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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朝拜伟大的纸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裘山山  2018年09月22日09:09

我有恋纸癖。看到好纸,会忍不住拿起来摩挲。做编辑时,印刷厂拿来几种纸商议来年用纸,我总忍不住想选最好的,哪怕成本高一点。在宾馆开会,桌子上通常摆放着宾馆信笺,我就舍不得在上面作记录,随手记在稿子上,把纸带回家。我的抽屉里攒了许多宾馆信笺,大多很考究,有的雪白,有的米黄,有的光亮如上了釉,有的则压着浅浅的皱纹,凭直觉,都在50克以上吧。我还攒了一些单位上早年的稿纸,有十六开的,还有八开的。年代久远,已经有点儿发脆了。但我还是喜欢放着。偶尔,我会把这些纸拿出来,像女人看珠宝那样欣赏一番。

其实我对纸的感觉始于童年。那时候父亲在铁道兵学院教书,晚上总在台灯下备课,我会向他讨一张纸来趴在一边写写画画。当时就有一种莫名的喜欢。父亲对纸很珍惜,正面写过教案,背面就拿来做演算草稿,正反面都用过了,就裁成两张扑克那么大,放在卫生间,让我们如厕用。我蹲厕所时会拿起来看,正面看不懂,反面也看不懂,就揉吧揉吧,用掉。有一天父亲很喜悦地拿回一张布满细细小格子的坐标纸,是从教研室废掉的纸里捡回来的,还有半张好用。父亲说,这可是很好的道林纸。道林纸这个词,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童年。这张坐标纸后来父亲用来给我和姐姐记录年龄和身高,至今依然在。

等我做了编辑,才知道道林纸就是胶版印刷用纸,因为最早是美国道林公司生产的,故得此名。再后来我又知道了双面胶铜版纸、蒙肯纸等各种好纸,还知道了纸是分类的,包装用纸,印刷用纸,办公用纸,工业用纸,生活用纸,加起来有百来种吧。买书时也会发现,纸越来越好了,越来越让人喜欢了。我做主编时曾规定,所有的纸必须用两面,尤其打印校对稿只能用废纸。寄刊物用的牛皮信封也要翻过来再用。

但即使如此,我却从来不知道造纸的过程,或者说,从来没目睹过造纸的过程。作为一个爱纸的人,这是一大遗憾。

终于有了这一天。

这一天我们来到温州瑞安,来到瑞安芳庄,来到芳庄东元村,来到东元村的“六连碓”,去朝拜造纸的遗迹。下雨,山路很滑,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缓慢前行。这样的行走显得颇为庄重,很符合朝拜的心境。

温州造纸历史悠久,而这个“六连碓”,则是瑞安山区屏纸生产的典型所在。在宋应星所撰的《天工开物》中就有记载。所谓“六连碓”,简单地说,就是六座顺着山势而建的纸碓房,即生产屏纸的作坊,是目前保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的造纸作坊,与2000多年前我国的古造纸术紧密相连。

追溯起造纸,肯定要说到东汉人蔡伦。我们从小就知道蔡伦造纸,却不清楚详情。有个不那么积极的说法,说蔡伦当时造纸,是为了讨好太后邓绥。邓绥是个才女,喜欢写写画画,同时又很节俭,觉得用帛纸太昂贵了,希望能有一种质地好又便宜的纸。蔡伦当时是宫里太监,位居中常侍,他的靠山窦皇后去世了,急需找到新的靠山。得知邓皇后这个愿望,立即表示愿意去完成这个任务,以至于屈居主管御用器物制作的尚书令。为造出纸,蔡伦可谓殚精竭虑,冥思苦想(我觉得还应该加一句“群策群力”,因为当时的皇宫作坊,原本就聚集了天下的能工巧匠)。当然,蔡伦原本天资聪颖,肯动脑子,他在西汉造纸雏形的基础上,改进技术,采用树皮、麻头、破布、鱼网等原材料和新的制作工艺,终于生产出了可以书写的纸。他将造出的纸和奏折一起,呈给了汉和帝,龙颜大悦,即封他为龙亭侯,故后人也称那纸为“蔡侯纸”。

虽然蔡伦最终因汉和帝去世、在宫廷斗争中失宠而自杀,但他发明的造纸术却流传下来,一直福泽后人,并沿着丝绸之路传向世界,成为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纸的诞生,令人类文明有了质的飞越。

也许蔡伦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改进的造纸术有多么伟大。在纸诞生之前,我们的祖先是将文字写在兽骨上,写在树皮上,写在石片上,写在青铜上……再后来有了竹简和木渎,但都是些既稀少也不易携带之物。西汉虽然有了纸的雏形,原材料却是丝帛,成本昂贵。是蔡伦第一个生产出了植物纤维纸,让纸有了广阔的来源。所以无论初衷如何,蔡伦都是一位了不起的发明家,是我们的纸神,值得永远铭记。

