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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恩师胜友

来源:文艺报 | 李春雷  2018年11月12日07:45

最早知道他的名字,是大学期间的阅读。哲理、激情,飞流直下、万马奔腾。彼时的张胜友,已经名满天下。

最早受到他的恩惠,是1998年。

那一年,我30岁,还是一个懵懂青年,却仰望文坛高墙,决心以国内最火红的邯钢经验为背景,创作长篇报告文学处女作。但当我与出版社签订合同并开始采访时,猛然听说他正在创作这个题材。而当时的他,是中国报告文学界的领军人物,且担任作家出版社社长。我胆怯了,决定退出,却又被告知合同神圣,不能毁约。在这本书的整个采写过程中,我时时想到他,想到面前有一座大山。

就是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下,我竭尽全力,写出了处女作《钢铁是这样炼成的》,从而幸得薄名。

我走进文坛时,他已走上中国作协领导岗位,并负责报告文学方面的工作。

作为一名新人,我渴望认识他,便给他办公室打电话。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总机转分机。

“您是张书记吗?”我战战兢兢,忐忐忑忑。

“哦。”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简单地自我介绍,并表示了希望拜见的意思。

“我太忙,没有时间。”他直接回绝。

话音刚落,“啪嗒”一声,电话挂断了。

听着话筒里“嘟……嘟……”的忙音,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愈发地感到自己的卑微。

那几年,我就是在这样的孤独和自卑中,拼命地创作。幸运的是,也频频得奖。我注意到,这些奖项的评委会主任,大多是他。

2004年夏天,我荣获徐迟报告文学奖。得奖者共三人,我排列第一。我诚惶诚恐,却又惊奇地发现,评委会主任竟然又是他。

颁奖晚会之前,众多评委和获奖作家围坐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接近他,便主动上前,自我介绍。

他抬起眼,慢慢地看着我,用浓重的福建普通话说:“哦,哦,我晓得你,这个,这个,你看到了吧,我们并不认识,你却是状元,这最少说明评选公正吧。”说完,他又扭转头,与别人说话。

我尴尬地站立片刻,讪讪地退回原位。

此后几年,我仍然没有走近他,只是经常听他在台上高谈阔论,国内国际、经济改革、报告文学,高屋建瓴,简明精准。的确,他知识渊博,口才出众,记忆惊人。

他,实在是奇人奇相,大耳朵,厚嘴唇,一副蛮夷面貌,满口闽语方言,虽是满腹经纶的鸿儒,却又极像一位农民企业家。

2009年4月,汶川大地震一周年前夕,中国作协派出一个三人小组,赶往灾区采访。他是组长,军地各一人,我有幸入选。那些天,我们住在春熙路一家宾馆,朝夕相处。而我,终于有机会与他深层交流。

一次早餐后,他仍坐在那里喝咖啡,用一根细长的玻璃棍缓缓地搅拌。

忽然,他抬起头盯着我说:“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如果你过去和我们一样,是一线作家的话,那么,《木棉花开》发表后,你就超越我们这些人了。”

什么?什么?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仍是慢条斯理地搅拌着咖啡,犹如高僧品茗,一半是威严,一半是慈祥。

这句话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稚嫩的我,浅薄的我,哪里担得起呢?要具备多么豁达胸襟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退休后,我们每年总要见面几次。他总是感叹当下报告文学的艺术性不足,总是勉励我,也总是发来自己的作品,谦逊地让我提意见。他的作品,愈发地情理交融、大气磅礴,庾信文章老更成,特别是政论体报告文学。

后来,他生病了,而且是白血病。

忽然有一天,传说他病危,大限不远。我马上打去电话,无人接听。又听说他已经赴台湾治疗,有所好转。果然,不久之后的一次聚会上,他又出席了,还是那么谈笑风生,言辞铿锵,只是虚胖一些。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的病情,鬼门关太拥挤,资历不够,被阎王遣返原籍,又说自己的生命密码已经重组。大家纷纷鼓掌,庆幸他的新生。我也发去一条短信:大难已过,必有寿福!

几个月前,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评选。我虽然申报,却因曾经获奖,便无奢望。结果出来,榜上有名。最让我意外的是,本届报告文学的评委会主任,居然又是他——退休多年且身患绝症的他!

颁奖之后的一天,我打去电话,表示要当面致谢。他婉言拒绝,说明天早晨去协和医院输液,午餐时才能回来。我便坚决地恳请,您有病恙,更需探望啊。

他犹豫一下,终于发来了家庭住址。

第二天下午4时左右,我结结实实地买了两大捧鲜花,赶往张府。虽然已是秋风萧索,我要送他百花盛开、满室芳香。

但是,找到家门,再三按铃,却无人应答。我不敢打电话,静静地伫立。一个半小时,仍不见人还,只好把鲜花摆放门口,怅然而归。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收到他的微信。原来是医生留置,深度复查。

我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却又马上否定自己。以他的年龄和性情,加上优异的医疗条件,肯定能够渡过险关。

最近一个月,我多在南方采访,不忍联系,却一直在心底为他祈祷。

殊不知,2018年11月6日晨,突遭噩耗。

整个早晨和上午,我怆然无语,茶饭不思。看着天上一片片鱼鳞状的黑色云团,默默西去,不觉四肢如铅,泪流满面。我按照老家吊唁长辈的规矩,向北而跪,长哭以祭。

红尘弥漫,人生苦短,什么是情,什么是缘。

道德文章,世所罕见,星辰永恒,斯人云远。

呜呼哀哉,恩师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