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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篱角,翠菊花

来源:新民晚报 | 林少华  2018年10月15日08:34

曾有媒体以“故乡,我的爱只有三天”作为主题,就“故乡”做过大面积报道。报道的核心大约是:家乡有如画风景,家乡有诱人美食,家乡有漂亮的姑娘和帅哥,说不定还有父母备下的一两套房,但我们还年轻,要这些做什么?

那么我的故乡呢?我祖籍山东蓬莱。若以出生地论,故乡则是东北一座小镇的小山村。风景算不上多么如画,无非随处可见的山沟沟罢了;诱人美食?记忆中最美的食物是母亲做的韭菜炒鸡蛋,而在母亲离开人世的今天,韭菜和鸡蛋固然有,但没人能炒出那个味道了;至于漂亮的姑娘和帅哥,实不相瞒,在我的故乡,与之相遇的运气,恐怕仅仅高于同时遇见月全蚀和日全食的比率。况且,纵使遇见又怎么样呢?离开故乡时我也还年轻——说是帅哥也未尝不可——并非完全没有漂亮的姑娘投来别有意味的一瞥。可如今呢,记得某日有一位偶遇的漂亮姑娘叫了我一声“老大爷”(老伯),借用鲁迅《故乡》里的话,叫得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就是我的故乡!

有网友@我:“和林老师为邻的乡亲一定很自豪很幸福吧?”再次实言相告,若在北上广,演讲会场可能一座难求;而在故乡小镇,我估计一个“粉丝”也没有,一“粉”难求。乡亲们倒是大多晓得我是大学教授,但教授的品牌效应未必在小镇派出所所长之上,没有人投以多么敬佩的目光。我译的书我写的书也几乎无人知晓。小镇没什么人看书。“麻友”尤其不待见书(输)。村上春树?村子上头春天栽的那棵树?挪威的森林?挪威的森林有没有蘑菇采?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乡亲们在整体上对老师似乎没有多少好感。

前几天一位乡亲问我能不能见到本地教育局长。问其故,对方说若能见到,希望我问问为什么老师上课讲的东西水水的,课外补习时才来干的?听了,我的心再次涌起悲凉。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至少我这个老师不那样吗?

然而我还是要回故乡,爱故乡,岂止三天,三十天也不嫌多。

往年几乎整个暑假我都泡在这乡下,今年因为事多,以致三进三出。第三次返城,忙完杂事后就快到中秋节了,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一咬牙告别家人,独自回到如此这般的故乡。这是为什么呢?

为了乡下的花花草草!就说这第三次回乡吧,主要是为了看墙根那株百日草,看篱角那几丛翠菊。是的,墙根,南窗下的墙根。房子好多年了,墙根的水泥防雨带开裂了,从中长出一株百日草。八月中旬第二次回乡时,随手扔树枝时把它弄折了。贴根折了一下,拦腰折了一下。我以为活不成了,不料几天后它开始慢慢起身。细看,两处折痕结了疤,疤越结越大,直到把它整个撑起,撑直。过几天再看,花枝顶端鼓出了骨朵,始而小米粒大小,继而黄豆粒大小,再而纽扣粒大小,圆溜溜,胀鼓鼓,紧绷绷,简直是含苞欲放的活的注脚。

即使离乡在上海参加书展活动那几天,眼前也不时闪过它那倔强的样子。这么着,上海日程一结束,我就奔回乡下。

已经开了,果然开了!一溜笔直的墙根,一面灰白色的水洗石墙,中间只点缀那么一朵。粉红色,粉红粉红。重瓣,重重叠叠。金黄色的花蕊如少女羞答答的眼睫毛,围着正中间瞳仁般的绛紫色花芯。尤其在“斜阳却照深深院”时分,那孤独而修长的身影,那寂寥而执拗的摇颤,每每吸引我与之静静对视良久。

此外特别吸引我的,是后院篱角的那几丛翠菊。

木篱笆,外侧是一行山杂木,里侧靠近房子后墙这边是一排果树,中间是几米宽的长条空地。往年长的是荒草,今年春天我随手摇了几把翠菊籽。只草草割过一遍草,谈不上莳弄,差不多仍只见荒草不见花苗。而现在呢,始而零零星星,继而斑斑点点,再而丛丛簇簇,在荒草中扬起一张张小脸。粉色的,紫色的,间或白色的。大多一枝单挑,狗尾巴草梗般细细的长茎直挺挺挑出圆圆的一朵。也有的好像担心再不开来不及了,枝叶刚蹿出地面就忙不迭绽开娇好的笑容。

不过到底秋天了,少了春夏花季蓬蓬勃勃的生机和随意挥洒的冶艳,而显得内敛、含蓄、羞赧,甚至带有几分怯懦,尤其暮色降临时分,但见几缕淡淡的夕晖透过木篱间隙静悄悄舔着花枝,光影斑驳,扑朔迷离,烘托出一种寂寥之美、萧索之美,清秋之美。“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说来也怪,院子里也有一排排争妍斗艳的百日草,也有一方方雍容华贵的翠菊花,而我却对那墙根那一枝、篱角那几丛情有独钟——莫非因为老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