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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翼城行纪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黄亚洲  2018年11月12日17:08

翼城,小米饭与小米粥

这是翼城的欢迎晚宴,我扒了一大碗小米饭,又喝了一大碗小米粥。我必须以一种最质朴的方式,表达对尧的敬意。

到了翼城才明白,这是尧走上领导岗位的地方。

尧受封于陶,改国于唐,号陶唐氏。山西翼城,就是古唐之地。

唐地,粟麦翻滚,犹如黄河。

四千多年前,尧任命百官,中国第一次有了国家的形态。

而且,尧为了粟麦掀动更大的波浪,专门命人观天象,立四时,确定春分、立夏、秋分、立冬;命令所有的庄稼,都嫁给历法。

同时,也命令一大群小米饭与一大群小米粥,走上翼城的欢迎晚宴,在无酒的桌面上,摆下中国政治与中国文化最初的草稿。

历山之巅,舜耕之地

风吹过,茅草摇动。

平坦的大地上,为什么要裂现这么一条深刻的凹沟,数千年不变,长二里,宽五尺,深三尺?

凹沟之上,茅草终日摇动。

舜亲自掌犁,犁开了这块土地;甚至驾上大象,用了一个男人进入农耕时代的全部力气。他犁,不光是为孝敬父母,尽管父母总是打骂他;他犁,主要是为万世,留下一个农耕民族的图腾!深沟的意义就在这儿!

这条深沟,分娩道德、孝敬、勤勉、和平,这些可爱得要命的中国婴孩。

现在清楚了,孩子们的父亲,就是舜。接生婆,是象。

历山,华北的肺叶

如果非得问我,为什么,要选择历山之巅南天门,做俯卧撑八十个?

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为一种契合。

我事先就计划了,一定要把我的大口喘气,定位于2358米的海拔;要把我的肺叶,做成遍布山巅的那些九节菖蒲、车前子、黄芩模样;要让两万个负氧离子,在我胸腔里,飞成嗡嗡作响的蜜蜂。

要让我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成为出身纯正的清风,往西吹向翼城县,往南吹向垣曲县,往东吹向沁水县;让因我而生的秋风,沿着山脊,滚成三路花香。

那么,你好,连香树!你好,翅果油松!你好,水曲柳、野木耳、领春木、红豆杉!——你们都是观众,连同你们身上的藤蔓与露水。

我要记住专家的话,历山是华北的肺叶,历山拥有华北最大的一片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我要记住,历山有上万亩亚高山草甸;我要记住,我的这只屡战屡败的肺,只能,选这南天门突围!

做完八十个俯卧撑之后的喘气,听起来,相当于八十只蜜蜂的嗡嗡。这一刻,吞吐三县,我是多么高兴!

蜜蜂断定我小小的肺已经干净,我的肺已经是华北肺叶里的一粒细胞!

就为这种契合,我把俯卧撑带到了历山的山巅。

参拜四圣宫

不仅尧用红盖头蒙着脸,舜也用红盖头蒙着脸,禹也蒙着脸,汤也蒙着脸。

四位圣君,都不看我。

也算是走了几十年的庙、观、寺、庵,我还头一回碰到这种尴尬。

对这四位圣君,我是多么心怀虔诚;知道这四位,都与翼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知道善良的翼城人民,非要建造这座全国唯一的集尧舜禹汤四君于一体的庙宇不可;那还是在元代,门外的狼牙棒还血迹斑斑。

据说不见我的原因只是,四座新塑的神像尚未开光。

在我心里,尧舜禹汤早已闪耀四千余年!

但我此刻,并不想细叙委屈。圣人面前,一切杂念都显得可笑。

那么,也好,就让我这样解释吧——

尧舜禹汤,四块红盖头,蒙着中国人民一生的爱情!

翼城,走进曹公古村

走进这个古村落,请让我不要太留意“大夫第”与“元帅祠” ,让我关注八路军某部的一个团卫生所,以及,这个团的三营营部。

让我拉着这位缺牙老人的手说,你的村子,是伟大抗日战争的一部分。

让我断言,支撑这个村子的明清古砖与墙基的卵石,与抗日前线的红缨枪、子弹带,并无本质区别。

这位姓侯的老人说他清楚记得,住他院子里的营长姓魏。老人当年五岁,那是1944年。

这个古村落不是以文化的姿态,而是以军事的姿态,进入历史的。这不是别人说的话,这只是我的断言。民族危亡关头,任何古建筑,都只能是开满射击孔的堡垒。

走入翼城就必须怀想卫青

当一颗心跳成万马奔腾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开始寻找卫青的足迹了。所有的马蹄都踏在战鼓上。卫青,多么激越的名字!

吹过翼城县王庄乡郑庄村的大风里,哪一阵长啸,是卫青的呼吸?北关南门外的“卫青饮马沟” ,哪一根柳条,是少年卫青挥过的牧马鞭?

马刀上举着卫青,马鞍上坐着汉家的江山!

七战七捷,匈奴的单于最不能听见卫青的名字!

这一刻,我又听见马蹄声在轰鸣而去。是直捣龙城,也就是今天的乌兰巴托西南之地;还是杀过河西走廊,举起一块沙漠擦拭刀尖的污血?

