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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克凡:从往事开始

来源:《天津日报》 | 肖克凡  2018年09月23日09:21

写作,首先你应当是一个有往事的人。

谁都知道写作应当拥有深厚的生活积累,也就是很多往事,因为写作本身就是对往事的咀嚼与回望,就是对人生的反思与痛惜。比如我们常讲“人生苦短”、“人生无常”,这种感慨正是我们对往事经验的总经。一个没有往事的人,很可能难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不珍惜往事的人,很可能缺乏心灵生活,很可能不是一个深情的人。

因为,我们的人生就是由一件件一桩桩往事堆垒起来,正是这一件件一桩桩塑造我们的人品,影响着我们的灵魂,铺展开我们的命运。

没有往事的人就是健忘的人,健忘者不可能成为好的作家。写作,就是对忘却的一种抵抗。只有珍惜往事的作家,才可能拥有真正的生活与真正的写作。往事,是唤醒文学记忆的温床。往事,是疑结情感的容器。从功利意义讲,往事是我们的写作资源。

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谁又能没有往事呢?但是,我要讲的是写作者的往事,是文学意义的往事。

从童年开始,或者说从我们具有记忆开始,我们便有了生活经历。

每个人的经历各有不同。有人自幼娇生惯养,有人从小失去双亲,于是人与人自幼就显现出差异。这种差异将人与人区别开来,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命运。命运从童年开始,童年成为命运的起点,这也是写作的起点。

写作者的生活经历各有不同,但是这种经历统统被写称为生活积累。这种生活积累,与写作者的生活轨迹是同步的。从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乃至老年,每天每月每年的生活经历都成为写作者的生活积累,从而转化为写作者的写作资源。如何描述“生活积累”这个概念呢?我想用两个字来形容,这就是所谓往事。显而易见,从文学意义讲,所有的生活积累都属于往事——过往的人物与事情。

我们已经看到,人生往事的起点是童年。尽管你到了十八岁二十八岁甚至三十八岁才开始写作,你的写作出发地仍然是童年。因为我们的写作都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童年时代恰恰是我们人生的一张白纸。人生没有第二张白纸。只有这一张。在这一张白纸上落下第一笔的肯定是童年经历与感受。广义地说,所有的人都是写作者。日后成为作家的,他属于显性写作者,日后没有成为作家的,他属于隐性写作者。两者的区别在于“你的往事是否被唤醒”,或者说“你的写作是否被往事所主宰着”,同时两者的区别还在于,“你的往事被唤醒后,你是否将它表达出来了。”

生活中我们常用一个词形容成年人的某种天真行为,叫作“孩子气”,这是有道理的。这种被称为“孩子气”的行为,就是你重返人生出发点的表现,作家写作,无论热情还是冷漠,都跟这个原点有关。

大家经常在作家诗人身上看到“孩子气”,这便是我所说的显性写作者的表现。这种孩子气在官场及官员身上很少看到,因为他们的童年情结被后天环境遮蔽了。

无论童年或成年,都是人生。所以五四运动以来有句名言,叫做“为人生的文学”。郁达夫先生则说“文学是作家人生的自传叙”。这都是说我们的人生经历与命运产生文学作品,同时也是说我们的真实的人生经历产生文学作品。

《创作心理学》认为,一个作家终生走不出自己的童年,一个作家的写作终生被童年经历所注定。比如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名言,“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以前,人们解读福克纳这句话,往往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乡土作家。如今我认这恰恰说明作家终生为童年经历所注定。因为我们看到故乡二字,首先想到童年生活场景。无论来自农村还是来自城市,无论来自山区还是草原。

一个写作者童年的特殊经历,无疑属于他的往事范畴。他的真实的人生经历对他的写作必然产生影响,甚至主宰他的后天写作。

关于写作者往事,除了属于自己的真实人生经历,更为重要的应当具有不真实的人生经历,或者说虚假的人生经历。你虚假的人生经历与你真实的人生经历相比,它才是文学意义上的“往事”。写作者需要的正是这种并不真实的“往事”。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的写作才逼近于文学的本质。我们也将进入一个更为自由更为广阔的写作天地。

写作,就是从真实到虚假,再从虚假到真实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作家精神化过程。就是所谓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终抵达“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过程。

你是一个写作者,你积累的往事都是真实的。这些生活积累随着时光推移,你内心一次次复述着,便开始了“精神发酵”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你难以察觉的,有时候甚至很像我们的潜意识。

我如何描述这个“精神发酵”现象呢?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那么你所积累的所谓往事应当是你真实经历的变形,这种变形过程就是我说的“精神发酵”过程。这个“精神发酵”过程正是你的最为原始的文学创作,它是依照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而无意间创造出来的一个故居、一段经历、甚至初恋。有时候我们认定的自己的初恋或暗恋,很可能跟真实情况不一样甚至大不一样。我们根据自己心理需求和精神需求,不知不觉创造了一段其实并非完全真实的往事。

写作者,恰恰需要这种并不真实的往事,同时恰恰需要具有这种创造并非真实往事的能力。

我们姑且将自己的生活积累称为“写作资源”。写作者应当具备的能力,就是将自己的亲身经历与道听途说的事情渐渐融合起来,酝酿出来一个精神化的真实世界,或者叫心理事实。久而久之,就连作家自己都难以辩别那些是亲历,那些是耳闻。这好比那句名言:谎话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一个追求百分之百客观真实的作家,恐怕难以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而我们的小说、散文、诗歌,恰恰出自这个精神世界。从这个意义讲,写作者是生存在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接壤地带的人,也是拥有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双重身份的人,更是终生难以逃离童年情结的人。我们通常所说的“孩子气”其实恰恰逼进了写作的本质。谁能说得清楚“孩子气”属于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

