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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碎碎

来源:天津日报 | 李晓楠  2018年10月18日07:56

立秋过后,正是庄稼催熟的大好时节,炎热还未完全退去,收获的季节到了。

凤芝睁开惺忪的睡眼,透过玻璃窗看见空中挂着薄薄的几片云,心想又是一个大热天。炕角只剩下一床被单,水生早没了人影,凤芝麻利地坐起来,心里想着菜园的菜缺水了,这茬儿水关键,昼夜温差大了,正是生长的关键期。想到说到做到,凤芝麻利地擦把脸,带上浇水的家什儿奔向了菜园,早把水生和她说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凤芝双脚沾满了泥,北方的土遇到水就变得黏稠,糊在那双黑色的布鞋上,两只鞋都已沾满泥水,走在土埝埂上刺溜地滑,一不小心就把鞋陷进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来,两只鞋已被泥水浸湿了。凤芝脱下鞋,甩了甩鞋上的泥,汗水在身上开辟了好多条小的河流,一直顺着脊背流下来……

太阳升起了老高,就差韭菜没浇水了。凤芝平时干活儿麻利,今天忙活了一个大早晨,还没有干完。她心里堵得慌,干活儿就没有了快节奏。她和水生吵了半宿,不是凤芝不讲理,村里大黑家失火将房子烧落挂了,村子里的人说,这是三十年不遇的一场大火。大黑成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就很少有人愿意帮他。凤芝的丈夫水生却不这样认为,他说大黑的老婆孩子是无辜的,咋的也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吧。他不仅张罗着去买沙石料盖房,还要从家里拿钱。凤芝想不通,家里的羊就是大黑偷了到集市上去卖,凤芝撵到集市,当着众人的面,大黑死皮赖脸不承认,气得凤芝浑身哆嗦,眼看着卖羊的一千块钱揣进了大黑的裤兜,凤芝回来便大病了一场,这不是骑在脖子上拉屎嘛,欺人太甚了。她让水生去理论,水生要回来五百块钱,劝凤芝不要再生气,大黑腿落了残疾,干不了重活儿,一大家子生活不容易。凤芝不明白水生咋这窝囊,咋就没记性,咋就不会生个气,还帮着大黑家去盖房。凤芝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这个王八犊子。

心里有事就容易走神。水跑出了菜畦,凤芝铲土搭埝,绿油油的韭菜鲜灵灵的,本想中午给水生包顿饺子,可越想越生气,才不给没心肺的人吃呢。凤芝停了水泵,拿起镰刀割把葱吧,凤芝将镰刀贴着地皮,并不深入到土里,深割韭菜浅割葱,这样再长起来的才茂盛。

“凤芝,你都忙活一早上了,快过来歇会儿吧。”凤芝听见是李嫂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叫她。凤芝家的菜园子就在村头的那块地,村头小河的水一年四季不干涸,凤芝就种菜了,别人家看凤芝种菜也都效仿,原来的棉花地就成了菜地。李嫂刀子嘴豆腐心,没啥心机,和凤芝是说得来的。村口的大槐树枝繁叶茂,村里的老人讲槐树有百年了,树下是大石盘,原来是碾米用的,如今早“退休”了,村子里的老娘儿们就坐在石盘上,边干活计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如伞盖般的树阴下成了纳凉的好去处。凤芝忙得手脚朝天,哪有工夫和她们碎嘴子。村子里把东扯西拉的唠嗑叫嘴碎碎。

凤芝扯着嗓门儿应着,麻利地拔了一捆豆秧夹在腋下,往大槐树这边走来。凤芝刚把屁股落在石盘上,李嫂赶紧凑过来。石盘上放着一大堆的韭菜,李嫂把韭菜上挂着的烂叶子择掉,凤芝知道李嫂的儿子在县城上班,家里的菜就卖到单位的食堂,一年可挣不少钱呢。

“凤芝,你家水生在镇上的供电所上班,你家种那多菜,自己也吃不完,让水生卖到单位多好,要不吃不了也是送人。”李嫂是爱显摆的主儿。李嫂一提到这事,凤芝就来气,她将豆秧子没好气地翻来覆去。为了这事,凤芝和水生都快磨破了嘴皮子,水生就是不言语。你们食堂要不也去外面买菜,咱家的菜不施农药,又新鲜,咱也不占公家便宜,市场多少钱一斤,咱就多少钱一斤。况且,咱足斤足两,自家产的不在分量上计较。凤芝说急了,水生就回一句,公家有专门的采购点,不能让咱破了规矩。凤芝就骂,说水生是假正经。

