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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基地”心难平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开林  2018年09月30日07:54

“基地”这个词语,即使它能够化为脑海中的飞鱼,我估计你在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也多半是军事基地、影视基地、生产基地、培训基地、教育基地,诸如此类。我可以断定,你从未听说过生命痛感基地。甭急,甭躁,甭担心谁会跳出来耻笑你孤陋寡闻,我也是头一回听人说起,这才留意。我在哪儿听来的?告诉你,只怕会吓你一跳,在殡仪馆的灵堂外面。

前些天,我去殡仪馆参加追悼会,时间尚早,碰巧在灵堂外面偶遇一位暌违多年的外省文友,他乘高铁来长沙参加这个追悼会。握手之后,倚栏寒暄,他说:“真没想到,我们久别重逢,见面的地方是在二号基地。”我只听说过某些官员秘书被戏称“二号首长”,殡仪馆何时变成了“二号基地”?他见我满眼疑惑,就赶紧解谜。“世界上什么基地都有,生命痛感基地当然不可或缺。医院是一号基地,殡仪馆是二号基地,墓园是三号基地。这三处地方,没人乐意现身,间常却必须现身。其实,到医院探望病人,到殡仪馆悼念逝者,到墓园祭奠亡灵,刺激内心的痛点都是大概率的事情,与其说你来关怀他人,还不如说借此机会关怀自己。”

关怀他人是题中应有之义,关怀自己就得脑筋急转弯。他有足够的耐心,继续为我解惑:“现如今,医院里人山人海,小毛病要去求诊,大疾病更要去治疗,芸芸众生似乎很重视自己的生命质量和健康状况。按理说,小检大修后,病人会猛长记性,但出了医院的正门、侧门,许多患者积习难改,香烟照样狂抽,白酒照样猛喝,槟榔照样狠嚼,电子游戏照样沉迷,饮食、睡眠照样毫无规律。爱情影视剧天天热播,不少人颇具代入感,一点也不缺乏爱美女、爱帅哥的原始冲动,可是他们从不好好地爱自己,把健康当成门前的蹭鞋垫,日日糟蹋。有些患者以出入一号基地为常事,满以为医生能够帮他们,救他们,其实,医生真能做到位的乃是痛感教育,怕就怕打针不够狠,动手术又用足了麻药,没人会觉得痛楚。到了二号基地,就该耳闻目睹悲痛为何物了。有人感伤‘子欲养而亲不待’,有人感叹‘眼睛一闭,阴阳两隔’,有人泪下如雨,有人呼天抢地。论痛感教育的直观效果,二号基地明显强过一号基地。但仅仅痛是不够的,痛过之后还得有悟,才算没有白来此处走一遭,比以往更重视健康和生命,更珍惜至爱和真情,千万别积累太多遗憾,听任懊悔和愧疚架火焚心。清明节去三号基地走走,仅仅扫墓、烧纸钱,放鞭炮是不够的,应该痛切地认识到,名利到头全是幻,尘归尘,土归土,这才是宇宙间不变的定律和事实,从此少些揪心的算计,多些仗义的扶持。”在灵堂外面,我聆听那位文友一口气讲出这席话来,何止是冷水浇背,简直比冰桶体验还要刺激。

凡人莫不向死而生,无论贤愚寿夭和贫富贵贱,平等不在生前则必在死后。生命痛感基地(医院、殡仪馆、墓园)既可能是检修处、泊靠点,也可能是归宿地,自动自觉也好,不情不愿也罢,生前多多少少总要在此范围内走几回,不长点记性,不长点悟性,不长点灵性,岂非枉食水米果蔬?还真不敢以聪明人自居,真不好意思向造物主交待。

庄子的尖刻话相当刺耳,总能戳中多数人的痛处,比如这句:“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耆欲就是嗜欲。我见过患严重痛风症的人,依然饱食海鲜,猛喝白酒,还见过患三期糖尿病的人,每天要打四次胰岛素,照旧抽两包香烟。他们比敢死队员的作风更剽悍,但这种近乎自杀的行为并不壮烈,倒是显得愚不可及,难以引发旁人的同情。庄子所说的“天机”指的是灵性。一个人欠缺灵性,就会罔顾生命的诉求,任由嗜欲将它割裂撕碎。如果说,他们这样做是奉行及时行乐的主张,真能采集到现成的乐趣,尚可理解。那位患痛风症的人经常卧床,生不如死;那位患糖尿病的人已送重症室观察过两次,听到过死神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既然谈不上有什么奇妙的乐趣值得火中取栗,他们摧残自己,居然肯下这么重的狠手,就堪称无解的自虐了。

烟酒食色是世人的浅层嗜欲,过分则会有病痛。名利权势,是世人的深层嗜欲,过度则会遭祸殃。一个人,无论他的才智如何高超,人脉如何旺盛,家底如何厚实,一旦被嗜欲牢牢地钳制住了,无力摆脱,他的记性、悟性和灵性就很有可能朝着归零的方向疾走狂奔,九牛莫挽,驷马难追。

我每到“基地”心难平,并非忧烦、沮丧、悲哀所致,而是觉悟如飙风激荡静水,唤醒了内心深处曾被自我催眠的痛感扇区,这辈子若想活出些快意,心里就得明明白白,通通透透,千万别辱没了天机,沦为嗜欲的奴隶而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