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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文学界围棋高手讲述:棋盘上的启示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舒晋瑜  2018年11月15日06:46

编者按:

围棋,古朴的黑白两色,却有难以估量的魅力,许多文人墨客更是为之倾倒,孔子感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邢居实的《拊掌录》有载:"人目棋枰为木野狐,言其媚惑人如狐也。"因为围棋虽然是木头做的,但变幻多端、令人痴迷,故称木野狐,如灵狐之魅,由此可见一斑。

评论家陈福民曾写过一篇“我的网络围棋生涯”:其时,中日围棋擂台赛正办得如火如荼。汪见虹作为第一届擂台先锋苦斗依田纪基,以至鼻血滴出浑然不觉,草莽英雄江铸久乱战得手,连砍日方五员大将,主帅聂卫平更是气贯长虹,挽狂澜于既倒,一举拿下小林光一、加藤正夫和日方主帅藤泽秀行。一时间万人空巷争说围棋,犹记当年场景,真有不学围棋则无以为人之感。后来的过程是每一位爱好者都经历过的了:废寝忘食、孜孜以求,竟至玩物丧志、“走火入魔”……终于也知道一些“倒扑”、“ 金鸡独立”、“盘角曲四”之类的技巧,那种沾沾自喜的成就感令我俨然大师级人物了。

时光流转到2018年,陈福民已有三十余年“棋龄”,而这篇文章,发表已十八年矣。这篇文章生动有趣地记载了对棋的痴迷、下棋的遭遇,同道者看了无不会心一笑。文学界围棋高少不高,储福金、李洁非、陈福民、南帆、欧阳黔森、吴玄,还有若干未及采访的王干、胡平、王山、程绍武……尤其是储福金,被誉为“是围棋界写书最好的,是作家中围棋下得最好的。”

围棋不仅是一项竞技项目,作为琴棋书画四雅之一,被形容为包含着天地万物、人世百端的至理,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它历时数千年而不衰,表明了民族文化的生命力。“世事如棋,棋如人生。”这是储福金常说的一句话,其中也透现出他对围棋以及人生的理解与体悟。他的《黑白》更是我国第一部表现棋文化的长篇杰作。而南帆的《天元》则写出了吴清源作为棋圣的波澜壮阔,吴玄的成名作即是缘自关于围棋的中篇小说《玄白》。青年作家中亦有山飒的《围棋少女》、刘晓刚以围棋为题材的《七天》。围棋给同道者带来的乐趣自不必说,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可以医病,可以忘忧。读书报集中采访了部分文学界围棋高手,畅谈下围棋写围棋等文坛趣事。

中华读书报: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围棋的?什么契机?是自学成才?还是有名师指点?

南帆:我在初中的时候开始接触围棋。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中学无缘无故地停课了。父亲的一些朋友在那儿下围棋,我看了一阵学会了,慢慢跟着下了起来。这些人都不是高手,但是,大家水平相当,同样厮杀得热火朝天。当时的围棋高手仅仅听说过陈祖德,后来是中国棋院的第一任院长,作家陈祖芬的弟弟。聂卫平、马晓春等人尚未出道。知道日本围棋高手云集,但没有人知道所谓的“高手”究竟是什么水平。

李洁非:我喜欢上围棋的时间,很确切地说在1988年,也是受中日擂台赛的感化。擂台赛刚搞起来,还没有被吸引,报上新闻是看的,但没动过学棋念头,因为完全不知围棋怎么回事。围棋大热后,电视搞讲座,当时女棋手金茜茜做一个初级教学,这才有了入室之门,几次下来就迷上,与夫人共学对弈作为消遣。以后,便到认识的人中找棋友。电视是我学棋涨棋的唯一渠道,初学看讲座,后来看比赛直播讲解。当时围棋转播必看,大赛不转播,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有网络后,对电视依赖小多了。我不能说根本不看围棋书,但极少。也没耐心打谱做题。我从入门到进阶,几乎全靠视频,可以说路子不正,基础不牢,棋上先天缺陷很多。真要用功,花时间太多,我做不到。

