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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的诗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翟永明  2018年10月09日08:15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第三届上海国际诗歌节特刊

 

  翟永明,四川成都人,毕业于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曾就职于某物理研究所。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6 年离职,后专注写作。1998 年在成都开“白夜” 酒吧,亦为文化沙龙,在此间策划举办了一系列跨领域文化活动,经营至今。著有诗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称之为一切》、《终于使我周转不灵》、《十四首素歌》、《行间距》等九种,诗文集《最委婉的词》,散文、文论集《纸上建筑》、《坚韧的破碎之花》、《正如你所看到的》、《天赋如此》等。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并在上述语系国家发表出版。2007 年获中坤国际诗歌奖,2012 年获意大利 Ceppo Pistoia 国际文学奖,2012 年获第三十一届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翻译类图书奖。2013 年获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

 

时间美人之歌

翟永明

某天与朋友偶坐茶园

谈及,开元、天宝

那些盛世年间

以及纷乱的兵荒年代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四处寻找作诗的题材

我写过战争、又写过女人的孤单

还有那些磨难,加起来像椎子

把我的回忆刺穿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我看见了一切

在那个十五之夜:

一个在盘子上起舞的女孩

两个临风摆动的影子

四周爱美的事物——

向她倾斜的屋檐

对她呼出万物之气的黄花

鼓起她裙裾的西风 然后才是

那注视她舞蹈之腿的

几乎隐蔽着的人

月圆时,我窥见这一切

真实而又确然

一个簪花而舞的女孩

她舞,那月光似乎把她穿透

她舞,从脚底那根骨头往上

她舞,将一地落叶拂尽

(她不关心宫廷的争斗

她只欲随风起舞、随风舞)

四周贪婪的眼光以及

爱美的万物

就这样看着她那肉体的全部显露

当我年轻的时候

少数几个人还记得

我那些诗的题材

我写过疾病、童年和黑暗中的所有烦恼

我的忧伤蔑视尘世间的一切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我的确看到过一些战争场面:

狼烟蔽日,剑气冲天

帅字旗半卷着四面悲歌

为何那帐篷里传出凄凉的歌咏 ?

一杯酒倒进了流光的琥珀酒盏

一个女人披上了她的波斯软甲

是什么使得将军眼含泪花 ?

是什么使得绝代美女惊恐万状 ?

(她不关心乌骓马嘶鸣的意义

她只愿跟随着它,跟随他)

除了今夜古老的月亮以及

使我毛发直竖的寒风

还有谁?注视着这一堆

淤血和尸骨混合的影像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丢下过多少待写的题材

我写过爱情、相思和

一个男人凝视的目光 唯独没有写过衰老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西去数里,温泉山中

浮动着暗香的热汤

一件丝绸袍子叠放在地上

西去数里,勒马停缰

厌战的将士一声呐喊

黑暗中总有人宣读她们的罪状

西去数里,逃亡途中

和泪的月光

一根玉钗跌落在地上

(她听不见动地的鼙鼓声

她听见绵绵私语,绵绵誓)

千军万马曾踏过这个温泉

那水依然烫,依然香

后世的爱情,刚出世的爱情

依然不停地涌出,出自那个泉眼

某天与朋友偶坐茶园

谈及纷纷来去的盛世年间

我已不再年轻,也不再固执

将事物的一半与另一半对立

我睁眼看着来去纷纷的人和事

时光从未因他们,而迟疑或停留

我一如既往地写呀写

我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当月圆之夜

由于恣情的床笫之欢

他们的骨头从内到外地发酥

男人呵男人

开始把女人叫做尤物

而在另外的时候

当大祸临头

当城市开始燃烧

男人呵男人

乐于宣告她们的罪状”

 

 

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

轻伤的人过来了

他们的白色纱布像他们的脸

他们的伤痕比战争缝合得好

轻伤的人过来了

担着心爱的东西

没有断气的部分

脱掉军服 洗净全身

使用支票和信用卡

一个重伤的城市血气翻涌

脉搏和体温在起落

比战争快

比恐惧慢

重伤的城市

扔掉了假腿和绷带

现在它已流出绿色分泌物

它已提供石材的万能之能

一个轻伤的人 仰头

看那些美学上的建筑

六千颗炸弹砸下来

留下一个燃烧的军械所

六千颗弹着点

像六千只重伤之眼

匆忙地映照出

那几千个有夫之妇

有妇之夫 和未婚男女的脸庞

他们的身上全是硫磺,或者沥青

他们的脚下是拆掉的钢架

轻伤的人 从此

拿着一本重伤的地图

他们分头去寻找那些

新的器皿大楼

薄形,轻形和尖形

这个城市的脑袋

如今尖锐锋利的伸出去

既容易被砍掉

也吓退了好些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