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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沈从文是鲁迅之后的第二大文学家

来源:澎湃新闻 | 吴晓东  2018年09月20日09:04

编者按:近日,北京大学中文系吴晓东教授做客北大书店,围绕经典阅读和文学经典的现实意义展开,分享了什么是“经典”,为什么要读文学经典特别是现代文学经典,以及现代文学经典对我们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并以沈从文的《边城》为例进行了解读。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整理稿,经主办方校核,未经主讲人审定,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当代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思想家理查德·罗蒂在《筑就我们的国家》中曾谈到:经典书籍塑造了美国人,每一部经典通过讲述美国故事,讲述美国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在塑造美国人的性格或者说民族性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文学经典不仅关系到每个人关于现实的具体的认知,甚至也关系到整个人类的未来。正因如此,美国大学要求刚入学的大一新生必须上一门“经典通识”的必修课,规定了他们大学四年、乃至一生阅读的经典范围。

但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内在经典书籍的认知方面却极为欠缺,国内没有任何一所大学能够列出一份得到大家公认的经典书目,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大家对经典的阅读。不只是普通人,甚至许多大学生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读哪些经典。比如北京大学图书馆2016年的阅读报告中,在最受欢迎的书里排第一的是鲁迅,但第二名却是东野圭吾。虽然东野圭吾的作品非常优秀,但他的作品离经典还有一定距离,这就涉及到什么是“经典”的话题。

阅读经典,什么是“经典”?

关于“经典”的定义,西方作家众说纷纭。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给出了14条定义,其中第一条就说“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所以真正够分量的经典不是随便在手机上翻翻的那种,而必须是要经过重读才能领悟其中深刻的奥义。尤其是西方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的文学经典,它们的写作特点就是越来越晦涩、越来越难懂,比如乔伊斯的《尤里西斯》,还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有记者曾经问福克纳,说读者们抱怨你的小说读一遍、两遍、三遍都读不懂,能提供什么好的办法吗?福克纳回答说读四遍。这是一个很机智的回答,但同时也透露出西方现代文学经典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只能被重读。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法国理论家罗兰·巴尔特发明了两个概念,一个叫“可写文本”,一个叫“可读文本”。“可写文本”是要花费很大力气去阅读的文本,是要一遍一遍重读的文本。这样的文本是多重性的,可以供读者进行深入发掘,只有在一遍一遍的阅读中才能逐渐展现它的深意。而“可读文本”相反,读一遍就明白了,不需要多重的阐释。真正的文学经典可以说都是“可写文本”,它们必须被重读。比如《红楼梦》作为中国的经典也有必须被重读的特征。

关于什么是“经典”,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也给出了一个定义:“经典是一个民族或几个民族长期以来决定阅读的书籍,是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什么是“先期的热情”?就是当你还没读这部经典的时候就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热情。那什么是“神秘的忠诚”?就是你要像对待自己的恋人那样对经典不离不弃,而且始终有神秘感。如果大家对于经典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热情,或者也能像对自己的恋人那样保持长久的兴趣,我们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的提升也就指日可待了。

博尔赫斯是从阅读的角度来对经典进行了界定,他给我们的启示是:所谓的“经典”,不是那些浩繁的图书馆里蒙着厚厚的灰尘没有什么人看,或者看了也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而是那些与我们读者的种种需求息息相关的、鲜活的文学话语,也就是说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到困扰、危机,从而需要从文学前辈那里寻求帮助,甚至寻求解答的时候,经典就会焕发出它应有的活力。世世代代的人之所以对经典有一种“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正是因为经典是我们这些后来者与那些伟大的先行者进行对话的最有效的途径。

为什么要读现代文学经典?