储福金:我5岁开始跟着父亲下象棋,小学毕业那一年,我在上海市普陀区少儿象棋比赛获得冠军。有一位姓朱的师傅常来家里和父亲下象棋。父亲不在家,我就陪他下。象棋他下不过我,有一次他把象棋盘一推说,下象棋不如下围棋有意思。我就说,围棋我也会呀,其实我刚懂一点点围棋的常识。朱师傅是我的启蒙围棋老师。他从让九子开始和我下,下得津津有味、认认真真。有象棋的底子,我下围棋进步也快,慢慢地就能理解、复盘,慢慢地把一个个棋的定式走熟了,这样我的进步就非常快,在半年内就打败了朱师傅。

欧阳黔森:大约1985年开始下棋,那时候聂卫平棋扫日本棋坛。中日围棋打擂台,是当时的热点。没人教授过,是个野战派。

吴玄:我学棋晚,24岁才开始学棋,当时,刚生了个女儿,老婆学过一点围棋,坐月子无聊,就教我下棋消谴。不过,她第二盘就输了,老婆的棋艺大概算不上名师吧,后来也没有名师指点过,一直是下着玩儿,因为贪玩,就比那些勤奋写作的人强那么一点点。

陈福民:我学围棋完全是出于偶然。1982年大学毕业后留校当“青椒”,当时青年教师是三个人一间宿舍,同寝室的老师会下一些围棋。我那时还是个“好学上进”的人,每天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看书,觉得他俩如此玩物丧志相当可耻。我只是在中午去食堂吃午饭前,拿起餐具在他俩的棋盘边看上两眼,只见满盘黑白不明觉厉。就这样看久了,居然渐渐能看出一点名堂。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其时我已近而立之年,完全是自学而未成才。

如果说真正的契机,那就是1984年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举办。到了1985年,擂台赛打得如火如荼。先是中方江铸久七段五连胜,请出了“六超”之一小林光一九段,小林光一怒涛六连胜,直接打到了中方擂主聂卫平九段面前。与日本围棋的总体水准相比,当时中国还有明显的差距,然而聂卫平不可思议地连续击败小林光一、加藤正夫和藤泽秀行,创造了历史。聂卫平的胜利,与当时中国女排夺得世界冠军一样,都成为八十时代民族精神的象征。我这一代人学习围棋,应该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中日围棋擂台赛的影响。

胡性能:喜欢上围棋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那时的中日围棋擂台赛影响很大,可以说是在校大学生课余最重要的交谈内容。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围棋普及的时代,像吴清源、聂卫平、刘小光、江铸久,小林光一、大竹英雄、林海峰、加藤正夫这些棋手,一直被当成是英雄传诵。进大学之前,我从未见过围棋,但同班有一个同学接触过,并在进校时带了一副围棋来,他的水平虽然不高,却迅速在班上掀起了一股围棋热,几乎每间宿舍的桌子上都摆有围棋,有空的时候就手谈一盘,乱下,毫无章法,养成许多下棋的坏习惯,以至于后来很难提高。如果当时有名师指点,效果会不一样。到了大四,班上有同学下到了本科生的前几名,就在宿舍门上贴了“师大围棋交流中心”,引来昆明各高校的围棋“高手”前来切磋,从而演绎出许多生动有趣的围棋故事来。

格非之子与陈福民下棋

中华读书报:刚开始下围棋的时候,是什么状态?着迷吗?

陈福民:着迷极了!我敢保证,一个人一旦对围棋认真起来,特别是能够稍稍体验到围棋的魔力时,那状态用“可怕”去形容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最初的几年大约就是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吧。玩物丧志?我从一个当时如此鄙视别人的人,彻底变成了要被别人鄙视的人。

李洁非:我这人迷的东西不少,除了读书,对京剧和古典音乐都到“迷”的程度。但说迷得神魂颠倒,只有围棋。所谓“木野狐”“烂柯”之类说法,真不是虚的。围棋不沾则已,沾上恐怕都逃不掉被迷死的境地。迷上围棋后,我经常不分时候不分场合,只要脑子稍有空闲,里面就在自动跳动一个局部围棋画面,或死活或定式或棋形或手筯……根本不由自主,它自己就在那儿走和变化着,感觉就像得了一种病。我还有个真实经历,牙疼极其严重,脸肿半边,止痛药片已不起作用,但一入棋局,巨痛立马消失,下完疼痛又马上回来。关公刮骨据说在对弈,我不知他这事是真是假,但我剧烈牙痛弈中完全消失,千真万确。