说话间,远处春山媳妇扭着腰走过来,手里提着塑料袋,厚嘴唇不停地往外吐着瓜子儿壳,趿拉着拖鞋,农村人没什么事就很少穿布鞋,喜欢穿拖鞋也是为了洗刷着方便。她薄薄的绣着大红牡丹的外套,好像蚕丝一样轻薄,前襟随风摆动,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脸涂了白、嘴唇涂了红、眉毛涂了黑,哪还有农村娘儿们的样子。

春山媳妇一屁股坐在凤芝旁边:“凤芝,你爷们儿端公家的饭碗,不少挣钱,干啥还那样地卖命干活儿,瞧着你就累。”凤芝浅笑说:“我哪有你那福气,春山是大老板,我家水生只是个合同工,挣的是有数的钱。”凤芝清楚,春山媳妇比李嫂还爱显摆,明知水生挣多少钱,成心眼气人。春山媳妇从不帮人择个菜、搭个手,就自己若无其事地嗑瓜子儿。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总是炫耀些外出旅游的新鲜事儿。春山媳妇咧着嘴说:“桂林那山水绝了,那河面有咱十个清水河宽……”听到清水河,凤芝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心里顿时像堵了一块石头。

还是在结婚前,凤芝和水生去了一趟北京,为了省钱天安门都没舍得去,之后就在地里忙活,旅游成了一种奢望。这次,她偷偷地乐了好几次,水生破天荒地说要去旅游。水生说,赶上两个孩子放假,咱到北京郊区的水城玩一圈儿,水城的夜景如同南方的小城一样漂亮。两个孩子听说要出去旅游,高兴得像两只欢快的小鹿。旅游的事定了,日子眨眼就到。

头天晚上,天闷热,一家人扇着蒲扇说起游玩的事。“爸,明天咱真的要去北京了?”小儿子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渴望着能听到爸爸肯定的回答。水生抚摸着小儿子的头,笑着说:“今晚早睡,明天要早起。”小儿子得到确认,高兴得笑了。凤芝脸上也挂着笑,将准备好的食品、换洗的衣服往书包里塞,那个书包还是那年去北京时买的。两个孩子兴奋异常,在凤芝的强迫下才上床睡觉。水生见凤芝收拾了三大包的东西,笑着说:“你也早些睡吧,旅游不是轻省活儿。”

好像刚睡着,由远及近的雷声便叫醒了凤芝。凤芝比水生还敏感,打雷下雨的天,水生最担心的就是电力线路出故障。凤芝瞥了一眼水生,开始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可别有啥事啊。刚这样想着,水生的手机就刺耳地响了。水生一轱辘爬起来,“啊啊”了两声,穿上衣服就冲进了雨里。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所里的线路接地了,需要赶紧抢修。

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凤芝的心紧缩起来。她没有了睡意,索性起床和面,她吃不惯面包,还是自己烙的大饼吃着实在。一摞大饼和炒鸡蛋都做好了,也不见水生的人影。橱柜上座钟的嘀嗒声,一声声搅得她心烦。天微微亮了,雨停停歇歇,也不急骤了。凤芝想歇会儿,斜靠着门框就有些迷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两个孩子的呼喊声,让凤芝一激灵,睡意全消,她转身看到了屋里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到了六点。

她看着穿戴整齐的两个孩子,一团火升腾起来。她抓起电话拨了过去,听到水生的声音,凤芝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三条线路遭到了雷击,全所的人正在全力抢修,还有一条线路没有送上电。凤芝心里瓦凉瓦凉的,放下电话,看到眼巴巴等待爸爸消息的两个孩子,凤芝赌气地说:“咱们吃完饭去姥姥家,姥姥家的大河湾有好多的河蚌,我们摸河蚌去。”凤芝刚说完,小儿子咧开嘴就哭起来:“说好的要去北京,爸爸说话总也不算数。我都和同学们说了,要去北京旅游。”

凤芝心里起火,重重地将巴掌落在了小儿子的屁股上,小儿子的哭声更响亮了。凤芝丢下小儿子,扭头走出了屋。凤芝就是想不通,这个傻水生,你咋就那样的傻,单位没你就不行吗?地球没谁都照样转!一心想出去旅游的小儿子,已经在同学们面前夸了海口,这多没面子啊。

