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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太行

来源:河北日报 | 桫椤  2018年09月29日00:12

记不清多少次到阜平了,但心里“怵头”的感觉直到保阜高速修通之后才减弱了些。20世纪90年代初,旧保阜公路是晋煤外运的大通道,货车流量极大。那时我在教育系统工作,某年夏天坐班车去阜平下乡,还没进县界就遇到大堵车,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疏通。酷热中蚊虫叮咬的肉体折磨虽然难挨,最可怕的却是一天一夜的精神煎熬,今生再也不想有那样的“体验”了。还有一次从涞源到阜平,汽车在苍茫的大山里兜兜转转,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却耗尽了一天的时间。因此每每去阜平,心头先就升起一股畏惧来。

西去太行,峰峦叠嶂,万木葱茏,连同我的故乡在内,大山的皱褶里星散着村庄、城镇和质朴的山民,更有幽邃的历史。小时候读革命故事书,知道唐县、阜平、涞源一带是革命老区,聂荣臻、白求恩、柯棣华等曾经在这一带坚持敌后抗战,服务边区军民,想到这些内心不免就自豪起来。及至后来参观过城南庄晋察冀边区纪念馆,林林总总的讯息扑面而来,不免为当年的选择叫好:“模范抗日根据地”显然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地利”是极重要的一极。如此地势地形,真是一座革命的天然堡垒。殊不知事要从两面看,这些曾经阻挡过敌人的“安全堡”,如今却因山地贫瘠、交通不便而成了群众致富的“拦路虎”。于是渐渐地这些地方就有了另外的“头衔”,在山区、老区之外又加上了一个“穷区”——天天涌动的车流都未能把这里变富,距保定、石家庄、北京直线距离均不超过200公里,却是中国的贫困地区。如此“奇观”,岂不怪哉?

2011年12月保阜高速通车,我至今保存着载有报道通车消息的地方报纸。不是我有收藏爱好,而是这条路不仅是地上的路,也是我心中的路,我始终关注着它的进展动态。它经过我的家乡唐县,远抵令我上路就胆战心惊的阜平,甚至更远到五台山直通山西全境。地理和时间上的距离会因为心情而缩短,过去的艰难如今一纸可破,整个世界都近在咫尺了。时隔六年,2017年秋天去采访扶贫攻坚工作,被单位在阜平驻点的同志引领去了解当地“西瓜合作社”的运行情况,“麒麟”瓜接近拉秧的季节了,但仍有村民在大棚里劳作。“以前只知道给黄瓜搭架,哪里见过给西瓜搭架的。”我问为何西瓜都吊起来长,一位背有些驼的乡亲操着乡音给我讲怎样侍弄这些“小巧玲珑”的西瓜。大棚建设由专项资金扶持,技术有专业人员指导,西瓜成熟后由合作社统一收购外销。当我问及外运的交通是否方便时,他用手向上一指说:“走这条路!”

我抬头看——一年后我还记得那瞬间的震撼:巨大的桥墩高耸入云,一条长龙由东向西逶迤而来,直到钻进西侧的山峦中。经询问乡亲,得知这是黑崖沟2号特大桥,有“华北第一高桥”的美誉,其中的7号桥墩有120多米高,重达15万吨。“要致富先修路”,深入实地后就会发现,这句农村常见的标语绝非只是写在墙上的口号,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功效。

高速路从龙泉关北侧蜿蜒而过,古人穿过这座控扼晋冀边界的长城要塞时,耳畔刮过的是“边笳如怨客,呜呜岭头吟”的悲风。而今风声犹在耳畔回响,阜平却早已换了人间。

骆驼湾和顾家台是龙泉关镇所辖的两个小山村,沿382省道西行折向南,先要经过顾家台。阜平人说这个村名时会加上儿化音,称作“顾家台儿”。据嵌在临街墙壁上的《顾家台新赋》载:“顾家台,户一百有余,民不过四百,依山而居,务农而生,虽水秀山清,然沟壑连绵,土地偏狭,百姓祈盼安居乐业,圆梦小康久矣。”这座房舍融合了晋冀两省民居建筑风格的小山村,道路整洁,题作“人民舞台”的戏台宽阔巍峨,村民休闲广场健身器材也一应俱全,长廊下可倚可坐。路北村委会西侧是“北京银行富民直通车金融服务站”的门头标牌,首都金融机构的分支部门开到大山深处,由此可见脱贫攻坚工程已不单是阜平自家的事,它仰赖诸多社会力量的襄助。甚至这里还开办了“精品名宿酒店”,发展乡村旅游,试图走出一条旅游致富的新路来,村民们实现世代“安居乐业,圆梦小康”的祈愿就在眼前了。

