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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北去

来源:湖北日报 | 李鲁平  2018年10月16日07:21

湖北日报讯 图为:觅诗图(国画)贺德昌作

我靠在椅子上,酒醉未醒。窗外是高楼树立的河东,过去,从这窗子直接可以看见北去的湘江,但每一次来,崛起的大楼都会把我的视野剪去一部分。朋友也坐在椅子上,不断讲述来往长沙的文人故事。

“这是枫叶吗?”我抬头突然发现,床后的墙上装饰着一大片火红的叶子。

“是啊,杜牧写过,停车坐爱枫林晚。”

“杜牧来过长沙?”

“当然来过啊,没来怎么写?”

我怀疑地看着他。想当年,范仲淹被贬到河南邓州,滕子京被贬到岳阳。没有去过岳阳的范仲淹,看着滕子京送来的洞庭晚秋图,就着酒兴,照样把《岳阳楼记》写得情怀壮阔、神采焕发。朋友无心思考杜牧的行迹,也对墙上的枫叶不感兴趣,只说往事。

往事说的是上海下放到新疆的知青,因为爱好文学,最后荣幸调到新疆一家刊物做编辑,退休后回到上海,今年来到长沙时已经七十多岁。他来长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想去一趟韶山。我这位朋友理当尽地主之谊,于是就陪着去了。韶山冲、滴水洞一圈下来,上海知青站在广场,面对毛泽东雕像,很久之后,真诚地问,南方人一般都瘦小,为什么毛泽东那么高大。

“哎呀!难回答咧。”他把我给的烟掐掉,说不好抽,还是芙蓉王好。尽管这些年,我的这位朋友写了很多报告文学,遗体捐献、临终关怀、动物保护,总之念念不离“生命”的主题,从基因库、太平间到沼泽湿地、动物保护机构,都有他的足迹,但他从未想过要考察不同地域、不同人群的身材高矮以及原因。

在离开酒店去高铁站的时候,他们俩竟然走散了。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在地铁里寻找一个七十出头的外地男人。他冒着大汗,喊上海知青的名字,搜寻穿梭的每张脸,最后不停拨打手机,终于问清楚了上海知青的方位。原来地铁闸机需要将车票、身份证一同放进扫描口,还需要抬头让视频照相,以确定票、证、人的确是统一的。着急的是,上海知青反复尝试,总是出错,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出了错,就是过不了闸机。两个老友就此错过乘车的步伐,前面的上了车,后面的还在警惕地观察周围,一遍又一遍地在闸机口尝试,等待验证、放行。

“哎呀,你不知道,他看谁都像坏人,还特别能吃辣,比我还能吃啊。”朋友与过去相比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剪了平头,显得更加精神。在我二十多年的印象中,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江上来的秋风把朋友的话迅速吹走,我从昨晚的醉意中醒来。我依稀记得他的讲述。这个知青,在新疆漂泊、隐忍多年,到了可以重新返回上海时,他却不走,他担心回到上海的安排,如果不能安排到有编制的事业单位,还不如不回去。他在那里等到了一个同样没有回上海的女知青,他们结婚、生子,像防洪一样守着自己的生活,一直把自己的身份和编制巩固到最后。

我能想象,一个习惯下江口味的上海人,如何在遥远的西部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热爱辣椒的新疆人。很多夜间疲劳驾驶的司机为了不打瞌睡,必须不断吃辣椒。我想人生之途,我们哪一个又不是疲劳的司机?只有让眼泪直落、让嘴始终张开的辛辣,才能不断提醒自己,不要麻木,不要放弃,同时,对来自四面的动摇和威胁,对来自八方的不明和诱惑,都必须千戒备、万审慎。如此,才能在陌生的异乡,圆满自己的一生。为什么一定要来一次韶山?在韶山高大的雕像前,这个古稀的老人一定想说点什么。他是要告慰自己的初心?还是要交出自己的人生和世界,表明从懵懂的少年到迟暮之年,自己证得了究竟?