所谓的“文学经典”是那些最能反映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的丰富图景,反映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和重大的精神命题,最能反映人类的困扰和绝望、焦虑和梦想的创作,也是了解一个时代最应该阅读的作品。比如要想了解中世纪就应该读但丁,要想了解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就读莎士比亚,要想了解十九世纪的法国就读雨果和巴尔扎克,而如果要想了解二十世纪的现代中国就必须要读鲁迅,特别是《鲁迅全集》中非常详尽的注释。

和古代的文学经典相比,现代文学经典有着特殊的无法替代的意义,这种意义在于它是和今天的生存密切相关的。虽然今天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但可以说我们依旧生存在二十世纪的阳光和阴影之中。二十世纪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世纪,它的复杂性甚至超越了以往所有世纪的总和。想了解什么是现代,了解二十世纪人类生存的境遇,就必须读现代的文学经典,因为它们是在用最形象的方式,或者说也是最自觉的方式,真正传达了二十世纪的困境和人类经验的图景,所以就需要在新的角度和意义上来界定什么是二十世纪的现代文学经典。

这其中有两个最重要的尺度:一方面是最能反映二十世纪的人类生存困扰和绝望、焦虑和梦想的小说,是了解这个世纪最应该读的小说;另一方面是那些在形式上最有创新性和实验性、探索性的小说,比如大家熟悉的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卡夫卡的《变形记》。卡夫卡的《变形记》在开头第一句就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虽然如今大家都已耳熟能详,但是当年的读者第一次读到这里时无不感到非常震撼,震撼之后马上又迎来了新的震撼: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开头第一句同样让大家看不懂:“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总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但是,现代派之所以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风靡一时,绝不仅仅是因为形式上的创新性和实验性。正如洪子诚先生所说:“我们那时关注的是现代主义文学表现出的对人的处境的揭示和对生存世界的批判的深度,譬如文坛对卡夫卡的《城堡》的关注,就与我们对‘十七年’(1949年-1966年)以及‘文革’的记忆及反思密切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正是二十世纪人类生存境遇本身的复杂,才有了日渐复杂的现代小说,二者的复杂性是相一致的。因此,二十世纪的文学经典是认识二十世纪乃至今天的人类生存境遇的一种重要途径。

读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有什么现实意义?

从艺术性的价值上看,中国现代文学也留给我们大批的好作家,还有许多艺术性非常高的好作品。但是在我看来,整个二十世纪最好的作品可能都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就已经写出来了,之后直到今天,我认为仍然没有人能超过老舍、曹禺,更不用说是超过沈从文和鲁迅。即使就艺术感受力和文字表达工夫而言,也没有人超过张爱玲。上世纪末香港的《亚洲周刊》曾经组织过一次全球最有名的华人学者评选二十世纪的百部小说经典,其中排在前十部的作品中有九部都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作品,台湾作家白先勇的《台北人》是唯一一部五十年代后的作品。

评选出来的这十部小说可以说反映了现代文学艺术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有助于我们认识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正是这些作品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文学经典,同时这些经典也构成了我们二十世纪的文学传统。传统是什么?关于传统的理解一直有一个误区,认为传统是过去的东西。其实传统并不是死去的东西,传统应该是活在现在,或者换句话说是我们活在传统之中,因为我们本身也正是生存在传统的血脉里面。譬如现代文学的传统就滋养了我们今天的当代文学,二十世纪的文学之所以走到今天,和鲁迅那一代作家奠定的现代文学传统的滋养密切相关,所以我们应该把现代文学理解成我们的血脉,这样我们就可以虚心地倾听前辈们这一百年来如何应对这个世界,积累了什么样的经验,有哪些血与火的世纪性经验和教训。

中外现代经典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跟我们今天的生存依旧是息息相关的,因此对于我们理解中国还有世界的现代历史,理解现代社会究竟是怎样的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像鲁迅、周作人、老舍、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当然还有赵树理、汪曾褀,这些作家他们提供的对人性、对世界的感悟,对于理解我们怎样成为现代人,以及我们现代的中国人是怎样生存的都有很大的作用。所以现代经典具有一种切身性,读现代经典大家能够感觉到现代还没有走远,现代作家对世界的认知和呈现都和我们今天的中国人有非常密切的相关性。譬如像鲁迅当年的很多论断,似乎都可以在今天的中国社会现实中得到印证,很多读者都是读了鲁迅的杂文认识到什么是现代,同时也大声疾呼鲁迅当年写的那些话好像说的都是我们今天的事情。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至少鲁迅没有离我们远去,许许多多的现代作家都没有离我们远去。当然也包括像沈从文这样的大家。