储福金:我下围棋入了迷。每天睡觉前,白天下的每一盘棋都在脑子里复盘,会突然想起来哪一步棋可以怎样的走法,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对下。我认为和自己对下是少不了的过程,围棋下得好,名师指点当然好,但是复盘和自己对下的过程,是掌握围棋最基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理解博杀的每一步中内含的很多杀机和力量。

欧阳黔森:有空都在下棋,到处寻找棋友。看二位痴棋老人下棋时,偷偷换他们的棋子盒,把俩老人搞晕菜了。原本执黑的老人手执黑子考虑怎样杀白棋,被我偷换了棋盒后,他又手执白子盘算如何逃出黑子的重围。他的对手亦然。看着俩老人,不断转换角色却不知咋的了,我忍住笑,并不讲破,就让他们晕菜,这是不是很有趣?都见过痴棋的,一定没见过痴得一盘棋的黑白都忘了的,算是奇葩吧!

吴玄:非常着迷,而且上瘾,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一天不下棋,就受不了,甚至于无法忍受,那个瘾,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以比,如果有,我估计只有毒品吧,不过,我没吸过毒,围棋就是我的毒品吧。

南帆:不是特别着迷,少年时代游戏目录之中一个带有胜负的项目而已。少年时代涉猎的胜负游戏很多,从乒乓球到捉迷藏。当时不理解围棋的深刻内涵,也缺乏名师指点,没有童子功。

胡性能:刚开始下围棋的时候,其实是懵懂的,只是觉得这黑子白子间隐藏着无穷魅力,有个广阔无边的世界,让人喜欢和向往,却没抵达着迷的程度。

中华读书报:为了学好围棋,您做过怎样的努力?

南帆:谈不上努力吧。大约进入高中,我就转移了兴趣,不再与围棋有联系。在上海读研究生的时候,同学之中有几个围棋爱好者,于是旧梦重温,重新回到了黑白世界。同宿舍一位同学有魏晋风度,常常啪地一子拍在棋盘的空白之处,然后顾盼自雄。通常的结局是,他被杀得落花流水。我们偶尔问他,刚才那一手棋怎么下在那儿,他一翘下巴昂然地回答,下在那儿有诗意呵。这个同学不在乎胜负,围棋不过赏心悦目而已。我们不敢放肆地取笑他。他妹妹是围棋高手,获得过大学生围棋赛女子冠军。一言不合,他就会用威胁的口吻说,叫我妹妹来和你们切磋一盘如何?

研究生毕业之后到了一个研究机构工作,同事之中也有几个下围棋的,断断续续下了几年。这时我接触到一些围棋棋谱,例如吴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还有《围棋》杂志上一些实战棋谱。阅读吴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常常叹为观止,大局观、平衡感和精妙的秩序让人领悟到围棋的深邃境界。但是,我从未真正下工夫在棋盘上将一局一局的棋谱摆出来。读一读棋谱,感受一下,如此而已。

陈福民:无非是投入时间和金钱啊。刚认真学围棋的那几年,我购买了大量的期刊书籍。上海的《围棋》月刊和中国围棋协会的《围棋天地》是每期必买必看的,然后随时随地跟人下棋,除了应对教学任务之外,几乎没怎么读专业书。经过努力,我已经在学校举办的围棋比赛中小有名堂,便忍不住去找高手对弈。最有趣的一件事是1988年,我委托中文系招生的同事帮我留心会下围棋的生源,招生同事回来后兴冲冲跑来说,这次给你招了一个下围棋的,曾经拿过省少年围棋冠军!我吃了一惊,结果不出所料,跟他对弈我立刻成了一个不会下棋的人,被让4子也招架不住。这简直令人绝望,从此愈发知道了天高地厚的含义。这位学生后来的职业也选择去做围棋工作,业余6段,比他当年的中文系老师可厉害多了。

李洁非:不看书、不打谱、不做题,只看高手讲棋。我的“努力”基本如此。

胡性能:对于我来说,围棋是我写作之余的一种调节,也是静心的方式,没有刻意去为提高棋力做过什么努力。我只是一个围棋票友,年轻时的爱好保持到今天,但凡重要一点的比赛,我都会通过围棋软件实时观看。

中华读书报:围棋给您带来了什么?关于如何下好围棋,您总结出怎样的经验?

