喜欢的《那就是我》《山楂树》……

从那以后,我让家里尽量多一些歌声和笑声,让老伴跟着我一起唱,我们一起瞎吼,练肺活量,也让压抑的心情在吼叫中得到释放。而且,我经常从路边偷偷地摘几朵小花带回家,举到老伴面前。

可是,应了那句成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2018年2月12日,还有三天过春节。我出小区去拿快递,心急火燎往外走,一头撞在平时从不关的单元玻璃门上,“砰”的一声,把我一下子撞蒙了,撞得我趔趔趄趄向后退了两三米远,蹲在地上……我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神来,发现鼻子在淌血,地上也淌了一摊,脑门上撞出一个大包,一颗门牙松动,嘴巴肿得老高,就像猪嘴巴似的……我回到家里,老伴看到我血糊糊的、变了形的脸,惊讶得半天才说了一句“真是祸不单行啊!”听到这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他怀里呜呜大哭。那天晚上,我带着猪嘴巴坐在他床边,跟老伴手拉手一直聊到很晚,我们回首当年,经历了多少坎坷,闯过了多少风风雨雨,感叹人生无常。

1968年,他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牛棚”,我正怀着第一个孩子。我俩偷偷地跑到玉米地里约会,他对我说,他最担心他被判刑关进监狱,我和孩子怎么办?我对他说:“你放心,你要被判刑,我等你!你判多少年我就等你多少年!你要被下放农村,我就跟你去。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他眼里噙满泪水,将大肚子的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1968年12月1日,住房被造反派收回,我只好在邻居家的小冷屋里生下女儿,满月第9天,我冒着零下30度的高寒,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跑到郊区农村去看他……为了让他看一眼刚出世的女儿。大年初一,我带着饺子,背着刚刚40多天的女儿,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跑到农村去看他,造反派只让我们见了20分钟。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在“牛棚里”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我做心脏搭桥手术,他守在我身边;我获鲁迅文学奖,他泪眼婆娑地拥抱着我,连声说道:“雅文,我们终于有今天了!我们终于有今天了!”

老伴向来以我的事业为重,一直全力支持着我。他问我,这些天你写得怎么样?进展得顺不顺利?

我只好实话告诉他,这些天连100个字都写不出来,根本找不到感觉,满脑子全是老伴痛苦的身影。他劝我别着急,会找到感觉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也鼓励他别着急,骨头会长好的。

我们像以往一样,坚信一切都会好的,相互鼓励,搀扶着迎接明天的太阳。第二天早晨,我照样早早地起来出操,只是脸上多了一条丝巾挡住嘴脸,免得猪嘴吓着路人。

后来,我渐渐地找回了感觉,终于艰难地完成了最后一章。

一连几天,我为书名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好名字。这天,老伴在床上喊我:“哎!就叫‘妈妈,快拉我一把’!”我说:“为什么叫‘妈妈,快拉我一把’?又加了一个快字?”他说:“你想想,那些迷途的孩子就像我现在一样,摔倒了,多么希望你快来拉我一把呀!那些孩子,多么需要妈妈快来拉他们一把呀!”我说:“好!就这么定了!耶!”我上前与老伴击掌。书稿终于在艰难痛苦中完稿了。我和老伴又体验了一次磨难,又相互搀扶着闯过了一段人生险滩,如今老伴已经能下地活动了。

人在困境中渴望亲情,渴望有人拉他一把。孩子跌倒了,迷路了,找不到家了,他们更渴望妈妈能伸出温暖之手,来拉他们一把!在这物质的世界里,任何人都没有天生的免疫力,希望大墙内的钟声能敲醒大墙外千千万万的家庭,敲醒千千万万个迷途中的孩子,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