有尧有舜的地方,必须同时有卫青,如此,才有中国的延续!

所以,不要怪我今天如此赞扬,汉代,发生在晋西南的一次爱情:一个,是在平阳侯曹寿府中当差的小吏郑季;一个,是同在府中做婢女的卫媪。

我不负责解释中国道德,我只报告大败匈奴的战果。马刀上举着卫青,马鞍上坐着汉家的江山。五万马蹄咆哮成我的一颗小小的心脏,这就够了。

翼城的“兄弟三进士”

今日在翼城,走进了一位进士的家;准确地说,是走进了三位进士的家。清朝与夕阳,一起坐在雕花的窗棂上。

而坐在墙上的,是那位上官荐的笑容。

上官鉝、上官铉、上官铿都考上了进士,都做大官,都得善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都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况且皇帝是从关外杀进来的。

我想象三兄弟幼时在父母膝前承欢的场景,他们一个个都孝得不行;他们几乎是中国的第二十五孝、第二十六孝、第二十七孝。上朝廷做官必须有这样的前奏,他们要唱做念打,他们要抑扬顿挫。

这个院子是小舞台,中国是大舞台。

辞别这个院子的时候,我又朝墙上的笑容多看了一眼。上官荐先生,你是怎么连续把三个儿子,分娩成如此卓越的中国知识分子的?

杀进关内的皇帝,把带血的刀插回刀鞘,又把每一块故宫牌匾都写上满文。他多么喜欢,这三个通晓两种文字的孩子,他亲自吩咐,给他们“上官” !

那时的中国就是一个大宅院;清朝皇帝,就是宅院的主人上官荐先生!

翼城,石四牌坊

这位叫史学迁的大官,一生做了这么多的好事:身为监察御史,今天说这个,明天说那个,恨不得把所有的恶吏都“双规”了;还今天举荐这个,明天举荐那个,举荐的也都是刚直不阿之士,有好几个,后来都被奸臣魏忠贤砍了头。

他自己的直言,也有一次得罪了皇上。那也好,贬官返乡,宠辱不惊,照样大家敬重。

我瞻仰过很多奉旨敕建的宏物,而相遇翼城的这座“四面石牌坊” ,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看见了许多公然表彰自己功绩的文字,看见了监察御史当年出巡办案的威风画图!

石匠在万历年间的雕刻,确实精美无比。

史学迁文人出身,胆大包天方面没有问题。生前,硬是用这千年青石,出版了自己的传世佳作。

大牌坊立于十字路口,劈开脚,向四街洞开。已经有许多朝代的人民和车马,从下面熙熙攘攘经过。谁走过都说这座牌坊造得漂亮,造得正气,造得艺术,谁都没觉得有胯下之辱。

谁都认为,自己说自己好没啥了不起——只要他,真的好!

古绵山,三天烈火

为了寻找那把火,这五百多级陡峭的台阶,我是必须走上去的。

而且,我还要背负足够沉重的尊敬。

介子推与其母亲被烧死,其实就在此地“古绵山” ,方圆十四里,不很大。司马迁说烧了三天三夜,应为可信。

晋文公让他做官,老介死不下山,烧山也不下山,直至,与母亲一起成为焦炭。

其实,他是完全有资格被封为大官的:晋文公落难那年,饥渴难忍之时,就是他偷偷割下了自己的一块腿肉,做成肉糜。

他的这份至死拒禄的高洁,我就是在八月的烈日之下,爬五百多级台阶,也无法接近半分。

我的心中有烈火燃烧,下山之后,三天三夜,未曾熄灭。

观“风竹惊鹤图”碑刻

不是碑上的那只鹤惊了,是我惊了!

风这么大,竹叶争相爆炸;显然,石碑也即将震裂,那只鹤要飞出碑外。

是我的浙江老乡吕纪先生画的,给明代的皇帝收藏了。顺理成章,后来就做了清朝皇帝的玩物。再下来,顺治将之赐给了近臣上官鉝,此人告老还乡,将一场风、一只鹤、五根爆炸的竹子,带回了山西。后来,又把它们托付给两米高一米宽的石头。

于是我今天被石头里的风暴打晕。一片浙江的竹叶飞出碑刻,击中我的额头,让我发出鹤的惊叫。

我很想搞一张碑拓,将这只失散多年的白鹤带回浙江,但我后来,还是走开了。

我明白,这只鹤,早已学会了晋腔。她那声惊叫,是高亢的梆子。

翼城阎西镇的“非遗”表演

这些孩子们戴着髯口,摇着羽扇,咬着红腰鼓在干什么?这些孩子把自己的鼻子涂白,表演成人社会的狡黠与滑稽——他们在干什么?

“丑花鼓” ,这是艺术!

孩子们要在幼小的枝桠上,预先嫁接复杂的人生;他们壮起胆子,要让周围挤得密不通风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照一照人性的镜子。

未来社会的某一时刻,也可能是一副白鼻子;柔软的羽毛扇,也会煽起鲜血和战争——孩子们似乎明白了这些。

让大红大绿大善大恶的“丑花鼓”传承下去吧,让再狠的锣鼓也敲打不碎的镜子,永远竖着吧。

不管大人们怎么想,孩子们先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