小儿子哭累了,他拽着姐姐的手也走出屋来:“姐,咱俩找爸去,找回来还能赶上车。”姐姐望着弟弟说:“咋找,爸在查看线路呢。”姐姐有些迷茫,也心疼弟弟。“咱们就顺着房后的那排电线杆子找,咱村没电了一定和那条电线有关系,爸一定沿着这条电线往村子的方向找毛病呢。”姐姐瞧瞧弟弟,惊讶弟弟分析得透彻,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在七点钟之前找回爸,还不会耽误出行。

电线杆子就插在乡间土路旁,下雨天的土路是最难走的,黏黏的湿泥糊在鞋上根本迈不开步,小姐俩儿有办法,他们手拉着手踩着低矮的草,这样走起来显得轻省些,望去就像两只小企鹅在歪歪扭扭地前行,身后留下两个孩子数数的声音:48、47、46,那是电线杆子上挂着的杆号牌。

过了38号电线杆不远,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河,那是村子前最宽的一条河,人们都管它叫清水河,汗水冲走了弟弟脸上的泥巴,涨红着,像一张小关公的脸,姐姐的衬衣则被汗水贴在了后背。“姐,咋办?河太宽了,咱们过不去啊。”姐姐隐隐约约听见远处飘来说话的声音。“弟,你听,好像爸就在河对面的青纱帐那边,绕道太远了,时间也来不及了。”弟弟跳着脚呼喊着爸爸,可声音完全被玉米叶子沙沙的声音淹没了。弟弟眼睛盯着河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不想,姐姐竟“咚”的一声跳了下去,弟弟也来了信心,相跟着也“咚”的一声跳了下去,好半天才露出一颗小脑瓜。水面上,四只小手连同四只小脚在卖力地划水,清水河太宽了,不一会儿,小手拍水的节奏就减弱了,拍水的声音变得急促,偌大的清水河面就只看见两个小黑点……

凤芝是踩着脚印找到清水河边的,一眼就看见儿子红色的拖鞋漂在水面上,就如同孩子的小手在向她摆动,不禁两眼一黑,一下子便栽倒在了河边。醒来时,她是在水生的怀里,旁边站着水淋淋的两个孩子。半晌,凤芝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歇斯底里地哭出了声。

正想着,凤芝被春山媳妇推了一把,将凤芝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凤芝,你家爷们儿真行,大黑那样对你家,水生还要帮着他家盖房,脑子进水了吧。”凤芝不爱听,低头忙着择豆。凤芝被春山媳妇的话击中了要害,旁边的老娘儿们都能听见,这不明显地是在气人嘛。顿时,她开始怨恨水生,让自己在老娘儿们的面前抬不起头。春山媳妇的话,一直回绕在凤芝的脑海里散不去。

凤芝心里堵得慌,也不接话茬儿,将外面碎花的衬衣脱下来,放在石盘上当作布兜,将择好的豆子捧到衣服上。凤芝上身就剩下了农村妇女常穿的没有衣袖的小款的背心,鼓胀胀的奶子比春山媳妇的坚挺得多,春山媳妇的明显是两个大海碗扣在了那里。春山媳妇看着凤芝的身材,以为凤芝在和她斗气,嘴巴就像发射导弹一样,将瓜子儿壳从厚嘴唇里发射出老高、老远,随风就飘落到凤芝的豆秧子上,还不时地翻着白眼,用眼睛夹凤芝,凤芝从余光是看得见的,可她跟水生较劲一来一来的,跟外人可不会,只顾自己生闷气,不会嘴碎碎。

“凤芝,和你说句话,也不爱搭理,咋这臭美。”春山媳妇将瓜子儿壳发射得更高、更远了。

“你在上风头嗑瓜子儿,瓜子儿壳这都落到我们身上了,咋还你有理了。”凤芝的话音刚落,春山媳妇就像是扬着脖子的母驴叫上劲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和你家爷们儿一个德行。李嫂怕凤芝吃亏,提高了嗓门说:“一群老娘儿们臭嘴不臭心,都别放在心里啊,就像村西头的叫驴放的响屁,放了就得了。”李嫂边说,边坐到了她们两个人的中间。

春山媳妇耸耸鼻子,好像响屁是从自己的屁股下冒出的白烟。她用胳膊撞了撞李嫂的后腰,李嫂下意识地躲了躲。“我这身子骨可不禁你碰,一大家人还指望着我做饭呢。”李嫂将后背给了春山媳妇。“你是啥身子,当年的妇女主任,浑身上下都是钢铁。”听罢,李嫂自豪地扬了扬眼角儿,仿佛当年英姿飒爽的精神头又来了。春山媳妇张开大嘴开始嚷嚷:“头五年,春山找到水生,让他到自己的建筑公司干,就当当电工,工作也清闲,五险一金全有,工资收入是在供电所的两倍。可他水生偏偏就没拾起这个茬儿,咱好心当了驴肝肺。”