童年情结是文学酵母,孩子气是这块文学酵母的气质特征。

写作者的生活积累是经过文学发酵的往事,写作者不需要绝对意义的真实。从文学意义讲,也不存在这种绝对意义的真实。

举凡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具体的,都是有形有状的,都是被几何原理锁定的,比如长的方的圆的扁的……因为太具体了,它们也失去弹性变形能力,不具备任何可能性了。如果我们被所谓真实经历锁定,1+1=2,恐怕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了。

作家不应当这样。作家永远追求多种可能性,即使百分之百真实的经历,它储存在作家记忆里,也会不断被丰富被变形被改造,成为作家独有的记忆。这种作家记忆库里的东西,就是我所说的“往事”。这种往事已经不是通常意义的往事了。这就是文学创作的弹性功能。

一个孩子讲了一个故事,大人们肯定认为它只是故事,绝非真实。然而,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这绝对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就是孩子与大人的区别。在这里,孩子代表着文学,大人代表着凝固的现实世界。

写作者大多是往事的编造者,这也是童年情结的表现与佐证。

写作,就是追求真实的虚假,或者说虚假的真实。只要用来自童年情结的“孩子气”来解释,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写作本身的动因。

因为,成年人说话都是有规矩的,有板有眼的,尤其会议发言与官样文章,遵循着约定俗成的规矩,既无创造力也无想象力,更没有文学意义的弹性。他们彻底丧失了童年精神,他们的叙述的所谓真实,才是市俗意义的最大虚假,他们这种虚假跟文学虚假毫无关系,因为,文学意义的虚假是我们精神世界的高度写真。

写作者的任务就是拒绝这种固化的俗套的毫无精神含量的叙述,保持童真的表达。

一个写作者的写作初期,往往依靠直接生活积累,或者说以直接生活经验为写作资源。这种例子很多的,比如知青年作家。新时期文学以来,大量知青题材的文学作品都是有着知青经历的作家写出来的,也可以说他们在书写自己的真接生活积累。

工厂生活是我文学素材积累的第一桶金,我开始写小说就是以工厂生活为主的,也就是所谓工业题材。

然而,大家也看到很多作家的作品,并不是他的亲身经历或者直接生活积累。比如没当过警察的人,把警察写得活灵活现。没坐过监狱的人,把大墙生活写得惟妙惟肖。甚至男作家写女人,比不比女作家差。这种现象非常普遍。这种现象说明什么问题呢?这就引出“别人的往事”的概念。

首先,一个写作者要有将他人往事变成自己往事的能力。比如,通过阅读前人的回忆录,我得知了前人的童年生活,那么我便进入了他的童年世界,渐渐将他替换为我,将他的往事成为我的往事。于是我们获得了“提前出生效应”,或者“前世生活经历”,将自己的生命向前延展,你便赢得了120岁的生活阅历。作家,就应当有这种异乎常人的感觉——他山即我山。他人即我。前世即我世。

一个写作者通过间接生活积累方式,它能够使我们的灵魂抵达我们肉身所没有抵达的地方。比如没有去过西藏的人也可能写好西藏。这正是间接生活积累在文学写作中的作用,同时也印证了文学属于精神世界,它肯定与人的灵魂有关。

将他人的往事化作自己的往事,将他人的生活经验化作自己的生活积累,这正是一个写作者精神寄生的能力。

如何提高这种能力呢?首先在于发现,然后将自己融入其中,甚至反宾为主。这种能力,不是虚空的也不是炫幻的,我将其命名为作家的“精神溶解能力”。

中学时代化学课老师讲“溶解”概念时,肯定提出“溶质”和“溶剂”这两个词语。以一杯茶水举例,茶叶是溶质,开水是溶剂。溶剂冲泡溶质,沏成一杯茶。

把生活积累比喻为溶质即茶叶,溶剂则是作者的能力。你有多少溶剂,就能沏开多少溶质。这是一个精神化的过程。一个作家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能力,我称其为“精神溶解能力”。

溶质是物质的,溶剂是精神化的,溶质是生活积累的素材,溶剂是作家的能力。一个作家的“精神溶解能力”大小,就看你有多少溶剂了。

写作者是生活的寄生虫。他寄生于社会生活,寄生于历史资料,寄生于他人的回忆录,寄生于所有不属于自己但是随时可以溶解的客体。从这个意义讲,写作者就是掠夺者,就是索取者,这使我想起婴儿时代,我们在母亲怀抱里理直气壮地吮吸妈妈的乳汁,稍不满意就哭泣。这使我想起童年时代,我们掠夺小伙伴的玩具,我们向大人索取糖果,这一切行为都将延续到我们的写作当中,只不过我们成人了,我们却以别样的方式掠夺与索取着,然后将自己对生命与生活的感受传达给别人。

将“前人的往事”或者说“他人生活积累”化作你的写作资源,这反映了写作者的创造性劳动。它更加逼近文学创作的本质,之后经过我们的重建与虚构,更加真实的传给别人。

写作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成年的成熟与清醒,同时也意味着童年的迷失。我们得意地看到,自己有了知识有了理性,有了面对社会生活的诸种本领,甚至可以打败竞争对手。我们也感伤地看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没有重返童年可能,所以我们选择写作,写作的原始冲动很可能来自我们对生命终点的恐惧。从这个意义讲,我们通过写作力求逆袭,尽管我们知道这也是不可能的。

有时生活真假难辨,有时爱恨交织无解,有时真理甚至受到置疑,于是,写作只是微弱的人生表达而已。但愿,我们的写作依然能够不时流露童年时代残存的“孩子气”,这才是我们不愿放弃写作的基本理由之一。

没有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