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羞于说话之时

来源:新华日报 | 李修文  2018年10月18日08:02

大概在十几年前,一个大雪天,我坐火车,从东京去北海道,黄昏里,越是接近札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们的火车在驶向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国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们容身的星球上,它仅仅只存在于雪中。稍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在雪地里,发出幽蓝之光,给这无边无际的白又增添了无边无际的蓝。当此之时,如果我们不是在驶向一个传说中的太虚国度,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有一对年老的夫妇,就坐在我的对面,跟我一样,也深深被窗外所见震惊了,老妇人的脸紧紧贴着窗玻璃朝外看,看着看着,眼睛里便涌出了泪来。良久之后,她对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对我说:“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记了十几年,但是,却也爱恨交织。它提醒我,当造化、奇境和难以想象的机缘在眼前展开之时,不要喧嚷,不要占据,要做的,是安静地注视,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爆发,而要在沉默中继续沉默。多年下来,我的记忆里着实储存了不少羞于说话之时: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呼伦贝尔的玫瑰花,又或玉门关外的海市蜃楼,它们都让我感受到言语的无用,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羞愧。

害羞不值得供奉,值得供奉的仅仅是你的害羞之物。《生命之树》的导演特伦斯·马利克,他一生里可谓遍布着羞于说话的时刻,因为害羞,他几乎不肯站在任何颁奖台上。可是,当他在拍摄这部堪称杰出的电影时,害羞却变成了惊人的偏执和专注,火山的爆发,星云的漂移,潮浪的涌动,都被他绣花般记录了下来,若非如此,便恶狼般不肯放过自己。

此处的害羞,不是看轻自己,而是格外看重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此处的不说话,其实是要叫话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能够匹配得上被它描述的物事,犹如我们的一生:不是一味地去战胜,也不是一经碰触便溃逃远遁,而是不断地想出法子,使之恰如其分;如果此时是恰如其分的,那就请此时变作行船,送我们去往他处,去迎接其他时刻的恰如其分。

譬如几年前在祁连山下。半夜里,道路塌方,数百辆车全都堵在了一起,我下了车,在山路上闲逛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群哭泣的羔羊。却原来,卖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进城里,怕时间来不及,只好寻了一块空地开始了屠宰。天上的星辰伸手可及,青草的香气在旷野上飘荡,香气里,又夹杂着血腥的气息,羊群除了流泪,甚至都不敢不踏过血污,走向屠宰场的中心。但它们全都在流泪,月光寒亮夺目,我看得真真切切。

终究有一只羊发出了哀鸣,其后,暂且还拥有性命的羊羔们全都一起哀鸣起来,而月光照样寒亮,青草的香气照样飘荡,此时让人羞怯的,不是美景,而是生死。但,在生死的交限,我,羔羊,乃至杀羊的人,却都是无能的,我们既不能叫月光黯淡,以匹配死亡,也不能叫血腥之气消散,以抵御哀伤;不仅如此,就算离开这里,我还要在更多的地方,长街和小巷,穷途和末路,我还要在更多的地方变得更加无能。不自禁地,我又想起了那句话:“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只是这一回,要再说一次:让人害羞的,说不出话的,不再是美景,而是生死,是面向生死的无能。无能的羔羊和屠宰,无能的月光和青草,无能的八千里路和十年生死两茫茫。

又譬如更早一些时候。汶川地震之后,我们一行几人,买了足足三辆车的食物和药品,穿州过省,去往了距离汶川几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县城。可是,当我们躲过了一路的余震、塌方和随时从山顶崩塌的碎石,终于赶到目的地的时候,由于震后混乱,一时找不到可以交接的人,而另外一边,却不断有受了灾的人来到我们的车辆边求取药品。如此,我们横竖不管,开始就地卸货,再给那些陆续涌来的人群发放药品。

没想到的是,又来了个人,说是赈灾货物要统一发放,不然会出现难以抑制的混乱。我无法忍受,拽住他,跟他动了手,对方当然也不会等着挨打,他越是往后跑,我就越是怒火中烧,终于停下了步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准备迎过去,我偏要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终究没有。我不仅没有跟他继续殴打,而且还迅速地、满面堆笑地跑回去,向对方认了错,然后,一刻也不停地,搂紧了他的肩膀,叫他再不要出声,他似乎也被这突至的亲密吓了一跳,懵懂里,变得顺从,之后,再顺着我的指引,跟我一起看十步之外的景象:一个孩子正在捕捉萤火虫。月光下,蟋蟀在轻轻地鸣唱,灌木丛随风起伏,一个孩子的手正在离萤火虫越来越近。但是,这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孩子却只有一只手。如果盯着他看一会儿,甚至能看清楚他的鼻青脸肿,这自然都是地震带来的结果。除此之外,地震还带走了他的另外一只手。现在,这仅剩的一只手正在从夜空里伸出去,越过了草尖,越过了露水,又越过了灌木,正在离那微小的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此之时,言语是有用的吗?悲伤和怨怒是有用的吗?无论你是谁,亲爱的,让我们沉默下来,不说话,去看,去听,去见证一只抓住光亮的手。看完了,听完了,我们还要将此刻所见告诉别人,只因为,此刻所见既是惯常与微小,也是一切事物的总和,它们是这样三种东西:天上降下了灾难,地下横生了屈辱,但在半空之中,到底存在一丝微弱的光亮。

——亲爱的,如果它们都不能让你羞于说话,那么,你就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