从顾家台向南,经小关和石门,顺着可错行卡车的“乡间小道”,就到达骆驼湾村——一个偏居崇山峻岭中的小小村落。骆驼湾村南的几座山峰共名“辽道背”,是河北的最西界。多年前听说这个地名,是因为这里以海拔高、道路崎岖难行著称,自然生态完好,是驴友们旅行探险的好去处。辽道背深山中藏有人家,但因为环境恶劣而赤贫,如今已从山上搬下异地安置。从前的骆驼湾名不见经传,但2012年的最后几天,这座小村因为见证了中国人向贫困宣战的信心和决心而为世界瞩目——党的十八大提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后不久,在新年旧岁交替的节点上,习近平总书记专程来到这样一个多少年来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看望困难群众,共商脱贫致富之策。在这里,总书记说:“没有农村的小康,特别是没有贫困地区的小康,就没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从那以后,骆驼湾作为扶贫攻坚工作的示范点,开始迎来新的机遇。房屋、街道重新规划、翻修固然重要,但最显眼的则属村西山地上的几座食用菌大棚,“打造中国一流食用菌种植基地”的标语牌鲜艳醒目——重要的是这项产业为骆驼湾村民增加了收入,真正将扶贫从“输血”变成了“造血”,功莫大焉。

在半山腰的食用菌收购站,我与正在劳作的村民聊天,他们将采摘好的香菇搬进冷库,等待运输车集中运走。他们告诉我,这些香菇两三天内将会出现在北京、上海大型超市里的货架上。问及感受,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到:路方便了,香菇不愁卖。是啊!资金、物资、技术从四面八方沿着通衢大道西行进入阜平,而阜平的工农业产品、旅游信息带着老区人民的希望,从这条路走向世界。人的潜力无穷,在时代的伟力面前,曾经谦卑如草芥、质朴如木石的乡亲们,开始告别祖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走一条改变自我及子孙后代命运的路——这条路虽然并不平坦,但毫无疑问,变化已经开始,任外界如何评说,都掩盖不住这看得见的、丰满的现实。

我敬佩那些从这条路上往返城乡两地的扶贫英雄们!

杨俊芳是保定师范附属学校一名优秀教师,2016年暑假接到新的任命,出任该校阜平龙泉关分校校长。她从小在城里长大,并没有任何乡村生活经验,但她义无反顾地辞别家人,告别熟悉的城市生活,一头扎进阜平最偏远的乡镇学校里,开始了艰苦的教育扶贫创业。校园文化建设、师资培训、建立新的教学制度等一切工作,都需要将市里最先进的经验在阜平落地,并承担起带动当地其他学校发展的任务。用她自己的话说,其难度不亚于“在古老的废墟上重建一个新世界”,但她深知坚守的意义。她平时吃住在校,不分白天黑夜,时时都在工作;周末一人开车在龙泉关和市区之间往返,单程就需要三个多小时。她的繁忙把全家都裹挟进来了,丈夫成了留守在城里的“采购员”,时而还要充当“货运司机”来阜平送东西,女儿则成了乡村教育志愿者。

放眼整个太行山区,杨俊芳只是奉献者之一。来自中央及省、市、县各级各部门,像她这样全身心投入扶贫工作的人不计其数。我也曾在乡村驻村一年,了解他们在帮扶过程中可能遭遇到的困难,也同样能体悟到他们心里的酸甜苦辣,但他们可以倾诉的对象却只是静默的大山,这是他们的无奈,也是他们的幸福。

西行太行,美丽的风景散缀在氤氲蒸腾的万山丛中;时间永恒,但高速路上的车流彻夜不息,人间一切都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