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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

来源:文艺报 | 虽然  2018年09月21日13:54

我们这里,称月亮为“爷”。妇人们抱着孩子朝天上看,指着月亮说:“看爷爷,看爷爷!”这有点奇怪。我们对传说中的嫦娥、吴刚、白兔、蟾蜍似乎并不认账,传说嘛,那只是传说而已,听听罢了。我们一直把日月并尊,日头是“日头爷”,月亮是“月亮爷”,一个管昼,一个管夜,日头落下月亮升起,月亮落下日头升起,各司其职,互不干扰。而每到八月十五,我们照例要拜月,拜的却仅限于女人,男人是不参与的。

我从小就跟着祖母拜月。那时住旧房子,院子是土院子,地面什么也没铺。院里有一棵槐树,有一年也不知怎么回事,院里拱出许多小槐树苗,这里的土突然拱起,冒出一簇青绿的芽,那里的土也拱起,冒出一簇青绿的芽。它们不择地方,想在哪儿冒头就在哪儿冒,冒出来长得飞快,见风就长,嗖嗖的,几天就成了小树。我们只好不停地铲,不停地拔。祖母说这棵树是母槐树,它长了十几年,长大了,开始生小树。祖母就在母槐下拜月,它长在院子西侧,而月亮从东南升起,桌子摆在槐树下,正好抬头看月。

拜月得扫院子。中秋时分正是收庄稼的时候,院里堆着棒子皮、花生蔓、谷子秸、芝麻杆,都得清走。清走之后扫地,先用大扫帚,再用细篾条帚扫,两遍扫过,地面细腻得像铺了一层布。蚁窝也被扫没了,几只米大的黑蚁从穴内钻出,走走停停,摇着触角互相打探。祖母摆上家里惟一的长条饭桌,桌上摆几个白瓷盘,盘内是供果。那时水果稀少,为了多凑几个盘,祖母馏几块山药,煮一盘花生,也放到供桌上。月饼摆得更是漂亮,五个月饼分两层放,下面三个上面两个。这么一桌子供品一摆,馋得我直咽吐沫。这还不够,供品前头,还得放个堆满白沙的小碗,碗中插上三炷香。

供品在天将黑时摆好,摆到月亮升高,祖母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在桌后跪下,我跪她脚后,跟着磕上三个头。磕了头,她直起身,双手合起,闭上眼念念有词。念完,扭头指点我,快对月亮爷说:合家平安,老人长寿,孩子泼实。我依言说完,再磕三个头,爬起来,就算拜过月了。我们拜过之后,我妈拜,她总是独自拜,拜的时间也长,跪在供桌之后喃喃地说个不停。那时我父亲随剧团全国各处跑,八月十五也未必回家。她的祝祷词内容丰富,既要保佑合家,又要格外照顾我出门在外的父亲,保佑他在外平安,不生杂念。当然,她最希望的是父亲回来,八月十五,团圆团圆。此时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大得像个洗脸盆。三炷香冒着青烟,袅袅地朝月亮飘去。

我盯着供果:这可什么时候能吃到嘴啊?月亮爷什么时候吃呀?它不会吃光吃净吧?头一回拜月,我就是这么提心吊胆,生怕磕完头朝桌上一看,什么都没了。结果当然是还在,苹果是苹果梨是梨,月饼依然是下三上二的五个摞在盘里。拜了月我们回屋,院里静悄悄的,麻雀钻在檐下的窝里睡觉,横空飞过一只喜鹊,露水无声无息地落在桌上。祖母坐在炕上,估摸着月亮爷已把供果的香气吸个差不多,让我妈把供果撤了,再放月饼就会被露水打湿了。此时香已烧尽,沙碗内的白沙发着冷光,水果上凝着几滴水,月饼确实潮乎乎了。

把供果端进屋子,我妈拿起一块月饼,用刀切作四角。每人一角,余下一角留给父亲。月饼是那时最普通的月饼,猪油馅里掺着青红丝,拌着炒芝麻炒花生,饼皮上印着大大的喜字。我一手拈着这角月饼,一手在下巴处接着,掉下的渣渣儿如数扣入嘴里。月饼下肚,再吃水果,苹果也不甜,梨也不甜,月饼的浓香浓甜冲击得水果黯然失色,寡淡无味。

但那年的八月十五父亲给了我一个惊喜。拜了月吃了月饼,睡到后半夜,好几只手推我,推得我坐起来。一块硬东西压上我的嘴,一吸气,异样的香,立刻醒了,睁眼一看,分明是块罕见的月饼。我凭本能猜到这是月饼,它很小,皮黄,还特别酥,一碰就掉薄皮,那皮是透明的。这是当时村里还很少见的酥皮月饼,父亲在外地演出,分到三个,他回到县城,顾不得休息,借了辆车子,揣着这三个小月饼,骑了20多里地,只为在这个十五的夜里赶回家,与我们共享酥皮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