我眼前的朋友何尝不是如此。他曾幸运地在珞珈山上沐风栉雨,每次相见,总要感恩教育家刘道玉开办了作家班。后来他也做过刊物的副主编,写过小说。几十年之中,也偶尔向我抱怨一些不平之事,好在他从不放弃。他的写作量不大,但每一念升起,必须让念头落实到作品。无论写遗体捐献,还是写临终关怀,我深知其中的困难。不说这些报告文学的材料来源,就是找一个殡葬工聊聊天,找一个医院采访,找一个家属说说话,都无比曲折。我至今记得他曾经说到,一个殡葬工跟他倾诉,这世界的人都不跟他握手,还何况恋爱。每次听完他的采访过程,我很长时间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现在他把对生命的关怀转移到植物和动物世界。如此,他念兹在兹的生命三部曲总算有个交代。

是的,终其一生,都是要对自己有个交代。前一日下午五点,我从七十公里外的板仓杨开慧故居赶往长沙城,去见几个三十二年不遇的同学。先是转三次公交,最后拦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冲进长沙城。此时的长沙,每条道路都是停车场,一座城市的光芒来自无数车灯的照射。时间接近七点,我终于见到了他们,他们中有的人,我只记得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但这不妨碍我们醉一次酒,这也是一次交代,对青春不舍的交代。

离开板仓前,我在杨开慧纪念馆读到几封家信。在公交车缓慢的行驶中,我的眼前不是从乡村到都市的面貌剪辑,而是杨开慧的书法,洒脱、清秀,不夸张、不虚饰,一眼就能看出家学与出身。12岁的杨开慧写给堂姐的信是这样的:“近维起居多祜,学业日蹭(增)为颂!现妹发头昏,且生痒子,请医诊治,总难见效。校中的课堆积,偶一思及,颇为之焦灼也……”文白夹杂的措辞,言简意深,饱含对学业与身体的担心。在杨开慧早期的读书生活中,父亲每两年从国外回来一次,她的视野、知识、思想超过同龄人,我一点不奇怪,毕竟有著名伦理学家杨昌济的点拨与开化。1917年秋天,好友给她送了两盆菊花,她写信以诗作答:“高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月夜幽思永,楼台入幕遮。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16岁的少女把密友间的友谊、思念,写得单纯而美好,一个“遮”字凸显出深厚的文字修养。换一个时代,她可能会成为一位大学者,或者一位著名的作家,艺术家,就如墙上的枫叶,每一枚都不同,都有很多的可能。

但她遇到了风华正茂的毛泽东,爱上了一个青年时代就要改变世界的人。1982年长沙县在修缮杨开慧故居时,从杨开慧卧室后墙的砖缝中,意外发现了她写的两封没有发出的信,一封是思念:“几天睡不着觉……我简直要疯了。许多天没来信,天天等……我不要这样悲痛,孩子也跟着我难过,母亲也跟着难过……太寂寞了,太难过了……他一定是丢弃我了。”这是一个真实的女人不能自控的倾诉,每一个字都像石头,可以锤烂任何一颗坚硬的心。这封信在一个朗读节目中,由一位演员演绎过,朗读者哽咽读完,不能自已,在场听众泪洒衣襟,无人能够承受。人间最有力量的是真诚,但真诚必须借助有力的文字抵达心灵,这两者杨开慧都有。

另一封则是嘱托。杨开慧预感到牺牲在即,她说颈项上,有一根从死神那里飞来的绳索,像毒蛇一样把她缠着。她必须对孩子有所安排,她写信告诉堂弟,“我好像已经看见了死神……我并不惧怕……我决定把他们……托付你们……但是倘若真个失掉一个母亲,或者更加一个父亲,那不是一个叔父的爱可以抵得住的,必须得你们各方面的爱护……”等不到爱人归期,抚养三个孩子的母亲,在生死关头把对孩子的照顾,对亲人的嘱托,对狂风摧折和绞索无情的感受,浓缩在短短四百多字中。竖着读,一列一列,每一列都是一把刀,扑入眼帘就疼。

从着急功课的小女孩、与女友私语的少年,到思念爱情的恋人、诀别留言的母亲,每一个形象都无比清晰、干净。这也是一种交代,交代得纯真、深情、壮烈。“停车坐爱枫林晚”到底写的哪一处枫林,有人说是姑苏的寒山,有人说是青州的仰天山,或者安徽的某座山。其实,哪一处枫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什么“停车”,是爱红色的枫叶。说到我,湘江北去,我却数次在岳麓山下驻足,是因为长沙旧友和他讲述的上海知青?是因为青年时代的同窗?是的。是因为他们,以及那些担着命运在湘水大地奔走的熟人、陌生人,他们都怀着对人生要有交代的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