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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辞

来源:新华日报 | 陈蔚文  2018年09月27日08:03

哀号,挣扎,注射,呻吟,拍打,翻身,挪移……

有那么一刻,医院在我眼前幻化成以上这些动词。这些词晃动着,拼贴出一家省级三甲医院的现场。它的一面是康复,重回日光底下;另一面,是最后的逗留地,是循环的出口,是火焰与消弭。

国庆前夕,去医院看望患胃癌住院的公公,顺便自己做了个检查。近期爬楼气喘得厉害,有时心跳像要骤停。

“片子有问题吗?”

“有问题。”医生干脆地答,边领我下楼去打印胸片,“气胸,右胸肺大泡破裂,百分之八十压缩,你赶紧去挂急诊科,叫家属来。”年轻医生说。

至少不是肺癌。还好!

次日上午住院,刚空出的19床。术前,亲友们来探望,我说没事,老病号了。似乎到这一刻,反而没什么恐慌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快十二点,手术室来接,躺上推床,我甚至笑着和推我的医生开了句玩笑,你这头巾很嘻哈风嘛。

要施行的是胸腔镜手术,尽管是微创,也需全麻。两只手静脉注射,血管太细,进不了针,像以往手术一样,换技术老练的护士。右手进针很深,痛极,是推麻醉吧?我浑身冰凉。血液慢下来,周遭开始轻微错位,停止……醒来,手术结束,推回病房时,身上插了数根管子:氧气管、导尿管、镇痛泵、脖子上的输液管、胸腔的引流管。

病友,大概是人情样式中最真挚的一种,它是建立在疾病与潜在死亡之上的一种关系。我的左边,17床是位来自乡村的瘦高男人,黧黑、憔悴,他的脸色仿佛本身是对自身病情的一种宣判。几天来,他咳嗽比说的话多得多,每天说的话不超过一两句,其中一句是他示意女儿帮他找雾化器。他的陪护有四位,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婿。这四个年轻人晚上睡在走廊一扇停用的电梯门前,用方块泡沫拼垫搭出的“床”。大女儿像父亲,瘦,她向16床病人说起父亲:我爸很苦的,一直在外打小工,家里还种了十几亩田和菜……

现在,这个大概一天也没停止过劳作的男人半倚在病床,每道皮肤皱褶里都是一望而知的风霜。护士台每日更新的账单上,他的名字后显示入院缴费五万,已欠费六千元。

五万六千元,折合多少工时以及多少流量的汗水?账单以流水的速度漫过病床,吞噬一位父亲此前所有辛劳。

入院时,我在kindle里下载了一本《当呼吸化为空气》,我不清楚这是本什么书,只知它有关疾病、生死。

“全世界只有万分之零点一二的人会在三十六岁前患上肺癌,保罗·卡拉尼什是其中之一,他本人是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本科毕业于斯坦福大学,获得剑桥哲学硕士、耶鲁医学博士、全美神经外科最高奖、待聘斯坦福医学院教授、将拥有自己的实验室……但是所有这一切在2013年戛然而止,保罗被确诊终末期肺癌。两年后与世长辞。”

书的开篇是保罗浏览着CT片,肺上布满数不清的肿瘤,显示扩散已至晚期。行医生涯中,他看过不少这样的片子,只是这一次,片子的主人是他自己。

一个走在布满阳光鲜花的坦途中的人,突然被一支来历不明的毒镞射中。

保罗和妻子决定要一个孩子,在死亡到来前,他要继续活着,而不是一无所事,等待死亡。三十七岁的春天,保罗对妻子轻柔而坚定地说:我准备好了。他抱过女儿,坦然和亲人告别。家人为他摘下呼吸机面罩,他安详地离开了。

凌晨两三点,护士交接班,进来查房,日光灯骤亮。稀薄睡意就此消散,本来引流管在体内一动就像会戳着脏器,翻个身都艰难,伤口作痛。灯熄后不久,17床一阵咳嗽,他慢慢坐起,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比我早两天手术,开胸手术,他女儿(当他的面)随意说是肺部淋巴结,在等切片结果。

他女儿没说的是,淋巴结可能是肿瘤引起的。17床和我同一个主治医生,在我先生去办公室为我的手术签字时,听医生说起17床很大可能是肺癌。或许女儿知情但瞒着父亲。

恐惧,使得在真实病历与病人间存在着广泛隐瞒。

“在美国,根据法律,所有患者是有权利先知道结果的,并且事实证明这样也并没有造成患者情绪崩溃、生存率下降等问题。而中国,因为历史传统的原因,大家习惯于隐瞒病情。”

后者就像是把一条倒计时的路转变成一条存着愿景、终点被打上马赛克的路。

死是不祥而可怖的,这是千百年来牢固的文化认知。如果“死”不是那么沉重、哀绝,“生”的挣扎大概也不会那么费劲乃至盲目。

人们重视“生”,各种产孕手册、讲座,全围绕着“优生优育”。有多少有关“死”的相关教育呢?

入院时还是和煦的夏日景象,中秋前一天,打完吊针回家过节,走出待了一周的外科大楼,已是秋风起兮,空气中浮动桂子香,有隔世之感。四季之秋与人生之秋相互贯通,使人生出叶落萧萧的感慨,同时,秋有一种深沉而光明的笃定,传示人们,万物终究既不是好也不是坏,包括生死。

节后几日,去医院拆线,在护士站碰见17床的两个女儿,便问:“你爸还没出院?”

“今天办出院。”大女儿说。结果拿到,肺癌已确诊,回老家继续治疗。两个女婿加上儿子,还有二女儿带来的孩子,计有六人接17床出院。17床坐在床边,看着在一边玩耍的孩子。行李已收好,他就要回家了。

不远处,大楼前停着辆车子,丈夫忙着往车上放东西,产后的胖妻子裹着头巾如得胜将军,老人抱着新生儿。喜悦笼着这家人,就像此刻的大风和桂花香气同时笼住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