储福金:1980年,我与艾煊第一次相识。那次,在鼋头渚去三山岛的游船上,艾老和人下围棋,我在旁边观看。后来,我坐下来与艾老对局。和艾老认识后,经人介绍,又与艾老的女儿艾涛结合,围棋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的文学创作也与围棋紧密相关,尤其是长篇小说《黑白》。

围棋给我带来了信心,带来了掌握大事的能量。对我以后的创作有了很大的帮助。我以后能写出《黑白》“棋语系列”,这是很重要的,我的创作一直想走自己的路,想走出一条独特的路来,基实独特的路有时候也还是受别人影响。很多文学创作的路看起来独特,仔细想一下,就发现它的整体构思,是受前辈作家影响。

欧阳黔森:围棋给我带来了快乐。原来找人下,后来在网上下。有人说,围棋是先进百尺容易,后进一寸难。我深以为然。举两个例子:在网上下棋,不论你怎样下,永远就在六、七段上下。有位久未谋面的退休老棋友说,他这几年天天打谱,关注围棋赛事,遇见我,非要收拾我。我告诉他,我们长不了棋啦!打一万谱也没用,别看我这几年忙,三年没摸棋,要下水平也减不了,他不信,结果我们下了三盘,是我收拾了他。

吴玄:24岁之后,好像我的人生就被围棋占领了,我的时间多半用在了下棋上,有一个成语叫“玩物丧志”,我就是那个玩物丧志的人。看见围棋,我会忘乎所以,除了围棋,好像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围棋在古代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坐隐”,这是否就是坐隐的意思?坐隐似乎是古人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但是,坐久了,隐久了,人也就消失了,没了,人生是空的。我觉着围棋是一件消解欲望解构人生的玩物,这么多年来,好像是我在下棋,我在玩,可是,猛一回头,才发现,其实是围棋在下我,在玩我,我的人生已经快被玩完了。我是否因此就要劝诫大家远离围棋,就像远离毒品那样远离围棋。好像也不能这样说,我的意思只是围棋太有魅力,你小心点儿玩就是了。

李洁非:围棋磨练改造我。学棋前后,从内到外不妨说是两个人。原来我从为人到为文,真可谓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挥斥方遒,偏于自我和主观。学棋后,这种性情损之又损,如今面目全非。生活未曾改变我,读书带来的变化也难言触及根本,围棋于我则有重生再造之力。

南帆:我和周围的朋友多半是业余棋手,业余棋手的计算能力与判断各种棋形的基本功与专业棋手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更多的是感受到围棋包含的各种哲理。我曾经举过一个例子:很难孤立地判断棋盘上的一手棋是绝对的好棋或者坏棋,这一手棋的意义显现于它与其他棋子的关系之中。随着周边棋子制造的局面变化,这一手棋可能越来越好,也可能越来越差。我在思考文学理论之中以“关系主义”代替“本质主义”的命题时,棋盘上这种状况带给我的启示甚至超过了许多哲学著作。

对于业余棋手说来,研究一些棋谱、做一些练习题肯定有助于提高棋力。但是,对于专业棋手说来,这种“用功”意味了巨大的劳动。根据计算机的计算,围棋的变化是一个天文数字,人的大脑根本无法穷尽这些变化。历代棋手研究过某些变化,得出一些普遍认可的结论,了解、熟悉和掌握这些变化和结论是一个专业棋手的基本功。专业棋手的学习是永无止境的。日本有一个超一流棋手叫赵治勋。尽管他的棋力如此之强,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仍然要阅读“死棋、活棋练习题”,训练对于棋形死活的敏锐洞察力。基本功之外,创新是一个好棋手不可或缺的素质。围棋的无限变化为创新留下了巨大的空间。“阿法狗”计算机的出现给棋手带来了强烈的震撼。许多曾经普遍认可的结论被计算机推翻了,计算机的创新让棋手茅塞顿开。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哪一个棋手能够战胜“阿法狗”了。