凤芝知道,春山两口子始终认为他们两口子不识金镶玉,不知好歹。这件事,凤芝是主张去的。孩子一年大一年,用钱的地方多了,地里刨食,一年下来剩不了几个钱,上有老、下有小正是爬坡的时候,哪里给钱多就到哪里干。供电所的所长知道消息后,到家里来了好几个晚上,凤芝不懂他们说的是啥业务,反正是听明白了,供电所离不开水生,水生对各条电力线路都熟悉,也听别人说过,自己的丈夫是“活地图”。水生说,工资不是关键,自己干了二十年了,不说同事,就是对每一条电线都有了感情,还是再坚持坚持吧,单位领导也跑了好多次,咋的也得给个面儿吧。为了这事,凤芝将公公婆婆都数落了,咋生了个这么倔的叫驴啊。为这事,水生睡了一个月的沙发。春山媳妇又提起这件事,凤芝心里又堵上了,这次不是石头,是铁疙瘩,坠得慌。

凤芝额头渗出的汗水,滴在石盘上,心里火烧火燎的。今天撞鬼了,越提水生的事越堵心。忽地,一阵风,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嫂子,嫂子,有喜事了!”大家都朝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望去,远处小路上一辆摩托车扬起灰尘,正向着大槐树方向驶来。凤芝认出来人是供电所的小李,想必他是在喊自己。

摩托车停在了大槐树下,小李脸上堆满了笑:“嫂子,刚刚供电公司发来了喜报,您被评为十佳电嫂,还要登领奖台呢。”小李说完,掏出一张红红的纸。

“地里的活儿都忙不过来,嫂子我都快忙疯了,你可别拿我找乐。”凤芝撇着嘴说。

“这可是首届,一千多个家庭就评选出十个,您可出名了,听说还有奖金呢。”

凤芝听说有奖金,心里也着实高兴起来,通往心脏的血管都通畅了,堵在心里的石头、铁疙瘩,仿佛在瞬间便融化了。这是真的、假的?还有奖金?凤芝瞧见那红纸上印着自己的名字,这事当真?凤芝的心飞了,有了奖金,就能把从娘家借的钱还回去,懒得看弟媳妇儿的那张苦瓜脸,借点儿钱好像是借了她的命。要不就去趟海南旅游,有人说,旅游花钱找罪受,不值得。这是说的人不懂没去的人的心思。凤芝觉得,这奖金真是及时雨,就去海南吧,让孩子们坐坐飞机,村子里除了春山家,还没有坐过飞机的呢。凤芝嘴上说坐飞机害怕,心里却早就痒痒了。

李嫂是最懂事理的人,心直言快:“凤芝,你可是咱村老娘儿们的骄傲,公家看重你对水生工作的支持,这是重奖。再忙也得去登台领奖。”仿佛凤芝的胸前已经戴上了大红花。大家兴奋起来,纷纷夸奖凤芝。凤芝脸上挂着微笑,心想水生这个倔驴,这回可在老娘儿们面前给自己挣回了面子。她的虚荣感第一次从胸腔往上涌,涌到脸上出现了难得的两片火烧云。

正当老娘儿们叽叽喳喳如同麻雀吵嘴时,远处又飘来农用车嘟嘟的响声。

“你们看,水生买沙石料回来了。人都会有个难处,谁家也不会总挂着无事牌。都回去吧,发动自己的爷们儿帮着大黑家把房子盖起来。”李嫂好像当年的妇女主任在发号施令。凤芝抬头看见水生,就坐在农用车的后斗上,屁股下面是沙子和水泥。凤芝赶紧收拾择好的豆子,准备回家。

农用车喘着粗气停下来,水生跳到凤芝的眼前,灿烂地笑着,笑着笑着就没有了生气,将尴尬挂在了脸上。凤芝一时没察觉到,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那奖状都贴上了她的脸,金光闪闪的。水生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额头上的汗珠滴落着,正不知如何启口。他厚厚的嘴唇动了动,叫了声凤芝,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凤芝把水生丢在身后,急急地奔向自家的菜地,还不时地回头望望身后的水生,风将凤芝银铃般的笑声灌满水生的耳朵。来到田垄,她甩掉了布鞋,赤着脚、猫着腰,将镰刀伸到泥里,早晨刚浇的水,脚上立马就包上了一层泥。凤芝不在乎,在乎的是要割韭菜回去包饺子,因为水生爱吃。凤芝藏不住心里的开心事,相由心生,脸上挂满了喜气,喜气就如同阳光下的微风,让人心里敞亮。