再说回到芳庄。芳庄的屏纸,在工艺上与蔡伦的古法造纸术一脉相承,始于唐宋年间。只不过他们采用的原材料更为单纯,因居住的地方水多竹茂,故全部用竹子,水竹。据史书载,同一时期的其他地方,皆因地制宜造纸,四川是用麻,北方是用桑皮,沿海地区是用海苔,制作过程也大同小异。

我们细细参观了芳庄屏纸的制作,为表达敬意,我将其过程如实写下:先将水竹斩成1米左右,劈成指头粗的小条,再用锤子将竹子锤裂晒干,扎成捆,俗称“刷”。这道工序叫做料。将“刷”叠排放进石灰塘,压上石块浸泡3到5个月。这道工序叫腌刷。其间还要上下翻动,称为翻塘。翻塘很累,且容易引起皮肤溃烂,不得不随时用草药敷胳膊和手。“刷”沤熟后捞出,用清水浸洗一个月,再晒干。这道工序称为晒刷。将晒好的“刷”放进水碓房的捣臼中,利用水碓将其捣成竹绒,这道工序称为捣刷。最后将捣刷好的竹绒溶进水里,搅拌均匀,用细竹丝编成的纸帘在浆池中轻轻一荡(捞),滤掉水便剩下一层薄薄的纸浆膜,重叠起来称为“纸墙”。这道工序叫捞纸。然后用3米多的压秤压干纸墙中的水分,切成三节或四节,称为压纸。最后才是分纸,晒纸,折纸,打捆,包装。

多么不易!整个工艺流程往大处讲至少有8道,往细处讲,得有70多道甚至上百道。从竹子到纸,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毕竟,它是将一种生命形态,造化成另一种生命形态。

我们沿着山势向上走,虔诚地朝拜了每一个碓房。这碓房,即是其中一道工序“捣刷”的所在地。只见强有力的溪水顺山冲下,带动起木制水轮,水轮再带动起轴木,轴木上镶嵌着大石头,然后“水激轮转,则轴间横木,间打所排碓梢,一起一落舂之,即连机碓也”。原来所谓连碓,就是连续的舂,一下一下的不停的捣,捣碎竹梢,直到将竹梢捣成竹绒。说来汗颜,我最初还以为六连碓是六个水碓连在一起的意思呢。

我们一直向上走,从六碓房走到一碓房。其中一个碓房正在作业,那是为了让我们观看而特意作业的。我看到大石头下的竹梢,正在被一下下的捣碎,我却忘了问,一批竹“刷”要捣多长时间才能成绒?我估计,至少需要两天吧,至少需要捣上千下吧?我们还发现,那水轮的设计也很科学,有一根竹子悬在高处,专门用来引水冲刷轴承,以免因过热出现故障。劳动人民的智慧随处可见。

上到山顶,从溪水的另一侧往山下走,一路上,便看到了许多用大石头凿成的浸泡竹梢用的石槽,也叫石塘。每个都有小书桌那么大,闲置经年,生满绿苔。但依然能想见当年它们浸满刷(竹梢)的样子。原来这座葱绿的山坳,就是一个大大的造纸厂,是一个个的露天车间。再往前,我们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道工序,“捞纸”:一个工匠正用极细的竹丝编成的纸帘,从浸泡的竹绒浆池里,轻轻地一捞,滤掉水,便成了一层薄薄的纸浆膜。据介绍这道工艺很考手艺,是决定纸的质量的关键一环。

纸真是来之不易!我心里一遍遍地感叹。

细看那“捞”起来的纸,便是我们通常称其为“马粪纸”的草纸,还无法用来书写,只能做一般生活用纸。若要把它进一步造成可以书写的纸,还不知需要多少道工艺,下多大功夫。

原来,那天天与我相伴、书房里随处可见的纸,那从写第一个字就开始使用、用了几十年的纸,是这样诞生的。其间融入了多少人的智慧,多少人的汗水,还有多少人的生命。回望那葱绿的山坳,就像一个孕育生命的子宫,经年累月诞生出一张张伟大的纸。

虽然现在屏纸已停止生产,虽然我们有了现代化的造纸工艺,虽然因为电脑输入对纸的需求开始下降,但面对这久远的造纸遗址,我依然心怀敬意,心怀感激。我在细雨中,默默地向这个深藏山坳的造纸作坊致敬,向发明了造纸工艺的先人致敬,向传承了造纸工艺的芳庄人致敬,也向那些为了成为纸而奉献出自己的树木,竹子,芦苇,桑麻,麦秸、棉花,稻草,海苔等所有的植物致敬。你们不仅是纸农的衣食父母,也是我的衣食父母。

如今,造纸业还在不断创新。比如研究出了用废弃的污泥造纸,又比如研究出用废弃的香蕉杆造纸,这些原料经过新工艺后变废为宝,为我们的纸世界锦上添花,继续造福。

忽然想,为了对得起伟大的纸,我们每个写字的人,都应该好好地练字,以便让自己的字,配得上一张张来之不易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