我还要指出的是,专业棋手的胜负感觉与业余棋手存在很大的差别。业余棋手一盘棋输了,抹掉再来一盘。苏东坡说“空钩意钓,岂在鲂鲤”,“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然而,专业棋手无法如此潇洒。他们的胜负往往与经济收入、名声、成就感、事业以及门派的荣誉联系在一起。许多专业棋手坐在棋盘面前往往有一种战士上战场的感觉,而不是轻松的游戏。不少棋手下棋不啻于以命相搏。历史上有些棋手如同战士一样牺牲在棋盘上,例如著名的“吐血之局”。许多专业棋手表示,十分羡慕业余棋手的快乐围棋,但是,他们没有快乐的条件。

陈福民:带来了朋友和不同的精神气质,也带来快乐和痛苦。下棋本身收获的是很单纯的智力游戏快乐,但输棋的滋味也是难以形容。至于说如何下好围棋,跟读书做学问是一样的道理,无非是天赋加勤奋,岂有他哉!当然,这完全不是经验,最多算鸡汤吧。

胡性能:围棋给我带来内心的安宁,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曾因鼻血流淌不止,血小板降到不足三万,怀疑患上了白血病。在等待检验报告的那一个星期,我躺在病床上,因为一本《围棋妙手问答》的书,我对检验的结果没有紧张,也没有担忧。还记得我刚住进病房时,屋里的三个病友见我进来,他们相视一笑,我就问他们,是不是我住的这张床上,刚刚走掉一个人?他们很惊奇,问我怎么会知道。生病的人,很敏感。他们相视一笑,暴露了秘密。遗憾的是,那三个病友,有两人在我住进医院后的一周相继走了,另外一个两个月以后去世,只有我一个人死里逃生。至于如何下好围棋,我毫无经验可谈,因为我至今还是个臭棋篓子。

中华读书报:历朝历代都有喜欢围棋的文化名人,留下了很多有关围棋的名篇佳作,围棋在很多经典著作中也时有出现,您有关于围棋的作品吗?

储福金:后来有些作品受西方作家的影响,看起来不同一般,其实也还是受前辈作家影响。而我下棋的小说是独创的,没有前人作品可借鉴,完全是我对围棋的理解和创作的构思,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追寻自我。可以这样说,我的围棋小说是真正地走出了独特的自己,走出了独创的自己。

我的围棋小说开始是讲围棋故事中的人物,慢慢变化,《黑白》第二部以后,把人、棋、理,人生哲理结合在一起,把棋的参悟和对人生的禅悟联系在一起,这不是单纯写围棋的小说。也许在我前面创作中,也有人写到围棋,但围棋只是道具,围棋只是个影子,围棋只是个过程,围棋只是故事中的一局,但我创作的小说,围棋的人生经验,围棋的人事考虑,围棋的哲学理解,这些因棋的某一点生发出人生的经验、故事和思考,完完全全是我的,棋与我的人生经验,棋与我哲学思考融合在一起,棋就是我,我就是棋,围棋不是小说的故事,而是内在,棋才是“我”的人生。所以说,我以前的创作,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来,受其它作家影响,受川端康成的影响。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把川端康成从我的创作中赶出去。虽然我写了一辈子小说,早期看似独特,受影响还是根本的,确实受前人影响。但是我围棋小说的出现就是我自己的,和所有作家不同的创作。