水生望望头上的日头,返身往村子里走,想着还是吃了凤芝包的饺子,再向她坦白从宽。转眼间,凤芝赤着脚,掐着韭菜,提着鞋赶上来了。咋了?大太阳的不怕晒呀?凤芝用泥脚踹到了水生的小腿。“看看天气预报,今夜有雨。”水生一着急就出汗,假装看手机来遮掩内心的焦虑。“我刚把菜园子里的菜浇完水,就说有雨,咋这命苦。”凤芝走路比说话还快,水生望着凤芝的背影傻笑起来。

头顶飘过一片云彩,仿佛是一把巨大的油布伞,遮挡住了热辣的阳光,水生感到了凉爽。人走云移。

凤芝干活儿麻利得如她那火爆的脾气。四个凉菜绿莹莹的,过了凉水的饺子晶莹剔透,电风扇发出丝丝的响声,好像吹出的风是热的。

凤芝不知道水生有心事。

“今天破例,我陪你喝两杯。”凤芝端的是啤酒,碰过杯,水生也不言语,一口半杯酒下肚了。“妈,您这是啥喜事,咋还喝酒了。”小儿子调皮地瞅着笑。“你问你爸啥喜事,这喜事大着呢。”三杯啤酒后,凤芝到了兴奋点,喝酒串皮,凤芝的脸红灿灿的。

水生闷头吃,也不抬头。

凤芝将凳子挨着水生搬了过来。“挨着近,你也不怕生痱子。”水生两杯白酒喝干了。

“哈哈,你说啥?”凤芝口齿不清了。水生将凤芝的杯子里换成了饮料,自己又倒了半杯白酒,端起酒杯,声音沉稳地说:“凤芝,和你说件事,你别闹呀。”凤芝将耳朵贴过来。

“大黑没偷咱的羊,是我让他卖的,他日子过得紧巴,谁都有为难的时候。”凤芝“啪”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杏眼瞪得溜圆:“咋的,你胳膊肘往外拐,你充啥大尾巴鸡,你不困难呀。”脸和脖子涨成了紫色。“你们小点儿声,我们看动画片呢。”小儿子不耐烦地甩出一句。现在的孩子成天就是动画片,看不烦,也看不腻。水生接着说:“凤芝,咱要讲良心,那年,我值班,大雪封门,姑娘烧到40摄氏度,是不是大黑帮着你去的卫生院?他家的母猪正下崽,因为没人照料都冻死了。”水生眼里噙了泪花,“大黑是讲义气的兄弟,从建筑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落了残疾,他变了一个人,男人肩头的担子不轻呀,建筑老板给了鸟弹的俩钱儿,真不是东西。”凤芝仿佛也被感动了,她眯着小眼,没承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会说话了。

水生抿了口酒,深情地望着凤芝。凤芝浑身燥热,心里嘀咕着水生说的事是真的,不假。

“奖金你想咋用?”水生就像点燃了鞭炮的引线。凤芝立马来了精神:“奖金是奖给我的,你别想惦记着。”凤芝似乎早已经筹划好了奖金的用处。

水生说:“大黑家买沙石料的钱是我垫的。”说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是把话说出来了,水生不会玩儿游击战。凤芝听了,依着以往的脾气,她会起身一下掀了饭桌,可是这次没有,她压住了自己的火气,任凭两行眼泪在脸颊上流淌,似乎酒也醒了。

水生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大手给凤芝擦眼泪:“凤芝,眼下是新时代了,我们要转变转变观念。我城里的同学答应了,可以将门面房无偿让咱使用,大黑家的菜地不是和咱家挨着吗,秋后扣上大棚,让大黑在城里开蔬菜店,你和大黑媳妇侍弄菜地,咱家和大黑家股份制经营,一年下来一定能挣到钱,我们的日子也会富裕起来的。”

凤芝好像听明白了,她还想听水生说下去。

水生说:“这次的奖金,一半儿给大黑家盖房用,一半儿咱出去旅游用。带着孩子去北京水城玩儿,这次一定要去天安门,满足孩子们的心愿。这次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一定算数!”凤芝听着,心里在想,这些话靠谱,她没有意见,水生是个有心胸的男人。

水生知道凤芝是理解他的,两口子没有隔夜的仇,从凤芝嘴角挂着的浅浅的笑,水生心里有底了。这时,凤芝将两个孩子招呼到身边,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让水生当着全家的面,重新制定旅游计划。

好心情,让这个收获的季节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