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宗仁发:桃花依旧笑春风——评格非《人面桃花》

来源:收获 | 宗仁发  2018年11月11日09:09

在我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二十余年的经历中,每一次与一部好作品相遇都会令我激动不已。遗憾的是最近几年这样情形仅仅是保存在我偶或的怀旧情绪中,现实里碰到的稿子就完成既定的按月出刊的要求其实也大致过得去,但一个在这种行当里混得年头多的人,总觉得这貌似正常的运转中肯定是不正常的。放眼一看,这岂只是一家文学刊物的现状,甚而言之,包括文学出版在内,在大批量高增长的数字里,好作品却微乎其微,屈指可数。也许这样的状况多了、久了,那种对好作品的期待也就越来越淡漠了。自己暗自里想想作家们也不容易,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动不动就求全责备。当我手里拿着格非的《人面桃花》开始读的时候,心境的确如此,可读着读着我意识到这部小说非同寻常,它会一扫那些平庸之作留给你的倦怠,带给你耳目一新的惊喜。于是像我等吝惜夸赞别人的人多少有点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格非这部长篇好!这笨拙简单的句子里其实包含着很复杂的成分,夸张点说这些成分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编辑的判断通常是比较依赖直觉的,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第一道接受直觉检验的屏障那就是其故事性怎样。不管文学的标准如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故事性可能是大家衡量小说时最相互接近的一个尺度了。把故事性当作小说的底色也未尝不可。《人面桃花》能在故事层面达到几臻完美的程度,不能不令人惊叹。小说从第一句话开始:“父亲从楼上下来了”,就奠定了一个好故事的基调。作为疯子的父亲在家里只有秀米一人的时候突然出走,而且在一家人百般寻找后仍是无影无踪,剩下的是一个个关于父亲的谜团;他是怎样疯掉的?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预言着什么?在父亲出走的同时“表哥”张季元从梅城来到陆家,这张季元的身份又是让人一头雾水。小说的主人公陆秀米正赶上初潮来临,这一生理上的成长反映与其即将搅入人世间的骤变仿佛一同埋下诸多伏笔。作者在从容自然的叙述中把悬念的设置处理得巧妙妥帖,使平平常常的文字产生了令人不忍释卷的吸引力。到了小说第二章《花家舍》,秀米被劫到花家舍之后,围绕着秀米的归属展开的一番争夺更是惊心动魄,出神入化。如果只是写出暴力的惨烈所造成的紧张,像格非这样的作者一定是不屑的。给人震撼的是在杀机四伏的搏斗中始终是蕴藏着玄机。这也可能是你绝不会把如此带有民间故事色彩的部分当作村头大树下老爷爷讲的东西来听的一个原因。昆德拉曾经把小说划分为三个层次,一是讲述一个故事,二是叙述一个故事,三是思考一个故事。显然《人面桃花》肯定不是一个被讲述的故事,也不是被叙述的一个故事,而是一个被思考的故事。假如格非把一个小说写得让人如入迷宫,无法读懂那真不会有谁诧异;难能可贵的是格非把《人面桃花》写得让人能读进去,这实在是让人意外。读进去归读进去,它并不等于作者在迎合你的口味,它只是说明作者很高明地排除了表层阅读障碍,至于小说的丰富蕴涵,你能体会到多少,这是受读者接受能力制约的事情,作者不能再包办代替了。换句话说,雅俗共赏永远不等于雅者和俗者所赏到的内容或层次是相同的。

《人面桃花》与时下遍地都是的泡沫长篇一个根本的区别在于,这是一部十分精致的作品。作者的才气固然应该承认,比才气这上天赋予的因素更令人敬佩的是作者的态度——即对文学的敬畏。在长达二十多万字的篇幅中,其每一处文字的严谨程度都不亚于好的短篇小说的语言标准。看看张季元一出场的这段对话:“这人名叫张季元,据说是从梅城来。母亲让秀米叫他表叔,后来又改口让她叫表舅。这时,那个名叫张季元的人忽然开口说话了:‘你就叫我表哥吧。’母亲笑着说:‘这样一来辈分就乱了’。‘乱就乱吧’,张季元满不在乎,‘这年头什么都乱,索性乱它一锅粥。’说完,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随手从《人面桃花》中摘出来的,寥寥百字,将秀米的母亲在情人到来时内心慌乱以及当母女同时面对一个关系暖昧的男人时的敏感与提防表达得既含蓄又精确。张季元的两句话将其在情人面前对其女儿的挑逗和放肆,还有他作为一个革命党人对现有秩序的破坏欲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在网络发烧的阶段里有一句名言称:人人都是作家,在平面媒体上人们也总会看到各领风骚三五年的走红作家,也许我仍属于传统型的保守派,无论如何我不能忍受某些人把对文学语言的糟蹋当作成就来炫耀。语言是文学第一要素,这话没错。

虽然《人面桃花》情节相对独立完整,但它在作者的大构思中尚属三部曲的第一部。不过从它已显示出来的迹象,将其视为格非个人自我超越的一次记录和当代作家逼近经典的一个有效标志绝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