吴玄:我1992年写过一个关于围棋的中篇小说《玄白》。那时想找个人下棋并不那么容易,手痒了,我就写围棋小说,用虚构来满足棋瘾。这个小说在抽屉里放了八年,直到2000年才发表,在当年度算是有影响的,几个小说选刊和年度小说选本都选了,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开始被人关注,也算是我的成名作吧。现在想起来好像有点意思,原来我的文学是从围棋开始的。在中国,围棋的历史似乎比文学的历史还要长,关于围棋的神话和传说都特别文学,譬如“烂柯”。就是说围棋很早就进入文学的视野了,如果把历代关于围棋的文学梳理一遍,大概可以写一本围棋文学史专著。围棋确实是一款永恒的游戏,它抽象,虚幻,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文本,一局棋,从无到有,似乎有道,隐藏着宇宙从诞生到结束的真相,这样的东西实在太适合文人去探究了,而且可以让自己隐遁其中。围棋和文学,对于一个人或者一种文化,看上去是和谐的,共生的,但是,我还是觉着它们其实是相悖相反的,文学是增加欲望的,而围棋,我说过,是消解欲望的。一个人,同时喜欢这两种东西,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南帆:我写过多篇关于围棋的散文,表述对于围棋的各种感受,例如《星空与植物》《心仪武宫》《无限玄机》等等。去年在《收获》杂志发表一篇两万来字的散文《天元》,以吴清源为中心谈论围棋。吴清源是围棋界的一个神。吴清源出生于福州,出生不久就跟随父母到北京定居,少年时代赴日本下棋,孤身一人击败同时代日本的所有高手。我到他的故居看了看,那儿只剩下一个荒废的池塘,让人感慨丛生。

李洁非:过去,围棋是雅事。琴棋书画四艺,里面棋仅指围棋,跟别的棋无关。因为围棋关乎哲学,有很玄虚的东西,宜体会,须了悟,要结合自己的心性、人生观去反观和烛照。“雅”其实“雅”在这地方。这种内涵,“俗众”不光趣味和觉悟到不了,可能也没那心境或耐性,很难如文化人一般悠闲细致地品什么围棋各种“妙”。当然,现在AI出来,文人附加在围棋之上的那些说法恐怕都推翻了,围棋已被证明没有什么虚的地方,归根结底是计算。但我不觉得对人类来说,围棋虚的一面,以及对它的领悟,就此失去意义。的确从胜负角度说,围棋说到底只关乎计算,但人喜欢它、琢磨它,仍不妨出脱于胜负计算,而有意识地当成修身的工具或渠道。作为自我修养的磨练、养成工具,围棋甚至优于书籍,这是我的体验。

我没有可称为关于围棋的作品,只有少量随笔,偶尔写写棋上经历和交往,或对围棋的体会与认识。十年前由谢锐先生组稿,为《围棋天地》写过三四篇稍微正式一点的文章,其中一篇就围棋锦标化功利化倾向,从反拨角度提出“快乐原则”,后来棋界就有了“快乐围棋”之说,也不知道是否与我有关。

陈福民:确实,最喜欢黄庭坚写围棋的两句,“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我自己倒是没正式写过这方面的东西,只是十几年前在一个围棋网站用网名写过一个帖子《我的网络围棋生涯》,题目模仿了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意外的是这篇网文被《围棋天地》的编辑发现,转登在刊物上了。此外还在网上写过一些围棋诗歌,其中一首长篇歌行中有这么几句是比较得意的:屠龙斩将神乎技,连滚带爬只为气。利益攸关少亦谋,精华已尽多堪弃。

胡性能:我至今没有写围棋的作品,但围棋作为我小说中的元素,倒是有所涉及。不过将来也许会写写与围棋有关的小说。大约一年前,我曾听一位棋手说过,当年云南围棋队的保留与否,在维系在他的一盘棋上。那盘棋赢了,棋队保留,输了就解散。一手秩序走错,他由可赢半目的输了半目。输的这半目,导致云南围棋队解散,也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这件事很有意思,值得写成小说。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围棋和文学之间有关系吗?如果有,是怎样的关系?

储福金:当然,我的创作也不可能在单纯在围棋中表现自我。这一年多我写了另一部没有写围棋的小说,也继续表现我对世界对人世沧桑的理解,和对所有的哲学乃至宗教等人生的参悟。参悟开始是以围棋为代表的。

围棋和创作是我人生重要两项,一是专业一是业余 ,说不清哪是业余哪是专业,沉浸其中,我感觉创作感谢围棋,丰富了我的人生。创作是自己满意的专业工作,围棋是我欣喜的业余生活,专业和业余都是在人生兴趣中进行,这是我非常高兴的事情。我感谢创作,感谢围棋。

吴玄:在我的写作中,《玄白》是一个孤本,这是一个向围棋、向痴与静的状态致敬的作品。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是倾向于先锋写作的,还是用围棋语言来描述吧,我就像那位观棋的樵夫,棋下完了,我下山了,时间太残酷了,我与这个世界整整相差了一千年。现在,所有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都是与我无关的,乃至我是否是我,也成了问题。这就是我后来的长篇小说《陌生人》。

