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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鼓催生的民族

来源:中国旅游报 | 张庆和  2018年10月22日08:31

这些具有原始野性、不带任何修饰与矫情的真实,使我的心灵受到了一种震撼,得到了一次沐浴。我怀恋着那本真而又充溢灵性的原始,怀恋着那向原始回归的勃勃生机,且坚信这怀恋并不是那种向陈腐倾斜的恋旧心结。

看景不如听景。这话拿到了西双版纳,自然要被否定。

在版纳几日,能够完全否定这话,直至把这话的前后位置颠倒的力量,对于我,既不是那里令人心醉的满眼秀色,也不是处处盈耳的百鸟鸣啭,更不是深秋里彩蝶们依然挥洒的四野芬芳,而是来自那古老且蓬勃、遥远而清新的不可抗拒的对原始的感动。

原始的确是一种美,是那种最本真、最自然的美。它有如种子拱出的第一柄芽蕊,虽弱,却宣告了诞生;它有如长河源头的涓涓细流,虽小,却启动了浩荡。又如一泓净水,它能把心灵涤亮,能把生命润泽,能把从都市带来的所有芜杂、俗欲、烦忧,一股脑地洗个干净,让正在沙漠化的灵魂再生发一片绿洲……

聚居在西双版纳的基诺族,是我国56个民族中的最后一支,是1979年国家才正式批准确认的一个单一少数民族,总人口约2万人。过去,基诺族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高山密林中,20世纪50年代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按氏族组织村社,过着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的生活。基诺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20世纪60年代还要靠“刻木记事”。被基诺族人视为图腾和神物并加以崇拜的是“司吐”,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大鼓。这鼓我见了,它造型独特,美观大方,鼓周嵌入有木楔似的太阳光柱,所以,又被人们形象地称作“太阳鼓”。

善良纯朴、热情好客的基诺族乡亲走来了,他们总是以本民族最隆重的礼节——大鼓舞迎接尊贵的客人。

八对男女青年,穿着最原始也是最典型的基诺族服装,每人双手各持一根如舂米用的短木杵,鼓手用它作击鼓的鼓槌,舞者则用它作击节伴奏的道具。当他们俯身膜拜“司吐”的刹那,或许是被舞者的虔诚感染,或许是观者正期待一种什么,那一刻,全场静得出奇。就在这被演者营造的出人意料的“静”里,我仿佛看到了基诺族的创世女神——阿膜腰波在一片岚光中正缓缓翕动眼睑,并娓娓嘱告: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已经埋葬,一个新世纪孕育着的新生活就要开始,聆听那催发新生的轰鸣吧!

八对男女青年缓缓立起,如同梦中醒来。鼓声倏地惊雷般震响了,在两件铜器的领奏下,他们各自敲击着手里的木杵,围着“司吐”跳起了欢庆新生的大鼓舞。这鼓蕴藉着旷古的声响,这鼓传递着始祖的心韵。这里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原始冥音,它正越过千山万水,直逼人的灵魂深处——那是一番怎样的万劫不复的情景啊:远古洪荒,日月星辰,天地万物皆为创世女神阿膜腰波所造。她造出了人类,也造出了飞禽走兽。但是,此时的动物、植物都会说话,和人们互相争食,吵闹不休,把世界扰得混乱不堪。于是,阿膜腰波决定:毁掉她亲手创造的世界。

阿膜腰波用木料和牛皮做成一个大鼓,她只把善良纯朴的玛黑、玛妞兄妹二人放进鼓内,并告诫:“鼓不被撞出响声,不要划破鼓面。”阿膜腰波做完这一切之后,便造法天降大雨。就这样,滔滔洪水吞没了创世女神第一次创造的人类。七天七夜后,漂流的木鼓被撞击发出“咚咚”的声音,玛黑、玛妞依照阿膜腰波的吩咐用小刀划破鼓面,从鼓中走出,并在现今的西双版纳基诺山落脚,繁衍了基诺民族。

这是最原始的传说和故事,它寄托着基诺人向往天下和睦、人们生活幸福以及善良而美好的心愿。而短短十几分钟的大鼓舞,竟把一个民族诞生、成长的经历阐释得如此淋漓尽致,也着实令人感佩。

在基诺族村寨,我还谒见了这样一位基诺族老人。她半卧在一张用木板架起的露天床铺上,嘴里嚼着槟榔果,赤裸着双脚。据说她一生从未穿过鞋子。老人的儿子告诉说,她母亲已经百岁有余,身体依然硬朗。这是一位见证原始的老人。有人想为她拍照,老人摇手示意不允。她不会汉话,那意思是说,照相会吸走她的灵魂,那样不但自己要折寿,始祖也会责怪她的。人们都很自觉地遵从了老人的意愿,谁也没有抱怨责怪什么。因为大家谁也不会去苛求一位刚刚涉出原始社会,一下子又跨越了那么多年代的原始老人的观念非要和我们一样开化,一样来接受这世界造出的种种新鲜。这正如再过50年后,当我们这些如今已经50岁左右的人假如也活到了百岁,那时,当面对一个50岁的后生,二者的观念也必将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差异,否则,那就是时代的不幸了。

缓步行走在基诺族村寨,脚踏镶嵌着牛角的山路,细数那里依然保留着原始韵味的十分简陋的起居室、灶火膛、劳动工具……一景一物,尽管有些老旧,甚至有的已经残损,也不由人动情地发出几多感慨,感慨这个民族生存的顽强与奋斗的坚韧。

造物主果然偏爱西双版纳,不然就不会把这么多值得留恋的美好赐予她。但最令我留恋的还是那闪射着纯正自然光辉的原始景物。比如密丛中正在戏水尚未经过驯化的野象,比如令人毛骨悚然为争夺生存空间而奋力绞杀的植物,比如原始森林中一株朽木上附生的另类新棵……正是这些具有原始野性、不带任何修饰与矫情的真实,使我的心灵受到了一种震撼,得到了一次沐浴。

转眼从版纳归来已经数日,我依然怀恋着那本真而又充溢灵性的原始,怀恋着那向原始回归的勃勃生机,且坚信这怀恋并不是那种向陈腐倾斜的恋旧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