沈从文的“边城神话”

未来的文学史家,很可能会把沈从文看成是二十世纪继鲁迅之后的第二大文学家,这是我个人的一个判断。这些年来,关于沈从文有一个所谓的“文学神话”,也就是所谓的“乡下人的神话”,但他真正的文学神话在于他营造了一个湘西的《边城》世界。

《边城》已经成为今天中国文坛的神话,甚至是象征。沈从文当年在西南联大的弟子汪曾褀对《边城》有这样的概括:“‘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一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汪曾褀说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烂生活,对城里面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是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纯朴民风的怀念,边城世界就这样在与大城市和现代物质文明的对峙中获得了文化的、时间的双重自足性。

还有一位作家叫林斤澜,他关于沈从文的《边城》世界言说的也非常精彩:“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作家呢?他拜美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他投奔自然,《边城》的翠翠就是水光山色,爷爷纯朴如太古,渡船联系此岸和彼岸,连跟进跟出的黄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在林斤澜的理解中,《边城》是充满了太古一般的人性之美和自然世界,但是《边城》为什么不叫“爷爷和翠翠”,也不叫“翠翠与黄狗”,而叫“边城”?就是因为沈从文想写的是边城神话,他为自己故乡小城立传,就像四十年代的女作家箫红给自己的故乡写的那本《呼兰河传》,所以沈从文也是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少有的书写神话的作家。

但是沈从文毕竟是一个现代小说家,他有着非常鲜明的现代意识,这体现在沈从文已经预见到湘西神话已无法挽回的历史命运。在《边城》结尾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作为小城标志的白塔在暴风雨之夜倒掉了,而祖父也正是在这个夜晚死去,翠翠的心上人则离家出走,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这里白塔的倒掉,不仅仅象征着小城的风水,而且已经成为边城世界的一个象征,它的倒塌预示的是一个田园牧歌神话的必然终结。

关于《边城》最有诗意的论断出自山西著名作家李锐,在他的《另一种纪念》一文中说:“这个诗意神话的破灭虽无西方式的强烈的戏剧性,但却有最地道的中国式的地久天长的悲凉,随着新文化运动狂飙突进的喧嚣声的远去,随着众生喧哗的‘后殖民’时代的来临,沈从文沉静深远的无言之美正越来越显示出超拔的价值和魅力,正越来越显示出一种难以被淹没、被同化的对人类的贡献。”

如果说鲁迅的《阿Q正传》写的是改造中国国民性中根深蒂固的精神胜利法的启蒙主义的神话,沈从文的《边城》世界就是关于中国的田园牧歌的诗意的神话。所以沈从文对于我们了解中国,了解中国历史的丰富性,还有了解中国乡土社会的诗意的遗存都具有非常经典的意义。

结语

文学经典赋予了一个人活着的意义,特别是关乎未来的超乎想象的意义。从这一点上来说,经典作品虽然可以偶有变更,但基本范围不应该经常遭受质疑。因为经典与我们对传统的认知密切相关,也与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应该有什么样的文化密切相关,所以经典应该是比较永恒的、不变的。如果说今天的书单上出现的是这样一批经典,到了明天又换了另外一批,这也就意味着历史形态或者文化自觉出了问题。

诚然,如今我们中国人确实可能在经典的认知上出现了一些问题,这可能与我们这个时代的盲目是一致的。所以不妨去看一下理查德·罗蒂在《筑就我们的国家》书中提出的问题,会使我们警醒自己的国家、国民,还有下一代的经典教育的问题。当一个国度有了大家一致普遍认同的经典,同时每一代人都倾情阅读,就像博尔赫斯所谓的有着“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这样的国度就会让她的国民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凭借对经典的阅读,在现实世界中或者在现世获得心安,同时对未来获得希望,进而获得前行的勇气。