办文学刊物,对某些作家,譬如我,可能真的是灾难,办杂志分散的不只是时间和精力,最要命的是它在内部消解你的写作欲望和发表欲望,当编辑久了,很多人都是懒得写的,像《收获》的程永新,我觉着也是这样,他一点也不缺小说才能,我看过他的《一个人的文学史》,里面写作家,随便几笔,人物就活了,活灵活现了,那是小说大家才有的能力。假设一下,如果当年程永新和余华角色倒一下,结果将会怎样呢?

因为下棋,或者说因为懒,我的作品数量不多,我还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家吧。侍我有更多作品的时候,我再评价自己。我以为有创造性的对文学有贡献的作品才是好作品。就像围棋,现在所有的棋手都在模仿ai(人工智能软件,好的ai如阿法狗,人类已经无法战胜)让人没兴趣看棋,让人怀念武宫正树那样的棋,宇宙流。

李洁非:围棋和文学没啥直接关系,和人有关系。围棋作用于人。所有人不拘职业,都可于围棋有所得。进而,这种所得或许会转化于你的工作和职业。广而言之,围棋和所有人所有职业都有关系,不管你是文人、政客、商人、工程师、企业管理者或别的什么。

人品这词,有道德论味道。我愿换一种说法:棋风即格调。人是有格调的,缓急、刚柔、阔窄、厚薄、躁静、贪淡、仁厉等等。一般来说,格调会投射于棋风。但不能一概而论,别把棋与人划等号。人是多面的,一件事上也许只较多显露某一面而已。以前讲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但真拿这个判断人,脸会被打得很痛。

南帆:二者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吧。当然,文学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围棋也是如此——纵横十九道棋盘背后隐藏了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自由的想象造就了各种迥异的独特风格,这也是文学与围棋的相似之处。但是,围棋的独特风格必须由胜率作为保障。第一流的文学作家不存在胜负问题,李白与杜甫可以比肩而立,百花齐放;然而,围棋依靠胜负进行残酷的淘汰,第一名只能有一个,只能一枝独秀。许多人喜欢日本超一流棋手武宫正树的风格:大开大阖,奔放豪迈,但是,绝大多数业余棋手没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这种风格,使之最终演变为一个华丽的宫殿。事实上,即使是武宫正树也常常失手。一个小零件加一个小零件的安装显然易于掌握,这就是韩国棋手李昌镐擅长的形式。武宫正树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李昌镐是一个四平八稳工程师。但是,工程师赢了,他的风格就会成为众人推崇的标杆。

许多作家喜欢围棋,他们之间时常捉对厮杀。各种传说之中,许多人的战况似乎都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我好奇的是,谁输了?从来没有人当众表示曾经输棋,除非两个对弈者相互对质。这就是最好玩的事情——我们一起下围棋,可是没有人会输棋。

欧阳黔森:修身养性。下棋,我称之为找乐,文学于我而言是寻梦。

胡性能:下棋的风格常常能把人更为内在的性格体现出来。有时候,我们会发现,一个平和的人,在围棋上会喜欢搏杀,那是因为平和只是表象,骨子里的坚硬才是本质。我以为文学与围棋有着某种亲缘关系。从小处说,它们都重视感觉,都讲究灵光乍现,都讲究宏观的构思与细节的处理;从大处说,围棋和文学都可能影响一个人的世界观,甚至围棋就是一种世界观。文学不说了。就围棋来说,棋子不分贵贱,一律平等,但在具体的棋盘上,不同的棋子,作用和重要性又不一样;再者,围棋的对弈常常会涉及到棋的大小,其它东西的大小常常是具像的,但围棋的大小是抽象的,而且这种大小,有时会随着棋局的推进而发生变化。另外,围棋对弈里包含的对速度的理解、对生死的理解、对急所的理解,对舍与得的理解,其实都与人生有关。

我最早了解的围棋小说,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名人》,那篇小说在我看来是一曲悠扬的慢板,文字舒缓、平和、从容,适合人安静地阅读。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文学是我灵魂的需要,而围棋是我生活中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