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月饼与糖果这类食品，在“70后”庄户孩子眼里，曾经是垂涎三尺的稀罕物。

中秋节的月亮总是特别圆亮，这个节日沾染着秋收忙碌的味道。玉米棉花大豆地瓜高粱这些秋庄稼不约而同成熟了。蛐蛐儿唱得更欢了。秋蚂蚱也蹦跶不了几天了，鼓着个笨重的胖肚子，准备下籽。豆虫已经下蛰，一肚子肥美的脂膏。当然，最令小孩子们垂涎三尺的，还是数着手指头盼了许久的月饼。这种美食在乡下平时是很难买到的，中秋节前夕才大量上市。月饼是散装的，用土黄色的粗纸包好，拿细麻绳或马莲草一圈圈捆好，覆上一张朱红的商标，商标上面是木版单色印刷的嫦娥奔月图案。月饼表层油汪汪的，馅子是五仁的，主料为小麦粉与猪油，调和着枣干核桃仁葵花籽花生仁葡萄干，夹裹着几根红色和绿色的果脯丝，一掰开，诱人的香甜就会从鼻孔沁透五脏六腑。天生吃货的我感觉只要吃上半块这样的月饼，粗糙的庄户日子就甜如蜜了。其实当时家里已经衣食温饱，但似乎嫲嫲和爹娘每年都盘算着要积蓄更多的钱，来预备弟弟长大后盖房娶妻生子的花销，故而一年的日常开销还是要精打细算的。

月饼和杂果，会在中秋节前夕被大人们当成礼物陆续分送到亲戚家。中秋夜，通常家里只留下一斤月饼和几只苹果梨子，还有邻人送来的一串绿葡萄，分装在粗瓷盘子里，和刚出锅的饺子一起来作中秋夜的祭品。祭过月神，吃罢饺子，小孩子都会狡黠地在肚里留有一点空隙，眼巴巴瞅着又白又大的月亮慢慢越过草垛，爬上树梢，一点点地升高，期盼着早点品尝月饼。

一斤月饼有四个，这些被月神降下福祉的祭品，每只都被嫲嫲均匀地掰成两半，我们一家七口人，弟弟照例独得两块，余者每人半块。嫲嫲经常咬一口尝尝后，就把她的那份月饼悄悄塞进我的小手里，嘱咐我赶紧吃掉，不要被姐姐和妹妹发现。我心里宛若一下子拥有了整个月亮似的，被这简单的欢喜塞得满满的。小孩子们像分吃唐僧肉一样，沐在皎洁的月光里，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尝着月饼，看月亮悬在碧空的云隙里，在清凉的夜风里，行走。

吃完月饼，每个孩子可再分得半只长着星星眼睛一样的国光苹果和一整只莱阳产的梨子。我们家中秋夜吃梨子，一直是严禁切成两半来分吃的，分梨与分离同音，嫲嫲很禁忌，而且，在这一年一度的好日子里，原本就是要祈福一家人的团圆和平安嘛。在庄户人朴素的生活意念里，哪怕平日里清汤寡水的，在像驴一样忙碌过春夏秋之后，能全家人团聚共度一个短暂的中秋节，已是他们莫大的欣慰与福气了。

天渐凉，草木黄，慈母为儿絮衣裳。过了中秋节，庄稼收割完毕,人们开始用新棉絮来缝制冬衣。农家的草垛也在中秋节后会一下子变多了起来。场院上，湾边大树旁，以及各家的房前屋后，这些草垛状如雨后的草菇，不断冒出来。不知怎的，草垛似乎总是被庄稼老把式挑着木叉给拾掇成女人乳房的模样。大豆玉米谷子这些秋庄稼的秸秆被一捆捆抱走，放在铁铡上，一点点的轧碎，堆成草垛，变成为牛羊马驴骡子们的冬粮。这些草垛越掏越大的洞，经常会成为情人夜间幽会的福窝，不识趣的野刺猬偶尔也会藏进去取暖，几只懒耗子甚至会省却打洞的艰辛，在里面简单絮上点细绒草或碎棉絮，生一窝肤色粉红的小耗子来越冬。这里，也经常是我遭受爹娘不公平的责训之后的藏身之地。自己童年这种以禁食为示威的类似藏猫猫式的恶作剧，多次让嫲嫲撕心裂肺地呼唤和寻觅。非得见嫲嫲慌了神，口气里带着温柔的哄劝，我才肯从草洞里走出来跟她回家。这种简单的对抗方式在我们家往往很灵验，因为吃饭前不许责骂孩子是嫲嫲立的家规。每每这时，爹娘见我回家后低眉顺眼地好好吃饭，目光自然也会和缓许多，不再锐利地如机关枪一样扫射般责骂。

如今，嫲嫲她们这辈人的土坟被培成了女人乳房的形状，那些藏匿着童年美好记忆的草垛，在村子里也愈来愈少了。如今，中秋夜不再有人朝我的手心里悄悄塞上半块月饼了。嫲嫲去世后，农家的日子都如蜜里调油一样慢慢好了起来，月饼这类的糕点，不再是大家的稀罕食物，我渐渐也很少吃月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