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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打谷子

来源:文汇报 | 刘火  2018年11月13日08:07

农谚“立秋之前无谷打,立秋之后满冲黄”。其实,在川南,七月末八月初,便进入一年一度的收割季,只是,最初只是零星的田块。立秋一过,整冲整坂的谷子都到了收割的时候。川南一带,地势由缓丘到高丘,再过渡到山区,山区边际便是云贵高原了。山脊山埂山腰是梯田。梯田由上到下、由下到上,绕着或围着山脊山埂山腰,远望壮丽。其实,这样的梯田,无论犁、耙、铲、搭,还是栽秧打谷,特费力费神。有些田,就两犁三耙子的,连牛儿转身都很逼蹙。有的田根本就用不上牛,谷子打了便荒起。到了来年,农人用钯和锄平整几下就栽上了秧子。自然也有些大块的田。这山与那山之间,这丘与那丘之间,川南叫冲口。冲口的田,就叫冲口田。冲口田自然要比梯田大许多,也方正许多。再就是,群山中间,有时会长出一溜平坝。如果切开四周的山丘把这平坝放在图片上拼贴,那也许会被认为是平原呢。这些平坝,川南一带叫坝子。

打谷子,是农人最幸福的时候。春分前后谷种下田,清明前后栽秧,太阳一背雨一背,熬过酷夏,立秋过后就打谷子了。如我,即使知青生活已经过去许久,许多事都已经模糊,但打谷子的印象依然如昨。十七岁当了知青,下乡四年,认认真真栽了四季秧子,打了四季谷子。我下乡的地方是山区,那时叫岩上。岩上的水田除了不多的冲口田外,都是梯田。梯田栽秧子,栽完一块再栽下一块,上一块与下一块间,人才有机会好好站起,这时的腰,便得到了休息,哪怕短暂。毕竟与坝下栽秧子不一样,一栽即是半天。不过,到了打谷子的时候,活就比坝下凶多了。首先是背拌桶。坝下的拌桶,打完一块,翻过田坎拉到另一块就是。岩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岩上打谷子都从山脊与山湾的接天处打起,一块一块往下打。打完一冲打下一冲,你得背着拌桶往上走。背拌桶上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虽然岩上的拌桶比坝下的拌桶小很多,除了力气还得平衡,不然就会从背上掉下来。这还不是打谷子最累的活。打谷子收工时,正是精疲力竭的时候,但还不能休息,得把刚打下来的水谷子挑到保管室的晒场上晒。这是打谷子最重的活。岩上的田坎比坝下的田坎窄多了,一百五六十斤的水谷子,要么上坡要么下坡,一路难得歇息地挑到保管室。又饿又乏也得挑。还好,那时年轻。最重要的,当你栽下的青葱稻秧,经过薅秧子、施追肥等不算漫长但也不算短的150天,再经过张桶、开镰、收割、抱打、挑运、晒干、入库等一系列劳作后,一个置身其中参与劳作和收获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兴奋与幸福的。哪怕那时,打下的谷子不是我的,我也觉着幸福。

今天的农人在自家的水田里打下谷子,当然比我当知青时要幸福许多,谷子打来是自己的,一无公粮二无农税。一俟打谷子天,农人一家大小都会上阵,乡里乡亲的也会来帮忙。今天张三李四帮王五,等王五家谷子打完时,王五李四便帮张三,直到谷子打完。现在,农业机具又很发达,即使山区的梯田也用上了微型收稻机。一家两口子可以打,一个人也能打。我当知青时,那里的女人是不下田的。现在女人一样下田。男的外出打工,收割时节有的会回家帮忙,打完谷子再出去。有的则根本就不回来——何苦专程返乡打谷子呢,一份田的谷子也卖不了几个钱,算上犁、耙、播、管、收等一季的劳累与辛勤,从成本上来讲,那一份田里的收益真不算什么。因为这样,女人就成了打谷子的主力部队。

现在的乡下,女人的活比男人多。女人与男人一起打谷子,女人还得为男人们做饭。川南打谷子,一般吃个早早饭便下田,中午一点左右就收工了。川南最热的是三伏天,三伏天正是打谷天。从早早饭七点左右到中午一点左右,要忙五六个小时。其间,大约十点左右要打一个“幺火”,就是在吃午饭之前的点心。现在,哪家哪户打谷子,除了打完后的那顿有肉有酒有烟的“正餐”外,中间的“幺火”也不简单,简单了就对不起相帮的乡里乡亲,简单了就表明主人家吝啬。川南一带,有一种甜品叫“凉糕”。凉糕,用上好的米打成浆,煮熟成糊,放一点石灰水,帮助凝结,用冷水浸泡,吃时再放入熬好的红糖(川南人叫“漏子糖”)。这样的凉糕凉爽、细嫩、可口。打谷子时,凉糕是头天晚上就做好的,然后放在冰箱里保鲜。第二天,用钢精盆装好,盖上盖子,抬到打谷子的田边。女人割谷子,男人抱打。等吃“幺火”时,男人抽烟,女人帮忙切凉糕、放漏子糖,一碗一碗地端给抽烟的男人。不见女人抱怨,也不见男人感谢。吃凉糕时,男人与女人的笑意在田坎间荡漾。

还有娃娃。打谷天又正值娃娃们放暑假的时候,娃娃们跟着大人们下田。娃娃们不是来打谷子的,是来巴到(即沾光)大人们吃“幺火”的。大人们看娃娃们来田边玩耍,也特别地高兴。薪火由此可以相传吧(但愿以后有人种田的)。随着一盆凉糕的消灭,随着机器拌桶声音的停下,随着谷子装进红蓝色编织袋,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娃娃,笑意都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